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道拐角,一抔枝上的積雪落到宋雲輕身上,她忙低頭拍雪。忽然聽到拐叫前傳來追喊的聲音。


    “抓住他——”


    宋雲輕本能地避在牆邊朝拐角前看去。


    積雪的宮道上,李魚跑得肺疼欲裂,雪風不斷地往他的口鼻中灌去,幾乎封住氣道,以至於他難以呼吸,他又驚又怕,慌亂地從司禮監值房奪路逃出,下意識地想要去尚儀局找自己的姐姐宋雲輕,誰知才跑出養心門,司禮監的內侍就追了過來。


    他人還小,身量都還沒長全,哪裏能真正地逃掉。


    兩個內侍追上來一左一右將他的胳膊往下一撇,手臂頓時骨節錯位,李魚疼得雙腿一軟,猝地跪倒在雪地裏。雪粉灌了他滿口。他大聲喊叫著,手動彈不得,雙腿就拚命地蹬踹著,一個內侍被他蹬踹了一腳,惱羞成怒地照著他的臉就扇了一巴掌。


    一旁的內侍忙道:“別壞事,趕緊把人絞了。”


    說完朝後道:“拿絞繩!快,拿絞繩過來!”


    李魚趁著二人回頭地空擋,拚了全身的力氣,朝前一掙,整個人摔伏在地。


    他抬起頭,朝著尚儀局的方向地絕望地喊道:“大行皇帝的遺詔是假的!我李魚死得冤啊……老天爺,大行皇帝的遺詔是假的,我李魚!死得冤……”


    話未說完,兩根絞繩已經套住了他的脖子,握繩的人沒有給他任何的餘地,一隻腳抵住他的膝蓋,勒緊繩子向後猛地收緊,迫使李魚跪立起來。


    李魚瞬間睜圓了雙眼,嘴唇顫抖著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


    “阿魚……阿……”


    宋雲輕剛喊了一聲,卻被背後伸出的一隻手一下子捂住了嘴。


    楊婉刻意壓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雲輕是我,別出聲!”


    宋雲輕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看著李魚亂蹬的雙腿,腦子裏一片空白,甚至顧不上去想他將才喊出來的那句話究竟意味著什麽。她隻想立即奔到他身邊,扯掉那根馬上就要結果李魚性命的絞繩。


    楊婉見宋雲輕還在掙紮,忙扣住她的一雙手腕,將她往後拖,一麵低聲道:“雲輕,過去也就是多死你一個!”


    兩人身量差不多,角力之間都使了全力,楊婉腳下一下子沒站穩,身子猛地後倒,帶著宋雲輕一道朝後跌到了雪地裏,盡管後背上的撞傷痛得她幾乎喘息不過來,她還是緊緊地捂住宋雲輕的嘴,啞道:“你一直在教我保全自己……如今換我來求你,別送死啊。”


    宋雲輕仰麵躺在楊婉的身上,雪花輕盈地朝她的麵上飄來,落在皮膚上,居然有些發燙。


    拐角前麵的聲響漸漸平息了下來。


    “死了沒。”


    “都失禁了,應該是死了。”


    “胡秉筆說了,埋的時候要把頭砍下來,絕不能人再還陽。”


    “砍頭?不至於吧,這……我看是死透了的啊。”


    “哪那麽多話,我們照做就是。”


    “……”


    最先出聲的那個人似乎有些猶豫,“欸,你說老祖宗為什麽非要李魚的命啊,他剛才那句話……什麽遺詔……你聽到沒?”


    “他那嚇瘋了的胡話,你還當真的聽,趕緊閉嘴吧,要再提我們都得死。走,趁著沒人,把屍體拖走。”


    “行勒,用白布裹了,你抬前麵,我把他的腿撈著。”


    楊婉躺在雪地裏聽著這一段對話,口腔泛出了一陣血腥氣。


    她忽然想起,在內學堂中,她也曾聽到外麵杖斃宮人。


    那時的她當著鄧瑛的麵嘔吐,並不是因為她對“死”這件是事情有多深刻的認知,相反,隱秘的現代處刑,把“死亡”遮掩得滴水不漏,她之所以嘔吐,是因為她接受不了,一堆她從來見過的死肉,對她所散發出來的腥膻。


    而如今,李魚屍體就在外麵,隔她不過幾十步,但她卻再也沒有當年那種想要嘔吐的欲望。


    死了的人不是一堆腥臭的肉,不是一個單薄的名字。


    而是終結了的情和誼,他們死在王朝的中心或者邊緣,再也無法向親朋,喊不出一個“冤”字。


    楊婉閉上眼睛,將眼淚忍回。


    宮牆下的雪地裏,李魚的眼睛卻仍然睜著。


    麵色烏青,唇色慘白。


    好在連日大雪累得極厚,輕而易舉地遮擋住了他下身的汙穢。一張白布朝天抖開,幾下便纏住了他尚未長全的身子。兩個內侍各抓一頭,就這麽把他從大明朝的天幕下,抹殺幹淨了。


    “雲輕。”


    楊婉低頭喚了宋雲輕一聲。


    宋雲輕沒有出聲。


    楊婉咬著忍痛站起身,將渾身癱軟的宋雲輕架到自己肩上。


    “尚儀局不能回了,我帶你走。”


    ——


    承乾宮的偏殿內,合玉燒了四盆炭火,又將自己的被褥抱來,緊緊裹住宋雲輕的身子。楊婉的手擰傷了,正用棉布蘸著酒,拿火燙熱了來揉。


    合玉幫樣婉移燈,回頭見宋雲輕仍然渾身發抖,嘴唇發烏。不禁憂道:“怎麽暖不起來。”


    楊婉側頭看向宋雲輕,歎道:“她不是冷。”


    “不是冷是什麽,抖成這樣。”


    楊婉搖了搖頭,“你去煮一點滾的湯水進來。”


    “好……”


    合玉攏好宋雲輕身上的褥子,起身往外走,將好鄧瑛也推門進來。


    楊婉回過頭,“怎麽樣。”


    鄧瑛看著坐在楊婉床上的宋雲輕,輕聲道:“我去晚了一步,李魚的頭……”


    “啊……”


    床上的宋雲輕忽然痛呼了一聲,仰起脖子張開嘴,口涎牽出粘膩的細絲,掛在上下齒之間,喉嚨裏卻怎麽也哭不出聲音。


    “對不起。”


    鄧瑛側目,不忍再看。


    “我令東廠將李魚屍首收了過來,我親自來葬,請司讚放心,我不會輕賤他。”


    “為什麽……為什麽會死……”


    宋雲輕捏緊了被褥,“為什麽拜了幹爹,還是活不成……我們姐弟在宮裏苟活了這麽久,一句痛快話沒說過,一樣痛快事沒做過,為什麽還是成了鬼,成了鬼啊……阿魚,姐姐看著你死卻救不了你,姐姐也……也該死啊。”


    “宋司讚……”


    “鄧瑛。”


    楊婉示意鄧瑛不要出聲,自己屈膝坐到榻邊,摟住宋雲輕的肩膀,“宋雲輕,我冒死把你帶回承乾宮,你要是連累殿下出事,就是害我也做罪人。我知道李魚死了你痛不欲生,但就算你跟他一起死了,又有什麽用?你知道他為什麽死嗎?你知道是誰殺得他嗎?你知道恨哪一個人嗎?啊?”


    宋雲輕怔在楊婉懷中,忽然連咳了幾聲,“對了……他說,遺詔……遺詔是假!”


    “李魚怎麽會知道遺詔是假的。”


    宋雲輕道:“他每月的初五,都會去給李秉筆送糟好的肉……”


    楊婉抬頭看向鄧瑛:“李秉筆?”


    鄧瑛垂下眼,沉默了須臾,方道:“已經晚了。”


    他說完走到榻邊,撩袍蹲下身,抬頭對宋雲輕道:“宋司讚,李魚出事之前,是去尚儀局找你是嗎?”


    宋雲輕哽咽著點了點頭。


    鄧瑛垂頭,“如果李魚的話是真的,司禮監會連夜尋你,我不能讓楊婉把你留在承乾宮,你現在要立即跟我出宮。”


    宋雲輕顫顫地搖頭,“我……我如今出宮能去什麽地方,我怎麽活得下去……”


    楊婉握住她的手道:“去清波館。”


    “那是……”


    “我的地方。”


    楊婉挽了挽被炭火熏得有些發潮的碎發,“你還記得吧,你以前還幫點算過買清波館的錢,那裏不是很大,但是東廠和錦衣衛都光顧過,沒有人敢再去查。如今書坊的生意做得還不錯,你先去那兒休息一陣,吃穿用度,找掌櫃的要。如果之後你的情緒能好些,就幫著我打理打理,你和我從前都是尚儀局的捉筆吏,書本上的事,你信你一上手就懂。”


    她說著,解下自己腰上的牙牌,遞給宋雲輕。


    “拿我的牙牌,跟著鄧督主,不要害怕。”


    “我……”


    “宋雲輕。”


    楊婉打斷她的話,抿了抿唇,低頭握著她的手道:“我一直沒有真正認可過你和薑尚儀,對我而言,保全自己固然重要,但覆巢之下,安得完卵。你以為這個世道跟我們無關嗎?事實上,隻要活著,誰都躲不過去。你我皆是讀過書的女子,必然比其他女子要多一份心腸,除了保自己的性命,我們未必不能做些別的事。聽我說,別哭了,出宮禁的時候冷靜一點,不要害鄧瑛。出去就別想別的。活著,總有一天能看到公道。”


    第131章 夕照茱萸(一) 我未必不能做你的身前……


    是夜,風雪又盛。


    京郊北麵的墳崗,因為多葬宮中宦官,又被稱作“中官兒”(1)。


    鄧瑛撐著傘靜靜地立在墳梗上,替躺在棺中的李魚遮雪。


    李魚的棺還沒有封,覃聞德站在棺旁,看著那顆勉強與脖子拚在一起的頭顱,張了兩三回口,半天才說出一句話。


    “這孩子多大?”


    鄧瑛低頭看著棺身道:“十五歲。”


    覃聞德哽了哽,看向他身上的屍衣。明朝喪儀中,不論庶民君王,皆穿十三道,李魚身上卻隻有一件明顯不合身的白綾衣,雙腳也光著,遮在長大的褲腿中。覃聞德不禁扶棺歎道:“才十五歲大,好慘啊。”


    話音剛落,背後忽起嘹聲,伴著白帆子呼啦啦地的:“司禮監葬秉筆官——”


    鄧瑛穩住手中的傘沒有回頭,不多時,兩隻白燈籠靠過來,燈籠後麵跟著四個抬棺的人,胡襄走在最後麵,“鄧督主,讓一讓,我們過那邊的墳頭。”


    鄧瑛站起身,“李秉筆怎麽死的。”


    “哦。”


    胡襄將手往袖子裏一縮,“得了急病,今一早忽得就沒了。”


    他說完看了一眼躺在棺中的李魚,“這個孩子也是可憐,就這麽跟著殉了。”


    “殉了為什麽要割掉他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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