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那日雨中的話已經叫念卿絕望,忽然就不明白自己這兩世的糾纏到底是為了什麽,他唯一明白的是,容灩大概注定不會喜歡自己。於是他死心了,卻還是不放心這麽離開,所以再一次地,用自己的生命守護了她。


    隻是這一次,他不想再回來。


    待到馮府仆人報了官,衙門裏來人的時候,除了馮夫人和道士兩具零落的屍首之外,再沒有別的人了。


    鄰天湖邊,容宅裏盼望著京城傳回消息的人卻突然看見自家小姐滿身血汙抱著念卿回來,徑直便進了自己屋子裏。


    多少傷心失意早在路上便已經都慢慢消失了,此刻將念卿的屍身安放在床榻上,容灩隻覺得茫然若失,不知自己身處何處,不知自己心欲何往。


    坐在床邊發著呆便是大半晌,丫頭仆人們不敢進門,隻能在院子裏小聲議論。


    忽然眼光落在念卿的麵具上,總是聽說他容貌醜陋,卻不知到底長相如何。容灩小心翼翼伸手去解下麵具,放佛怕吵醒熟睡的人。


    然而麵具下的那張臉出現在眼前時,手中的麵具當的一聲掉在地上,一時間,埋藏在歲月深處的記憶如潮水般湧出來,那天雪地裏看到的那張臉與眼前的臉慢慢重合,慢慢模糊,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外麵的人隻聽得裏麵一聲撕心的哭喊:“念卿——”


    當初在大雪裏因為痛苦反而沒有這麽哭過,此時容灩撲在早已冰冷的身體上,一聲聲嚎啕哭得人心裏發緊。


    “我怎麽會忘了你,我怎麽能忘了你……”容灩捧著念卿的臉,滴落的眼淚流過他臉上縱橫交錯的傷疤。


    “我從沒有告訴過你,我喜歡你,在鄰天湖上,你為我捉螢火蟲的時候我就喜歡你了……”容灩哽咽著,終於把深藏了多年的話全都傾吐出來,所有的悔恨在此刻像是刀子一樣剮著她的心:“可是我愚蠢,我虛榮,我獨獨看不見你的真心……但我想要你好好活著……你怎麽、怎麽能讓我再一次失去你……


    “你回來吧,哪怕打我罵我,不再喜歡我,我也要你好好活著……


    就這麽哭著,哭到夜半時分,直哭得外麵的人一陣陣瘮得慌。


    眼淚已經流幹了,屋子裏的人便絮絮叨叨說著:“我說出那樣的話傷你的心,難怪你說要忘了我。念卿,你很恨我吧……”


    然而床上的人沒有一點反應,容灩很明白,這一次自己是徹徹底底失去了他。


    打更的人已報過卯時,窗外晨光微露,鄰天湖籠罩在一片青黛之中。


    忽然,房間門打開了,在廊子上打瞌睡的仆人們都驚醒過來,看著容灩又抱著念卿的屍體朝湖邊走去。


    膽小的丫鬟顫著聲音小聲喊了一聲:“小姐?”


    前麵的人沒有反應,眾人在後麵慢慢跟了上去。隻見容灩走到湖邊上,卻沒有停下,呆呆地踏進湖水裏。


    “小姐怕是要尋死,還不快去救人!”膽大的婆子醒過神來,大聲道。


    眾仆慌忙上前,容灩忽然轉過臉來,不再是往日絕美的容顏,而是一張陌生的臉,臉旁一塊青色。她衝後麵的人一個冷笑,眼光銳利,嚇得仆人往後倒退。


    這麽一會兒功夫,湖水已經漸漸漫過容灩頭頂,眾人隻好就這麽眼睜睜看著容灩和念卿沉入湖底,再也沒有上來。


    陽光不久就灑遍湖麵,金光燦燦的湖麵很平靜,連一絲漣漪也沒有了。


    故事說到這裏,蓮孤子沉沉地歎了口氣道:“後來也有人去湖裏打撈數日,兩人的屍首卻絲毫不見蹤影,便放棄了。隻是漸漸地傳說出這容灩恐怕原本就是湖裏的水妖,如今不過是再回去罷了。也有人猜測她和念卿之間的故事,文人墨客便憑著想象為他二人在湖邊立了塊碑。隻是經過百年的風吹雨打,這塊碑如今已殘破不全了。”


    “那麽念卿呢?”江綃琅問。


    蓮孤子又是一歎,道:“他心灰意冷,去了地府喝了孟婆湯便輪回了,這才有了如今這個常念卿。隻是看他的名字,聽你說起他的夢境,隻怕到底也沒有真正忘了容灩。”


    話音剛落,追魂符猛地停了下來。


    蓮孤子放低聲音道:“到了。”


    三人轉過一個彎,就看見常念卿正抱著膝蓋坐在門檻上,時不時地轉頭看一看正坐在床邊發呆的容灩,似乎是在確定她還好。


    “這是——怎麽回事?”江綃琅被眼前這一幅和諧平靜的畫麵給震驚了。


    常念卿聽到聲音,抬頭一看,欣喜地跑來,隨即壓低聲音往屋子裏一指,又指指自己腦袋道:“她這裏,好像有點……亂。”


    等他把之前發生的事大致告訴了三個人,蓮孤子搖搖頭道:“自從念……那個人死了之後,她大概終日處在悔恨當中,於是生活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漸漸地皮肉開始腐爛,神誌也有些不清了。”


    然而盡管蓮孤子刻意回避了常念卿的名字,卻聽見他反而說道:“你們說的那個人,是叫念卿嗎?”


    三人皆是一愣,常念卿微微苦笑道:“我也覺得奇怪的,那個盒子裏裝的就是我如今的臉,想必是以前有一個和我同樣相貌和同名的人與她有過糾葛吧。”


    “念卿,”蓮孤子隱去了他的姓,遲疑著說道:“我實話告訴你,她這樣已經是活不了多久了。隻是因為心中還有未解的遺憾,因此一直拖著這麽痛苦地活在這世上。解鈴還須係鈴人,要讓她安安心心地走,還得靠你。”


    常念卿聽完,倒是完全不意外,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其實,那個念卿就是我對不對,我隻是,把她忘了。”


    三個人都沉默,江綃琅聽得心疼,也隻能白白地說一句:“你別難過。”


    常念卿笑了笑,對蓮孤子道:“既然您這樣說,想必有什麽法子吧。”


    蓮孤子把追魂符攤在手裏給他看,說道:“這個東西能讓你想起以前的事來,你若願意原諒她,就告訴她,你若不願意,也和她說清楚吧。”


    常念卿看著屋子裏那個孤獨的身影道:“既然已經重活一世,還有什麽不可原諒的。”


    “那好。”蓮孤子欣慰地點頭,朝追魂符上一指,符紙立刻燃起來,化作星星點點的光,灑遍常念卿全身。


    不一會兒,常念卿似乎有些呆呆地,打量著四周。


    但很快反應過來,望著屋子裏那個發呆的人,眼中滑下兩行清淚。


    “你……都想起來了?”江綃琅小心問道。


    常念卿抬手抹掉眼淚,對他們笑道:“讓你們見笑了。”


    蓮孤子一揮手,常念卿便變成一個青衫男子,在這陰暗潮濕的洞穴裏,反而如一幅遺世獨立的水墨畫,美好得有些不真實了。


    “去吧。”蓮孤子衝他擺手。


    常念卿深吸了一口氣,走到門口,輕聲喊道:“容灩?”


    床邊的人猛然抬起頭來,瞪大了眼睛望著門口的人。她已換上別的容貌,活脫脫一個美人。


    待看清楚門口的人是誰,看清楚他是真實的,容灩突然十分害怕地轉過身去,過了一會兒再回頭時,已經變成一個其貌不揚的姑娘,臉上帶著一塊烏青。


    常念卿笑著道:“果然,還是這樣最好看。”


    這句話,終於喚醒了容灩混沌的神識,於是滿臉淚水,許久才顫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常念卿也忍不住眼淚,走上去把她擁在懷中道:“我知道了。”


    兩個人靜靜擁抱著哭了許久,容灩才和他分開,保持著距離垂首道:“你一定恨極了我,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


    常念卿倒是不否認,道:“我是恨過你,恨你為什麽那麽傻,總是讓自己受到傷害。可是,沒有愛,哪兒來的恨呢?”


    容灩愣住,似乎在確定自己聽到的是真實的話,看著常念卿臉上依舊溫柔的笑,又忍不住大哭起來,撲進他懷裏道:“我以前不敢承認,後來才看清自己的心,我喜歡你,一開始就喜歡。現在好了,你回來了,我能看看你,能對你說出這句話,就再也沒有遺憾了。念卿……”


    容灩埋首在他胸前,好一會兒才道:“大概是老天對我的懲罰,讓我不能和你相守,這一次,該輪到我離開了。”


    常念卿皺緊了眉頭,心如刀絞,原來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處境,原來她一直等著自己回來。


    容灩抬起頭來,笑著拭去常念卿的眼淚,說:“不要難過,為我這樣的人,很不值得。”


    她用手指輕輕在他眉眼之間拂過,像是描摹一幅畫卷,要將它刻進心裏似的:“你生得這樣好看,以後會有漂亮的女孩子喜歡你,你要好好的和她在一起。但你一定不要像我那麽笨,遇見的都不是什麽真心的人。”


    常念卿捉過她的手,放在嘴邊輕輕一吻,道:“容灩,再叫叫我的名字吧,你喊我名字的時候,聲音最好聽。”


    容灩俯首湊在他耳邊,輕聲喊著:“念卿,念卿……”


    常念卿閉著眼睛,和她交首相靠,自然看不見此時的容灩從腳往上,身體正在慢慢消失。


    等到常念卿直起身看她時,容灩隻剩下半個身子。


    她伸手輕撫常念卿的臉頰,溫柔道:“念卿,忘了我吧,徹徹底底地,忘了我……”


    常念卿哽咽著:“刻在心底的,怎麽忘?”


    容灩卻不答,隻是微笑著,滿眼深情。


    嫣然的笑容還停留在臉上,常念卿麵前的位置已經空空蕩蕩。


    好一會兒過後,常念卿伸手在那個位置一抓,什麽也沒抓到,終於忍不住,雙肩顫抖著,跪在了地上,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江綃琅心裏一抽一抽地疼,不禁抓緊了封元的手。


    封元垂首,替她拭去眼淚,隻說了三個字:“你放心。”


    江綃琅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告訴自己,他永遠不會離開自己。


    三人在外麵靜靜等待著,不一會兒,常念卿起身出了門,跨出門檻那一刻,回首戀戀地朝裏麵看了一眼,再扭頭出來時,眼中已有迷茫之色。


    “追魂符的效用消失了。”蓮孤子輕聲對二人解釋了一句,走過去拉住常念卿的胳膊道:“我們回去吧。”


    四個人於是一起回到了岸上。幾個學生見了,難以置信似的過來圍著常念卿,常念卿見他們臉上過於欣喜的表情,不解地問:“怎麽啦?這麽高興幹什麽?”


    學生們驚愕,蓮孤子搖搖頭對正被阿微纏著噓寒問暖的江綃琅和在一邊隱隱不滿要拉開穹微的封元道:“許是那個容灩用僅剩的法力把常念卿在遇見她之後的記憶全都抹掉了,哎,這樣也好,至少世上少了一個傷心人。”


    說著便過去對常念卿解釋道:“你們幾個年輕娃娃跑來湖邊玩,你不小心掉進湖裏,還是他們把你拉上來的。”


    幾個學生看見蓮孤子衝他們眨眼,雖然不明就裏,但還是趕忙在一邊附和。


    常念卿混混沌沌的,信了七八分。


    一個學生正打開攝像機查看裏麵的錄像,卻發現什麽也沒有了。


    江綃琅一行見事情已經解決,便與眾人道別,要繼續前行了。


    走不多遠,隱隱聽見後麵的談話。


    “你們聽說過‘容灩’這個人嗎?”


    “沒有,怎麽啦?”


    “沒什麽,腦子裏突然出現這個名字,想著是不是曾經認識的人。”


    晚上回到住處,常念卿隻覺得身心俱疲,躺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夏日晴朗的鄰天湖上,一個女孩坐在石橋邊,赤腳浸進水裏,波光映著她,像開在水上的荷花。


    隻是長相並不出眾,臉上還有一塊烏青的記號。她扭頭過來,立刻興奮起來,朝著這邊大喊:“念卿!”


    念卿緩緩走過去,陪她一起坐在了石橋上。


    曾經數百年的糾葛,終於在一晚有了結局。兜兜轉轉,向往的便是這一刻: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能夠再一次,喊出你的名字。


    滿天星光下,念卿拉著容灩的手,兩人被滿湖的螢火蟲包圍著,容灩笑道:“當年那隻為我捉螢火蟲的青蛙,真是可愛極了……”


    念卿扭頭,定定地看著她,像是怎麽也看不夠似的。


    昏暗的房間裏,路過汽車的燈光晃過熟睡的常念卿的臉,他閉著眼睛依舊沉沉睡著,嘴角帶著微笑,輕輕念出了一個名字:容灩。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又是新的單元喲,到這裏整個故事也到了將近三分之二了,很快就是主線劇情了。


    第191章 忌諱(陰陽錯單元)


    再往北行數十裏,便到了一個叫七音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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