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元年元月,新帝送殯回鑾,禮部奏議改元,易琅在‘昌萬,景儀,靖和”三個年號中,取定最後一個。同時推遲登基大典,居於養心殿偏殿,續著素衣,為先帝戴孝。


    改元後的第一個早春,北方持續了整個冬天的雪災,終於逐漸平息。


    養心殿內,楊婉蹲在鏡前替易琅更衣,易琅無意之間觸碰到了楊婉的手,雖然殿內炭火燒得很暖,但楊婉的手卻凍得厲害。


    “姨母。”


    “嗯?”


    “你去歇息。”


    楊婉抬起頭,“再給陛下穿一次衣服吧。”


    易琅沒有應允他,伸手一把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母妃不肯見朕,你也開始不怎麽對朕說話了。”


    他說完牽著她的手就朝地罩後走。


    “陛下的衣裳才穿了一半……”


    “朕一點都不冷。”


    他一麵說一麵將楊婉牽入次間。服侍的宮人立在屏前不敢再走,踟躕地站在門口。


    “都退下。”


    “是。”


    屏後的腳步聲遠去,易琅鬆開楊婉的手,走到書案後坐下,身上原本就沒係好的革帶掉在地上,被拖了一路。


    楊婉正要蹲下身去撿,卻又聽易琅道:“你不準撿,一會兒朕叫人進來服侍。”


    楊婉站起身,無奈地對他道:“陛下對我越來越嚴苛了。”


    “你為什麽要說是嚴苛。”


    “我……”


    “姨母,我賜你藥你不要,給你殿宇你也不住,你還說我對你嚴苛。”


    “我……”


    “你為什麽要離宮!”


    他忽然打斷楊婉,聲音陡然失控,帶出了明顯哭腔。


    楊婉屈膝欲跪下。


    “不許跪朕。”


    楊婉怔了怔,“我以為陛下要斥責我。”


    易琅雙眼通紅,雖然在極力地控製自己的聲音,卻還是不免哽咽。


    “你不走好不好。”


    他說著,向楊婉伸出手。


    楊婉忙上前摟住他,“我原本想晚一點再告訴陛下。”


    易琅埋頭:“你的宮籍名冊被銷了,朕看見了……”


    他說完,摟住楊婉的腰,“母妃不肯見了,你也要走,你們為什麽要留下我一個人?”


    楊婉摟著易琅的頭,輕聲道:“因為陛下長大了,不再需要姨母和娘娘保護。姨母這幾年,操心得多,身子不也那麽好了,就想到宮外,安安靜靜地修養。”


    易琅啜泣道:“那母妃呢?”


    楊婉低頭道:“陛下,您若見了娘娘,要如何安置她呢。”


    易琅怔了怔,鬆開楊婉,半晌方道:“朕不會讓她受封。”


    “嗯。”


    “但朕……朕會奉養她,直到內閣還政與我,朕一定為母親重定尊位。”


    楊婉側麵朝窗外看去。


    “沒有尊為的前朝嬪妃,隻能居於壽安一宮,先帝囚了她三年,您還要繼續囚她嗎?”


    “朕不囚母親,朕……”


    他說不下去了,將頭埋在書案上,一聲不吭。


    楊婉屈膝蹲下,抬起望著易琅,“對不起陛下。”


    易琅仍然沒有出聲。


    楊婉索性屈膝在他身邊坐下,眼看著他膝上的褲料,被眼淚一滴一滴地打濕。


    無聲的哭泣,隱忍至極處,令楊婉心碎。


    過了良久,他終於抬起頭,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低頭對楊婉道:“你走了,朕就不會再保護你了。”


    “好。”


    “母妃也是。”


    他說著頓了頓,“你告訴她,朕不關她,朕這一生,也不會再認回她了。”


    楊婉點了點頭,歎應道:“好……”


    易琅抿著唇,捂住流淚不止地眼睛,問道:“朕要做一個好皇帝。”


    楊婉含淚點頭。


    “嗯。陛下一定會是一個好皇帝。”


    第145章 寒江渡雪(八) 你總喜歡給我買吃的。……


    靖和元年初春,何怡賢等人被轉押北鎮撫司詔獄議罪,這個消息一傳出京城,各地方便掀起了一場冤案平反的浪潮。何怡賢掌司禮監十四於年,貪墨錢財與糧地不可計數,所涉刑案之多,令刑部官員咂舌,齊淮陽不得不從國子監與督察員借調官員入衙,協同審理。然而,何怡賢因刑傷過重,還未熬過二月,就病死在了詔獄中。


    然而何怡賢的死並沒有平息朝堂和民間的憤怒。


    東林學派的人開口如拔劍,下筆如下刀,將前一朝的舊案一個一個地撬翻起來口誅筆伐,其中,最令人心痛的案子,莫過於桐嘉慘案與張展春案。


    二月初,刑部奏請重審桐、張兩案,書院院生的親屬,與張展春的兒子一道,從給地進京,三年過去,為父母的兩鬢斑駁,為子女的尚且年幼,與婦人們相互攙扶著行於城道中,路人見後,無不為之落淚。


    一時之間學政與百姓的輿論相聯,致使群情激憤。北鎮撫司不得不下令,將何怡賢的屍體暫收在獄中。


    司禮監其他候罪的宦官,眼看著何怡賢病死,無人收屍,由此思及自己的下場,皆惶恐難眠。鄧瑛雖與眾人一樣在押,但三司聯名的釋囚文書下到了鎮撫司,鄧瑛不再被提審,也不再像其他囚犯一樣,被限製水飯。


    “督主,也就您能逃出生天了……”


    幾個司禮監的秉筆太監,托著鎖鏈在鄧瑛麵前垂淚。


    “早知道是這樣,我們無論如何,也都不會跟著老祖宗走啊。”


    鄧瑛低頭看著這二人,“都是一樣的。”


    “怎麽能一樣呢。”


    那人聲淚俱下,“刑部和督察院開始調舊案了,我們跟著老祖宗,擔沒擔人命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眼下,是活不成了,眼下別說是跟著督主出去了,就連留一條命,也是不能夠了,我這心裏頭,悔啊……”


    這句話一說完,其餘人也跟著落淚。


    鄧瑛朝牢室外看去。


    春日泛潮,青黑色的牆壁上沾著大片大片的水珠子。


    興許是春陽燦爛,偶爾能在牆隙處看見一絲溫暖的光,但也並不能在他眼前留存多久。


    “都在嚎什麽,等罪名下來,有你們哭的時候!”


    牢室外傳來獄吏的喝斥,眾人忙噤了聲。


    “鄧瑛。”


    獄吏打開牢門,站在門口喚他的名字。


    “在。”


    “起身出來。”


    鄧瑛站起身,身旁的一個宦官突然一把拽住了手臂下的鎖鏈。


    “廠督啊……”


    那人聲音嘶啞。


    鄧瑛穩住身子回過頭,蹲下身扶住他,平聲道:“你把手鬆開。”


    那人搖頭哭道:“您就是我們的祖宗,求您救救我們的性命啊,兒子給您磕頭了……磕頭了……”


    他這麽一說,其餘人也伏身跪下,幾個年老的秉筆太監,已然白發蒼蒼,一個個自稱為子,將額頭重重地砸在地上。


    “通通架起來!”


    獄吏們聽令上前,兩三下就將這些人拽起來,摁到了牆上的。


    鄧瑛聽著滿室的嗚咽聲,轉身朝前走了幾步,抬起聲音道:“人命皆可貴,如果刑律可以因私情而網開一麵,那我的老師,桐嘉書院的學生們如何魂安?你們想要活,他們何嚐想死。況我今年二十七歲,曾為罪臣之子,家籍已除,我視自己為恥,人倫一事,根本不忍提。”


    “督主……”


    鄧瑛沒有再說話,轉身走出牢室,一路被帶至北鎮撫司衙堂。


    張洛坐在堂上等他,見他被帶進來,壓下公文道:“不用跪,今日不是堂審。”


    他說完站起身,從案台後走出,對獄吏道:“把他身上的東西取下來。”


    鄧瑛配合地抬起手,側身看向衙堂外。


    豔陽天,細軟地柳絮盈盈浮飛,風仍然是冷得,但卻吹得十分溫柔,灌入他的袖子,倒也不覺得寒。


    “不用看了。”


    張洛將釋囚的文書放到他眼前,“簽閱後,你就可以從這裏出去了。”


    鄧瑛收回目光,朝張洛點了點頭。


    “把衣衫給他。”


    鄧瑛接過衣衫,忽又聽張洛道:“你的字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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