楊婉解下自己的褙子裹住易琅的身子,“走,起來跟合玉姑姑去休息,明日,姨母替你去文華殿向先生告假。”


    易琅卻拽住了楊婉。


    “姨母。”


    “嗯。”


    “你稟告皇後娘娘,替我傳禦醫吧。”


    楊婉蹲下身,“告訴姨母,你是不是很難受?不要騙姨母。”


    易琅紅著眼道:“替我傳禦醫,會極門就會開,姨母才能去取藥。對不起姨母,我沒有想到會把他打成那樣,我心裏一直很難受,隻是我不願意說。”


    楊婉輕聲問他,“這是你第一次對人動刑罰嗎?”


    “嗯。”


    易琅點了點頭,“易琅以後會慎重刑罰,對下施仁慈,不殘虐。姨母你原諒易琅好不好……”


    楊婉聽完這句話,彎腰將易琅摟入懷中。易琅靠在楊婉懷裏哭得比將才還要厲害。


    楊婉摟著這個瑟瑟發抖的孩子,卻說不出溫言。


    在這個朝代,一群人用性命托著他,包括鄧瑛。


    但他也握著一群人的性命。


    “家天下”的社會製度,之所以崩塌,就是因為不公平。


    人活一世可以為天下大義,但天下大義,不該有一個具體的人形。


    ——


    直房這邊,李魚束手無策,慌張地站在鄧瑛的門前,轉身楊婉雙眼通紅的走進來,“你哭了啊。”


    “嗯。”


    “哎,你也別哭,也不是第一次,我比這慘的時候都有,現在不也好好的嗎?就是沒有藥,這晚上發起燒來,人會很難受。”


    楊婉從懷裏取出傷藥,“我帶來了。”


    李魚抓起藥看了一眼,“阿彌陀佛,我這就進去給他上藥。”


    楊婉拿過藥就要推門。


    李魚忙攔住他,“你以前不是說病人有隱私的嗎,你這會兒要幹什麽?你還是站著等吧。”


    楊婉被他一把推到了窗下,但她卻沒有站住,反而朝李魚走了幾步。


    “李魚。”


    “啊?”


    “謝謝你幫我照顧他,但今晚不必了。”


    李魚抓了抓頭,“楊婉這樣不好……”


    “沒事,藥給我。”


    李魚隻得將藥還給楊婉。


    “水我燒好了,擱桌上的,還很燙,你自己小心些。”


    “好。”


    楊婉推門走進入,燈火把她的影子一下子投在鄧瑛的背上。


    “沒睡著吧。”


    “沒有……”


    鄧瑛的聲音很輕。


    楊婉走到床邊坐下,“第二次了。”


    鄧瑛咳笑了一聲,“什麽第二次。”


    “第二次看見你這樣。”


    “是啊婉婉,我真狼狽。”


    楊婉揭開蓋在他身上的被褥,一灘血色映入眼中。


    “你的衣服在哪裏,我幫你換掉。”


    “在你後麵的櫃子裏……你拿一件舊的吧,漿得厲害反軟一些。”


    “好。”


    楊婉趁著背身過去的空擋,狠狠地忍住眼淚。


    “我跟你說啊,我雖然兩次看見你這樣,但是我沒照顧過這樣的傷,可能一會兒會把你弄痛,你不許鬧知道嗎?”


    鄧瑛笑了一聲。


    “我不會吭聲的。”


    “那就好。”


    楊婉伸手去翻鄧瑛的衣服,背後的人卻繼續說道:“楊婉,我昨夜有沒有弄傷你。”


    楊婉背脊一僵。


    “沒有,一點都沒有,這對女人來講,是最好的方式。”


    她說著轉過身,“它不會帶來一點傷害,而且鄧瑛,你真的很溫柔,也很克製,你雖然不太懂,但一直都看著我,怕我難受,不舒服,以我的感受為先,鄧瑛,我問你啊,這世上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會這般對我。”


    第86章 山月浮屠(三) 但望殿下能知刑罰殘酷……


    楊婉說著,挽起袖子在鄧瑛榻邊坐下。


    “換了衣服,幫你上藥吧。”


    她說完這句話,便等著他拒絕,誰知道他卻把頭埋入枕中,甕聲甕氣地說了一個“好”字。


    他決定把自己交付給楊婉。


    身心交付,一點餘地都不給自己留。


    “你看了不要難過。”


    楊婉仰起頭,哽咽道“我不難過。”


    說著,揭開他下身的被褥,血塊粘黏住褲子,無法用手剝離。


    楊婉起身找來剪刀,用手指小心的拈起鄧瑛的褲子,一點一點剪開沾黏處,每剪一下,鄧瑛的肩膀都會跟著向上一聳。


    “鄧瑛。”


    楊婉輕聲叫鄧瑛,鄧瑛卻痛得說不出話來。


    楊婉抿了抿唇,放下剪刀,順撫鄧瑛的脊背,慢慢地安撫他身上的震顫。


    “鄧瑛你猜,六百年以後,《大明律》會變成什麽樣子。”


    鄧瑛仍然沒有吭聲。


    楊婉抬起頭,看向清冷的窗影,輕聲續道:“我覺得幾百年以後,就不會再有杖責這種刑罰,也不會再有腐刑。每一個人的罪行都在自己身上了結,不會牽連家族。修建樓宇的人,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樓牆上,讓一個走過的人都看見。”


    她的聲音很輕柔,鄧瑛逐漸地她被安撫。


    “會嗎……”


    “會啊。”


    楊婉低下頭,撩開鄧瑛麵上的濕發,彎腰趴在他耳邊。


    “鄧瑛,我不喜歡男人要求女人遵守的‘婦德’,所以跟你在一塊,我真的很開心。”


    她說著頓了頓,“隻是我不知道,我給我自己的自由,在這裏也會殺人……”


    她說完摁了摁眉心。


    “但是我還是要自由,也想把自由給你,給姐姐。雖然我知道你和姐姐可能都不想再相信我了……”


    “沒有。”


    鄧瑛咳了一聲,輕輕握住楊婉的手,“我信你。”


    楊婉低頭望著鄧瑛的手,“你說的啊。你一定要信我到底。”


    “嗯。”


    鄧瑛點了點頭。


    “婉婉,我沒那麽痛了。”


    “那我幫你上藥。”


    ——


    那一晚,楊婉沒有在鄧瑛的直房裏停留,等鄧瑛睡熟之後,她便回了承乾宮。


    她也沒有去看易琅,取了鑰匙徑直打開了從前寧妃居住的宮室。


    寧妃去蕉園以後,易琅也幾乎不進後正殿,楊婉便將寧妃從前的衣物和金銀全部封存到了後殿的次間裏。大大小小約有數十隻箱子。


    楊婉點起燈,將這些箱子一一打開。


    寧妃半生的積累不過千餘兩銀,還有兩箱金玉瑪瑙,楊婉抱著膝蓋在箱後蹲下,低頭自語道:“姐姐,我要動你的東西了,但我一定會還給你。”


    ——


    陪鄧瑛養傷的日子,楊婉過得很平靜。


    鄧瑛是一個特別配合的病人,端藥來了他就喝,楊婉要他下地走走,他就披著衣裳在直房內來回走。除了李魚和陳樺之外,內學堂的幾個閹童也來看過他。他們在榻邊跪著給鄧瑛磕頭,起來以後嘰嘰喳喳地給鄧瑛說他們近來讀的書。


    鄧瑛自從做了東廠的廠督以後,去內學堂的時候不多。


    也許因為他是所有講官裏唯一的宦官,閹童們對著他的時候覺得親近,沒有那麽懼怕,所以即便多日不見,仍然彼此親近。


    鄧瑛靠在榻上聽他們說話,楊婉便拿堅果與他們吃,然而自己也坐在一邊,聽他們問鄧瑛書本裏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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