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滿臉胡子的大臣拱手提議道:“啟稟陛下,臣以為霍家如今式微,既無兵權又無後人,於陛下實在沒有益處,中宮之位留給這樣的女子不過是浪費罷了,若是能讓皇後娘娘將中宮之位讓出來,恐怕於陛下會大有裨益。”


    旁邊的工部尚書沉吟片刻,沒肯定但也沒否認,隻是問:“娘娘畢竟曾是帶兵打仗九死一生歸來的將軍,如此是否有卸磨殺驢之嫌。”


    “中宮之位向來是賢德孝悌者居之。從前皇後有霍家撐腰,旁人不敢置喙,可如今霍家已倒,她又生不出嫡子,光是這一條便是在民間也是犯了七出之條的。”胡子大臣回道。


    這話乍然一聽說得確實很有道理,可潛意識裏卻抹去了霍長君作為一個將軍一個戰士留下的所有功績。仿佛隻要她是女子,她所有的價值,不,應該說她唯一的價值便隻剩下了生孩子這一點。


    站在一側的趙成洲微微垂眸,沉默未語。


    霍長君沒回來之前,所有人都急著稱頌她謳歌她,恨不得給她建祠堂立石碑,可是如今她回來了,卻又擋著別人的路了。


    他在心底哀歎了一聲,有時候,有的人活著未必比死了好。


    “臣以為麗嬪才是中宮之主最好的選擇。她膝下養育著大皇子,又是大理寺卿之女,不論是家世子嗣,還是才情品德都是最合適的人選。”大胡子又進言道。


    貴妃被囚之後,小皇子原是養在陛下身邊,可是後來皇後娘娘薨逝三年,陛下也無心記掛小皇子,太後便做主將小皇子養在了位分最高的麗嬪膝下。單憑子嗣這一點,麗嬪便吊打一眾嬪妃,這番推舉屬實不過分。


    可謝行之聽著就是心底不快,他緊擰著眉心,臉色難看。如今朝堂卻是由他一手掌控,可是長君的身份如今想再坐穩這個位置著實有些困難。


    她失去了霍家的庇佑,又不會有子嗣的依托,即便是有著赫赫戰功,可是在這深宮裏,誰又會顧忌那些呢?如此想要堵住悠悠之口確實需要花幾分心思。


    那滿臉胡子的大臣見謝行之遲遲不願做決定,還想繼續勸誡道:“陛下,臣以為……”


    “好了。”謝行之打斷他的話,他擺了擺手,道:“朕今日累了,便到這兒吧,你們都退下吧。”


    眾朝臣麵麵相覷了一瞬,最後還是都乖乖退下了。趙成洲臨走前回看了一眼,搖了搖頭,然後也離開了。


    承乾殿裏隻剩下了謝行之和李德讓,殿內的氣壓低得人呼吸都不敢重了,李德讓也不敢輕易打攪他,命人換來新鮮的茶水,然後乖乖地候在一旁,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謝行之沉默不言了許久,最後出聲道:“長君今天都幹了些什麽?”


    聞聲,李德讓立馬回道:“皇後娘娘今日去太後那兒坐了坐,旁的倒沒什麽,不過,午間的時候麗嬪帶著小皇子去長春宮看了看。”


    謝行之蹙眉,語氣不快道:“不是說了,讓她們別去打攪她嗎?”


    李德讓立馬跪地道:“是……是小皇子鬧著要去的。”


    小皇子如今恰是三四歲最貪玩鬧騰的時候,那日聽見皇後娘娘回來了,他身子骨不好,著涼了沒見著,這不,身子一好就鬧著又要去長春宮折騰了。


    謝行之眉毛擰得更是難看,氣色陰鬱,原本留下謝謹言是怕他戰死謝家無後,可現在他活著……長君又不能有孕,這孩子便一直養著了。


    謝行之蹙眉,長君沒有孩子,他也拿不準她喜不喜歡孩子,隻是她心中對蘇憐月心結頗深,想來見到謹言也不會歡喜到哪兒去。


    可,謝行之心底又有另一番思量。


    若是將謹言過給長春宮,她不就有倚靠了?


    他抿了抿唇,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他願意如此打算,麗嬪的心思不必考慮,謝謹言同不同意也做不得主,隻是……她願不願意接受呢?


    他輕歎一聲,然後想起那日她平淡的眼神,揚唇苦笑了一下,別說讓她接受了,她巴不得這朝臣都與他作對,逼著他廢了她才好。這樣,她就能光明正大地離開這裏,離開他,然後去找……別的野男人。


    謝行之心肝酸澀得泛苦水,他何時也卑微如斯?他不是不知道她想跑,可是,可是他做不到。


    她就是要留在他身邊,當年她遠道而來說她會保護他一輩子的時候,她就該想好了要永遠留在他身邊的。無論發生了什麽,她都不能離開。


    她豁出那麽多不就是要得到他的心,如今他給她了,她不能得到之後就不珍惜。


    她不能食言,不能半途而廢,他不會允許的。


    他想起林晨紹,沒關係,他們還有往後的大半輩子可以糾纏,那個殘廢遲早消失在長君心底的。


    *


    長春宮裏,送走麗嬪之後,霍長君微微歎了口氣,小孩心性純良,隻是瞧個新奇,可麗嬪心思卻不見得那麽單純,瞧著像是來向她顯擺她與小皇子母子情深,叫她不要亂打注意的,霍長君冷笑一聲,真是屁股都還沒坐熱,這些人就迫不及待了。


    她懶得廢這些心思,反正從回來的那一刻她就知道,這樣的算計,不論大小,隻要她活著一天就不會有斷絕的一日。


    她剛準備回房休息,卻又迎來了一個更不願意見到的客人。


    林山河的模樣已是華發半生,麵容蒼老頹廢至極了。他拄著拐杖腿腳不太方便地向霍長君走來,喉嚨嘶啞地喚了聲,“長君。”聲音哀切又悲傷。


    霍長君傻怔在原地,如果說,她不懼怕回到盛京城是因為她問心無愧,那麽,對上林山河那雙蒼老渾濁的眼眸時,她心底的防線突然坍塌了一塊。


    她覺得自己有愧至極。


    林山河不僅僅是麵相蒼老了很多,就連精氣神都寡淡了不少,霍長君見著他的第一眼便是想給他跪下,可他卻用拐杖攔住了她,顫聲道:“你是君,我是臣,不必如此。”


    他不知何時蒼老至此,霍長君突然覺得自己過去的三年是多麽的不孝,如果不是她,林晨紹早就回來了,如果不是她,林晨紹也不至於如今有家不能回,有國不能歸。


    林山河看見她,再看看她缺失的一臂,本有無數言語想對她說,可是最後卻隻化作了一句,“平安回來了就好啊……”


    當年,皇城混亂,楚國公逼位,割地求和的命令一出,他便猜到了邊關將士們的凶多吉少。這三年來,沒有一日他不在悔恨,當年為何要同意兩個孩子領兵作戰上戰場。


    該死的是他這把老骨頭才對。


    可等他想千裏馳援之時,卻不想一時舊病發作,竟是中風癱瘓了半邊身體。


    這三年,身體雖有好轉,可是得知長君與晨紹的死訊,他沒有一日不活在自責當中。


    他對不起兩個孩子,對不起天幕城的百姓,更對不起地底下長眠的舊友霍成山。


    他又探頭望了望霍長君身後,見真的什麽都沒有,眼底最後一絲光亮落寞下去。


    霍長君鼻尖一酸,她如何能不知道林叔叔在找什麽。她張開嘴,恨不得這一瞬就告訴他,林晨紹還活著。


    可是……


    可是……


    她囁嚅了半晌最後還是沒能說出口。


    她該怎麽告訴他呢?告訴他林晨紹還活著卻殘了腿,告訴他林晨紹還活著卻因為她,因為他的君主,因為私情恩怨有家不能歸?告訴他為了苟延殘喘林晨紹被逼去了燕國……


    無論是哪一條她都說不出口,這樣的消息對於林山河這個保家衛國了一輩子的人來說太殘忍也太可惡。


    林山河似乎是明白了她要安慰自己,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堅強道:“你不必說,我知道的,戰場上生死有命,不是誰都能運氣好撿回一條命……”


    霍長君瞬間止不住地淚崩,她真的很想,很想在這一刻不管不顧地將一切都告知林叔叔。憑什麽他們保家衛國,為守城殘缺身體甚至戰死,最後要落得這樣的場景?


    憑什麽林晨紹不能與他父子團聚,憑什麽她要被困在這裏?


    可是……下一瞬,門口傳來一道尖細的嗓音。


    “見過皇後娘娘,林將軍,太後娘娘有請。”


    隻見是太後身邊的大太監朱公公,他挽著拂塵,恭敬道。


    林山河這才顫巍巍地轉身,然後勸道:“長君啊,你可要好好珍惜,要好好活著,千萬要好好活著啊。”


    要好好活著,這很重要。


    他滯留在盛京城的這三年才是真切地感受到這皇城裏的算計與權謀,稍有不慎便是死無葬身之地,尤其是霍長君這樣常年伴君如伴虎的人。


    她如今歸來,身無倚靠,比之從前,更是處境艱難。


    林山河似是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無理,脊背更加低垂。


    他半截身子埋黃土,林家,霍家,整個天幕城,霍家軍都隻剩下她一個人了。就當是他自私吧……


    霍長君看著林山河跟著朱公公離開,他的背影傴僂,身姿早沒了戰場上的挺拔,倒是戰場上留下的傷痕病痛倒是體現得淋漓盡致。


    霍長君眼角酸痛,心底的恨意頃刻間膨脹到自己都控製不住。


    晚間,謝行之來的時候天色已暗,還下起了小雨,可他還是滿心歡喜地去了長春宮。


    他想到一個能輕鬆解決長君沒有倚靠的好辦法,隻要她答應,他便立即讓人將謝謹言過繼到她膝下。往後,便沒有人能再說她什麽了。


    再過些日子,又到了長君生辰。他會好好操辦,給她一場最盛大的生日宴會。


    從前都是長君記掛著這些,給他準備禮物的。如今,他也記掛起來了,他摸著懷中的玉簫,想起從前那支被自己砸壞的玉簫,長君從來都是拿她最喜歡最用心的東西送與自己,他過去不曾正視,如今他都會一一撿拾起來。


    謝行之唇角微揚,去往長春宮的腳步都輕快了不少。


    他一進到長春宮,便覺得氣氛不大對,霍長君站在雨幕裏,雨勢不大,可她渾身都濕透了,麵色也蒼白如雪。


    “怎麽回事!你們是怎麽照顧皇後的!”他怒從心中起,立刻便訓斥起長春宮的奴才宮女。


    冬夜的小雨密密麻麻,冰寒刺骨,連雀連鶯心焦卻也勸不動她,她連傘都不讓撐,底下的人隻能陪著她一起淋雨,見謝行之來了,跪地求饒,絕口不敢推脫。


    霍長君就站在那兒,眼神冰冷地看著他發脾氣。謝行之將自己的披風蓋在她身上,想將她送回房間,卻發現她擰著脾氣,絲毫不動。


    謝行之心神一凜,低喚道:“長君,別鬧了,我們進去好不好。”


    她如今的身體比不得從前康健,上回在路上輕微著涼都昏睡了好幾日,實在是不能這般糟踐自己。


    霍長君看著他心焦火燎的眼神,冷漠如霜。她就站在那裏,不說話也不動彈。細雨漸漸也打濕了謝行之的長發。


    李德讓撐著傘,偏這邊些許便讓霍長君淋雨,偏那邊些許便讓謝行之淋了雨,尤其是這二人又氣氛詭異,急得他額頭上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


    他扶著霍長君的肩膀,她渾身冰冷,入手涼得刺骨,他不想和她強,勸道:“長君,你這樣隻會作踐壞自己的身體,威脅不到我,你明白嗎?”


    霍長君看著他,眉眼寒涼,“是嘛?你憑什麽覺得我是想威脅你呢?謝行之,我就是在懲罰我自己。”


    懲罰我自己為何當初如此愚蠢,招惹了這樣一個畜生,懲罰我自己將一手好牌打得稀爛走到今天,懲罰我自己害得親者痛仇者快,懲罰我自己害得林叔叔和林晨紹至今無法相見,一個垂垂老矣困頓於此,一個身軀半殘遠在燕國。


    錯的是她,他們有何罪,要受此折磨?


    “霍長君,你又犯什麽倔?”


    他鼻翼聳動,麵容扭曲猙獰卻又壓抑著心中的怒火,他不明白昨日還好好的,今天怎麽就又發瘋倔起來了。


    他剛想發脾氣,卻見連雀低聲道:“林將軍今日來過……”


    謝行之的氣焰頓時吞沒大半,他怔在原地,不知該如何示好,竟有一種束手無措的局促感。


    他顫抖著將人抱進自己懷裏,然後放低身段,哀求道:“長君,你別這樣……我寧願你是在威脅我……長君,你想要什麽你告訴我,你別這樣折磨自己了……”


    “我……我承受不住……”他把腦袋埋進她冰冷的長發裏,藏起自己眼角的淚,第一次啞聲道:“長君,我錯了……我不該拿他逼你的……”


    “錯的是我……你該懲罰的是我……長君,你別這樣糟踐自己……”


    霍長君聽著耳邊的認錯聲,看著這漆黑的雨幕,怎麽覺得這麽可笑呢?


    “你怎麽會有錯呢?謝行之,你是帝王,你不會有錯。”


    謝行之被她堵得啞口無言,卻隻能將人抱緊再抱緊些,她什麽都不在意,可他卻沒辦法再接受她死亡一次了,真也好假也罷,他都承受不住了。


    如果哀求有用,他可以低下頭顱,訴說一百遍,“長君……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從你不再對我笑的時候就錯了,從我一次次逼你,一次次強求就錯了,從我……棄你,算計你就開始錯了。


    “長君,我知道錯了,你給我一個機會,我會改過的。”他掏出懷中的長簫,激動道,“長君,你看,我欠你的那些我都記著,長君,你給我一個機會,我這一次真的會改的。”


    霍長君看著那個粗糙的玉簫,模樣款式卻格外熟悉,哦,她終於想起來了,那是第一年謝行之生辰的時候。


    那時她想送他一個特別的禮物,聽聞他喜好音律,便特地尋了製簫師傅,自己學著做了一支玉簫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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