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夠問你要也沒用啊。”


    她說完挽住鄧瑛的手臂,“錢是姐姐和易琅的,我借來用,日後要還,你這個東廠的廠督就幫我護著它。讓它賺錢。”


    鄧瑛笑著點頭,應了一聲“好。”


    二人在宮道上走,鄧瑛重傷剛愈,一步一步走得都有些吃力。


    楊婉邊走邊抬頭看天上的月亮,忽然說道:“這個月月底,你帶我出宮吧。”


    鄧瑛道:“你想去哪兒。”


    “想帶你回家吃飯。”


    鄧瑛站住腳步,欲言又止。


    楊婉回過頭,“你怕楊子兮嗎?”


    “是。”


    鄧瑛順著楊婉的目光朝宮牆上看去,“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就要親自審我了。”


    “為何。”


    “明年杭州要試行賦稅新政,杭州遺留的學田,戶部已經開始清算了。”


    楊婉捏了捏手指,“你要如何應對。”


    鄧瑛搖了搖頭,“一旦滁山書院和湖澹書院被查,司禮監會保我。”


    楊婉聽後卻蹙緊了眉,他轉身麵對著鄧瑛:“司禮監若要保你,彈劾你的人會怎麽樣。”


    鄧瑛沉默不語。


    楊婉望著鄧瑛道:“你要保他們。”


    鄧瑛抬起手撫上楊婉的臉頰,“婉婉,等我的傷再好一點,好到能久坐的時候,我跟你回家吃飯。”


    楊婉低下頭,臉上的皮膚在鄧瑛的手掌中摩挲。


    “你還很痛嗎?”


    鄧瑛撫摸著楊婉的眼角,搖了搖頭“結痂很久了,你給我的藥都很好。”


    ——


    結痂之後掉痂,然後消腫,鄧瑛的這一場傷病持續到了貞寧十三年的深冬。


    在這期間,易琅願意留鄧瑛在自己的書房,偶爾也準許站不住的鄧瑛在他麵前坐一會兒。


    從十二月初起,翰林院推舉了一位老翰林汪臨江充仁皇子師,帶著易琅從頭開始精辨《貞觀政要》,易琅受講回來以後,習慣與鄧瑛一道溫故。


    鄧瑛在的時候,楊婉很少進去,即便進去也隻是給兩人送些飲食。


    有一回,她煮了麵給這兩個人,鄧瑛不能在易琅麵前吃,便端著麵坐在門廊下麵吃。


    為了不沾染湯水,他小心地挽掖袖口,在寒夜裏露出一截手臂,一口一口地,吃得慢而認真。


    書房內的易琅偶爾會抬頭看鄧瑛一眼,卻也不說什麽。


    楊婉獨自站在側窗下,看著這兩個在她麵前各自沉默吃麵的人,雖在冷窗下,心裏卻實有些暖意。


    性純如雪,不聞遠香,鄧瑛是一個需要私近之後,才能洞悉真心的人。


    楊婉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萬物獻祭般的殘美,像極了物哀美學的內核。


    冬日卷簾,眼前大雪滿地,知道不久之後便會化為泥濘,但仍然感動於它耗盡自身,獻於眼前的這片純淨。他沒有遠香,在漆黑的夜裏不為人知,隻有提燈卷簾,才能得幸邂逅。


    “萬物謙卑無邪。所以寺內壽太郎寫才會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吧。’”


    (感謝兩位讀者的糾正,此處最初版本寫此句出自太宰治有誤)


    楊婉在筆記上寫下了這一段話。


    那一日,易琅賞賜了鄧瑛一件冬衣。


    月白色的綾段夾不知名的獸絨,楊婉記得,那是鄧瑛唯一的一件亮色衣袍。


    鄧瑛穿著這件冬衣,帶楊婉出宮。


    那日是臘月二十四日,民間祭灶神,各處高門都掛上了接福的紅袋,用來接“飛貼”。


    廣濟寺門前在架熬山燈,燈高十二丈,上懸金玉彩燈足足有百餘盞。楊婉邊走邊抬頭看那架了一大半的燈架,“我看宮中也在架鼇山燈,最高的那一個比這個還要高。”


    鄧瑛點頭,“今年宮內一共架了八盞,你看到的那盞最大在太和殿,是杭州的幾個官員送來的。廣濟寺門前的這一盞也是內廷製的,從除夕起,一共燃八日,供百姓遊賞。”


    楊婉低頭道:“鼇山一盞千金價啊。”


    正說著,便聽見鼇山燈下傳來楊倫的聲音,“‘宣和彩山,與民同樂’禮部也是會擬,戶部的堂官打饑荒的年份,我都恨不得在衙門口下跪,試問誰同樂得起來。”


    站在他身後的蕭雯忙拉住他的胳膊,“這話我聽著就嚇人,人陛下想與民同樂,造了這鼇山燈,咱們跟著看就成了,今日菁兒出獄,婉兒也要回來,我知道你在戶部做事,看這鋪張場麵你心裏不順,可再怎麽氣不順,今日好歹也忍一忍,婉兒秋天在詔獄受那麽重的傷,你在杭州我們什麽都沒過問到,你不愧疚,我心裏愧,我什麽都不管,今兒的戲酒錢花下去,我得讓婉兒開開心心地在家裏樂一日。”


    提起楊婉,楊倫才換了一幅臉色,“她說什麽時候來。”


    蕭雯道:“說的辰時之前……欸?”


    她說著,已經看見了街市中的楊婉,忙提裙與丫鬟一道迎了過來,走到麵前時,見鄧瑛站在楊婉身旁,忙墩身行欲向鄧瑛行婦禮,楊倫跟過來一把攙住蕭雯,“你是有誥命的。”


    蕭雯有些尷尬。


    鄧瑛向後退了一步,彎腰向楊倫行揖禮,“楊大人。”而後又向蕭雯回禮,“鄧瑛見過夫人。”


    楊婉見他行禮,自己也跟著向楊倫和蕭雯見禮。


    蕭雯忙攙起楊婉,“不是說辰時嗎?怎這般早。”


    楊婉道:“今兒宮裏祭灶神,小殿下不受講,一早被中宮接去吃灶糖去了。我左右無事,就求鄧瑛早些把我帶了出來。”


    蕭雯拉著楊婉不肯鬆手,“我快兩年沒見到你了,自從我們娘娘不好了,老太太哭垮了身子,如今人不清醒,每日都念你和娘娘的名字,我們跟她說娘娘的名字不能念,她後來就一直叨念你。一日一日地問我,你過了門沒,張家……”


    楊倫咳了一聲。


    蕭雯自悔失言,“哎,我這糊塗人,連話也不說了。”


    楊婉握著蕭雯的手笑了笑,“我在宮裏很好。”


    “好便好。”


    蕭雯按了按眼角,“外麵冷得很,咱們進去吧。”


    楊婉應了一聲,回頭看向鄧瑛,“走啊。”


    鄧瑛笑著衝楊婉點頭,卻沒有跟近她,慢了幾步,與楊倫一道跟在仆婢的後麵走進府門。


    楊倫負手問鄧瑛,“我問你一件事。”


    “嗯。”


    楊倫咳了一聲,“昨日刑部去北鎮撫司提卷,內閣一道看了,張琮的罪名擬的是私交內廷。為什麽會突然擬出這麽一個罪。”


    鄧瑛反問,“你為何問我。”


    楊倫站住腳步,“內閣隻有他不同意新政施行,在這個時候他突然下獄,你讓我怎麽想。且這個罪擬得真的是好,私交內廷,一下子就成了定罪死案了,嗬……連東林人都沒什麽下口之處。”


    鄧瑛看著前麵正與蕭雯喋喋不休的楊婉,“是楊婉做的。”


    楊倫挑眉,“婉兒?”


    他說著詫異地朝楊婉看去,“她這是把大明官政當女戲!”


    “楊子兮。”


    鄧瑛忽然正聲喚出了楊倫的名字。


    楊倫一愣,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鄧瑛追道:“你什麽時候自負得連你自己的親妹妹都容不下了。”


    楊倫駁道:“我什麽時候容不下她,我是不想她玩火自焚。”


    “她若不如此,寧妃寫《序》的《五賢傳》便會在清波館刻印,到時候陛下震怒,北鎮撫司鎖拿的人就是楊菁和你。”


    楊倫無話錯愕。


    鄧瑛卻不顧沉默,繼續行問,“楊子兮,如果這是女戲,你還能在杭州試推新政嗎?”


    兩個人站在中庭的雪地裏,嗬出的氣瞬化白煙。


    楊倫拍了拍身上的凝霜,冷哼了一聲,“鄧符靈,你今日氣性格外大。”


    鄧瑛退了一步躬身作揖,“請大人恕罪。”


    楊倫低頭看著鄧瑛,“這句話過幾日再說吧,戶部遣往杭州清學田的人已經回來了,最多開年,內閣彈劾你的本子就要遞上去了,我沒有立場再替你拖延,你好自為之。”


    “你會與內閣聯名上那本折子嗎?”


    “我不聯!”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等你被定罪,我親自□□的家,讓人看看,你這個家徒四壁的東廠廠督有多可笑。”


    鄧瑛笑了一聲,朝楊倫走近一步,“子兮,對不起,我並非故意對你無禮。”


    “你是聽不得我說楊婉。”


    他說完低下頭,忍不住也笑了一聲。


    “我們一家人團聚吃飯,她非要把你帶回來,弄得跟回門似……”


    他說到“回門”兩個字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鄧瑛看著楊倫窘樣,低頭笑笑,“我有三年沒有在你家中吃過飯了。”


    楊倫聽完轉身就往跨門走,邊走邊對家仆道:“去搬酒!”


    第88章 山月浮屠(五) 穿越的意義是什麽?……


    筵擺在小花廳上。楊倫的兩個姨娘跟著蕭雯一道擺席。


    楊菁在詔獄中染了風寒,身子看起來有些單薄,裹著一件厚厚的狐狸毛鬥篷,在門前向楊婉見禮。


    楊婉問他道:“什麽時候再進文化殿。”


    楊菁笑了笑道:“楊菁辜負了姐姐,進不去了。”


    楊婉點了點頭,從帶來的包袱裏取出一本清波館刻印的《五賢傳》遞給楊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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