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芒碭二山,本來是幽僻的地方,峰回路轉,穀窈林冥。劉邦與壯士十餘人,寄身此地,無非為避禍起見,並恐被人偵悉,隨處遷移,蹤跡無定。偏有一婦人帶著子女,前來尋邦,好象河東熟路,一尋就著。邦瞧將過去,不是別人,正是那妻室呂氏。夫妻父子,至此聚首,正是夢想不到的事情。邦驚問原委,呂氏道:“君背父母,棄妻孥,潛身岩穀,隻能瞞過別人,怎能瞞妾?”邦聞言益驚,越要詳問。呂氏道:“不瞞君說,無論君避在何地,上麵總有雲氣蓋著,妾善望雲氣,所以知君下落,特地尋來。”父善相人,女善望氣,確是呂家特色。邦欣然道:“有這等事麽?我聞始皇常言,東南有天子氣,所以連番出巡,意欲厭勝,莫非始皇今死,王氣猶存,我劉邦獨能當此麽?”始皇語借口敘出,可省筆墨。呂氏道:“苦盡笆來,安知必無此事。但今日是甘尚未回,苦楚已吃得夠了。”說著,兩眼兒已盈盈欲淚,邦忙加勸慰,並問他近時苦況。待呂氏說明底細,邦亦不禁淚下盈眶。


    原來邦西行後,縣令待他複報,久無消息。嗣遣役吏出外探聽明白,才知邦已縱放罪徒,逃走了去。當下派役搜查邦家,亦無著落,此時邦父太公,已令邦分居在外,幸免株連。隻呂氏連坐夫罪,竟被縣役拘送至縣,監禁起來。秦獄本來苛虐,再經呂氏手頭乏錢,不能賄托獄吏,獄吏遂倚勢作威,任意淩辱。且因呂氏華色未衰,往往在旁調戲,且笑且嘲。呂氏舉目無親,沒奈何耐著性子,忍垢蒙羞,巧有一個小吏任敖,也在沛縣中看管獄囚,平時與劉邦曾有交誼,一聞邦妻入獄,便覺有心照顧,雖然呂氏不歸他看管,究竟常好探視,許多便當。某夕又往視呂氏,甫至獄門,即有泣聲到耳。他便停步細聽,複聞獄吏吆喝聲,嫚侮聲,謔浪笑敖,語語難受。頓時惱動俠腸,大踏步跨入門內,掄起拳頭,就向該獄吏擊去。獄吏猝不及防,竟被他毆了數拳,打得頭青目腫,兩下裏扭做一團,往訴縣令。縣令登堂審問,彼此各執一詞,一說是獄吏無禮,調戲婦女,一說是任敖可惡,無端辱毆。縣令見他各有理由,倒也不好遽判曲直,隻好召入功曹蕭何,委令公斷。蕭何謂獄吏知法犯法,情罪較重,應該示懲。任敖雖屬粗莽,心實可原,宜從寬宥。左袒任敖,就是隱護呂氏。這讞案一經定出,縣令亦視為至公,把獄吏按律加罰。獄吏挨了一頓白打,還要加受罪名,真是自討苦吃,俯首退下,連呼晦氣罷了。誰教你淩辱婦人?蕭何更為呂氏解免,說他身為女流,不聞外事,乃夫有過,罪不及妻,不如釋出呂氏,較示寬大等語。縣令也得休便休,就將呂氏釋放還家。呂氏既至家中,不知如何探悉乃夫,竟挈子女尋往芒碭,得與劉邦相遇。據呂氏謂望知雲氣,或果有此慧眼,亦未可知。


    邦已會晤妻孥,免得憶家,索性在芒碭山中,尋一幽穀,作為家居。後世稱芒碭山中有皇藏峪,便是因此得名,這且不必絮述。


    且說陳勝起兵蘄州,傳檄四方,東南各郡縣,往往戕殺守令,起應陳勝。沛縣與蘄縣相近,縣令恐為勝所攻,亦欲舉城降勝。蕭何曹參獻議道:“君為秦吏,奈何降盜?且恐人心不服,反致激變,不若招集逋亡,收得數百人,便可壓製大眾,保守城池。”縣令依議,乃遣人四出招徠。蕭何又進告縣令,謂劉季具有豪氣,足為公輔,若赦罪召還,必當感激圖報。縣令也以為然,遂使樊噲往召劉邦。噲亦沛人,素有膂力,家無恒產,專靠著屠狗一業,當做生涯,娶妻呂媭,就是呂公的少女,呂雉的胞妹。噲得呂媭為妻,想亦由呂公識相,特配以女,好與劉邦做成一對特別連襟。縣令因他與邦有親,故叫他召邦。果然噲已知邦住處,竟至芒碭山中,與邦相見,具述沛令情意。邦在山中已八九月,收納壯士,約有百人,既聞沛令相招,便帶領家屬徒眾,與噲同詣沛縣。


    行至中途,驀見蕭何曹參,狼狽前來。當即驚問來意,蕭曹二人齊聲道:“前請縣令召公,原期待公舉事,不意縣令忽有悔意,竟疑我等召公前來,將有他變,特下令閉守城門,將要誅我兩人,虧得我兩人聞風先逃,逾城而出,尚得苟延生命。現隻有速圖良策,保我家眷了。”邦笑答道:“承蒙兩公不棄,屢次照拂,我怎得不思報答?幸部眾已有百人,且到城下察看形勢,再作計較。”蕭曹二人,遂與邦複返,同至沛縣城下。城門尚是關著,無從闖入。蕭何道:“城中百姓,未必盡服縣令,不若先投書函,叫他殺令自立,免受秦毒。可惜城門未開,無法投遞,這卻如何是好?”劉邦道:“這有何難?請君速即繕書,我自有法投入。”蕭何聽著,急忙草就一書,遞與劉邦。邦見上麵寫著道:


    天下苦秦久矣!今沛縣父老,雖為沛令守城,然諸侯並起,必且屠沛。為諸父老計,不若共誅沛令,改擇子弟可立者以應諸侯,則家室可完!不然,父子俱屠無益也。


    邦約略閱過,便道:“寫得甚好!”便將書加封,自帶弓箭,至城下呼守卒道:“爾等毋徒自苦,請速看我書,便可保住全城生命。”說罷,即把書函係諸箭上,用弓搭著,颼的一聲,已將箭幹射至城上。城上守卒,見箭上有書,取餅一閱,卻是語語有理,便下城商諸父老。父老一體讚成,竟率子弟們攻入縣署,立把縣令殺死,然後大開城門,迎邦入城。


    邦集眾會議,商及善後方法,眾願推邦為沛令,背秦自主。邦慨然道:“天下方亂,群雄並起,今若置將不善,一敗塗地,悔何可追?我非敢自愛,恐德薄能鮮,未能保全父老子弟,還請另擇賢能,方足圖謀大事。”眾見邦有讓意,因更推蕭何曹參,蕭曹統是文吏出身,未嫻武事,隻恐將來無成,誅及宗族,因力推劉邦為主,自願為輔。邦仍然推辭,諸父老同聲說道:“平生素聞劉季奇異,必當大貴,且我等已問過卜筮,莫如季為最吉,望勿固辭!”邦還想讓與別人,偏大眾俱不敢當,隻好毅然自任,應允下去。眾乃共立劉邦為沛公,是時劉邦年已四十有八了。


    九月初吉,邦就沛公職,祠黃帝,祭蚩尤,殺牲釁鼓,特製赤旗赤幟,張掛城中。他因前時斬蛇,老嫗夜哭,有赤帝子斬白帝子語,故旗幟概尚赤色。即授蕭何為丞,曹參為中涓,樊噲為舍人,夏侯嬰為太仆,任敖等為門客。部署既定,方議出兵。看官聽說!自劉邦做了沛公,史家統稱沛公二字,作為代名,小子此後敘述,也即稱為沛公,不稱劉邦了。沛公令蕭何曹參,收集沛中子弟,得二三千人,出攻胡陵方與,俱縣名,方音旁,與音豫。命樊噲夏侯嬰為統將,所過無犯。胡陵方與二守令,不敢出戰,但閉城守著。噲與嬰正擬進攻,忽接到沛公命令,乃是劉媼去世,宜辦理喪葬,未遑治兵,因召二人還守豐鄉。二人不好違命,隻得率眾還豐。沛公至豐治喪,暫將軍事擱起。那故楚會稽郡境內,又出了項家叔侄,戕吏起事,集得子弟八千人,橫行吳中。敘出項氏叔侄,筆亦不苟。


    看官欲知他叔侄姓名,便是項梁項籍。項梁本下相縣人,即楚將項燕子,燕為秦將王翦所圍,兵敗自殺,楚亦隨亡。梁既遭國難,複念父仇,常思起兵報複,隻因秦方強盛,自恨手無寸鐵,不能如願。有侄名籍,表字子羽,少年喪父,依梁為生。梁令籍學書,曆年無成,改令學劍,仍複無成。梁不禁大怒,嗬叱交加,籍答說道:“學書有甚麽大用?不過自記姓名。學劍雖稍足護身,也隻能敵得一人。一人敵何如萬人敵,籍願學萬人敵呢!”有誌如此,也好算是英雄。梁聽了籍言,怒氣漸平,方語籍道:“汝有此誌,我便教汝兵法。”籍情願受教。梁祖世為楚將,受封項地,故以項為姓。家中雖遭喪亂,尚有祖傳遺書,未曾毀滅,遂一律取出,教籍閱讀。籍生性粗莽,展卷時卻很留心,漸漸的倦怠起來,不肯研究,所以兵法大意,略有所知,終未能窮極底蘊。籍之終於無成者,便由此夫。梁知他的本性難移,聽他蹉跎過去。


    既而梁為仇家所訐,株連成獄,被係櫟陽縣中。幸與蘄縣獄掾曹無咎,素相認識,作書請托,得無咎書,投遞獄掾司馬欣,替梁緩頰,梁才得減罪,出獄還家。惟梁是將門遺種,怎肯受人構陷,委屈了事?冤冤相湊,那仇人被梁遇著,由梁與他評論曲直,仇人未肯認過,惹起梁一番鬱憤,竟把仇人拳打足踢,毆死方休。一場大禍,又複闖出,自恐殺人坐罪,為吏所捕,不得已帶同項籍,避居吳中。吳中士大夫,未知項梁來曆,梁亦隱姓埋名,偽造氏族,出與士大夫交際,遇事能斷,見義必為,竟得吳人信從,相率悅服。每遇地方興辦大工,及豪家喪葬等事,輒請梁為主辦。梁約束徒眾,派撥役夫,俱能井井有條,差不多與行軍相似,吳人越服他才識,願聽指揮。


    當秦始皇東巡時,渡浙江,遊會稽,梁與籍隨著大眾,往看鑾駕。大眾都盛稱天子威儀,一時無兩,獨籍指語叔父道:“他!句他雖然是個皇帝,據侄兒看來,卻可取得,由我代為呢!”與劉季語異心同。梁聞言大驚,忙舉手掩住籍口道:“休得胡言,倘被聽見,罪及三族了!”籍才不複說,與梁同歸。時籍年已逾冠,身長八尺,悍目重瞳,力能扛鼎,氣可拔山,所有三吳少年,無一能與籍比勇,個個憚籍。梁見籍藝力過人,也料他不在人下,因此陰蓄大誌,潛養死士數十人,私鑄兵器,靜待時機。


    到了陳勝發難,東南擾攘,梁正思起應,忽由會稽郡守殷通,差人前來,召梁入議。梁奉召即往,謁見郡守,殷通下座相迎,且引入密室,低聲與語道:“蘄陳失守,江西皆叛,看來是天意亡秦,不可禁止了。我聞先發製人,後發為人所製,意欲乘機起事,君意以為何如?”這一席話,正中項梁心坎,便即笑顏相答,一力讚成。殷通又道:“行兵須先擇將,當今將才,宜莫如君。還有勇士桓楚,也是一條好漢,可惜他犯罪逃去,不在此地。”梁答道:“桓楚在逃,他人都無從探悉,惟侄兒項籍,頗知楚住處。若召楚前來,更得一助,事無不成了!”殷通喜道:“令侄既知桓楚行蹤,不得不煩他一往,叫楚同來。”梁又說道:“明日當囑籍進謁,向公聽令。”說著,即起身告辭,徑回家中,私下與籍計議多時,籍一一領教。


    翌日早起,梁令籍裝束停當,暗藏利劍,隨同前往。既至郡衙,即囑籍靜候門外,待宣乃入。並申誡道:“毋得有誤!”話裏藏刀。籍唯唯如命。梁即入見郡守殷通,報稱侄兒已到,聽候公命。殷通道:“現在何處?”梁答道:“籍在門外,非得公命,不敢擅入。”殷通聞言,忙呼左右召籍。籍在外佇候傳呼,一聞內召,便趨步入門,直至殷通座前。通見籍軀幹雄偉,狀貌粗豪,不由的喜歡得很,便向梁說道:“好一位壯士,真不愧項君令侄。”梁微笑道:“一介蠢夫,何足過獎。”殷通乃命籍往召桓楚,梁在旁語籍道:“好行動了。”口中說著,眼中向籍一瞅。籍即拔出懷中藏劍,搶前一步,向通砍去,首隨劍落,屍身倒地。殷通的魂靈兒恐尚莫名其妙。


    梁俯檢屍身,取得印綬,懸諸腰間。複將通首級拾起,提在手中,與項籍一同出來。行未數步,就有許多武夫,各持兵器,把他攔住。籍有萬夫不當的勇力,看那來人不過數百,全不放在心裏,一聲叱吒,舉劍四揮,劍光閃處,便有好幾個頭顱,隨劍落地。眾武夫不敢近籍,一步步的倒退下去。籍索性大展武藝,仗著一柄寶劍,向前奮擊,複殺死了數十人,嚇得餘眾四散奔逃,不留一人。府中文吏,越覺心慌,統在別室中躲著,不敢出頭。還是項梁自去找尋,叫他無恐,盡至外衙議事。於是陸續趨出,戰兢兢的到了梁前。梁婉言曉諭,無非說是秦朝暴虐,郡守貪橫,所以用計除奸,改圖大事。眾人統皆驚惶,怎敢說一個不字,隻好隨聲應諾,暫保目前。梁又召集城中父老,申說大意,父老等不敢反抗,同聲應命。


    全城已定,派吏任事。梁自為將軍,兼會稽郡守,籍為偏將,遍貼文告,招募兵勇。當有丁壯逐日報名,編入軍籍,複訪求當地豪士,使為校尉,或為候司馬。有一人不得充選,竟效那毛遂故事,侈然自薦。項梁道:“我非不欲用君,隻因前日某處喪事,使君幫辦,君尚未能勝任,今欲舉大事,關係甚巨,豈可輕易用人!君不如在家安身,尚可無患。”這一席話,說得那人垂頭喪氣,懷慚自去。眾益稱項梁知人,相偕畏服。梁即使籍往徇下縣。籍引兵數百,出去招安,到處都怕他英名,無人與抗,或且投效馬前,願隨麾下,籍並收納,計得士卒八千人,統是膂力方剛,強壯無比。籍年方二十有四,做了八千子弟的首領,越顯出一種威風。他表字叫做子羽,因嫌雙名累墜,減去一字,獨留羽字,自己呼為項羽,別人亦叫他項羽,所以古今相傳,反把項羽二字出名,小子後文敘述,也就改稱項羽了。小子有詩詠道:


    欲成大業在開端,有勇非難有德難;


    一劍敢揮賢郡守,發硎先已太凶殘。


    項氏略定江東,同時又有幾個草頭王,霸據一方。欲知姓名履曆,容至下回再詳。


    <em>劉項起兵,跡似相同,而情則互異。沛令從蕭何言,往召劉邦,設非後來之翻悔,則亦不至自殺其身。且殺令者為沛中父老,非真邦親手下刃也。若項梁之赴召,明明為郡守之誠意,梁正不妨依彼舉事,為君父複仇,何必計囑項籍,無端下刃乎!況仇為秦皇,無關郡守,殺之尤為無名,適以見其貪詐耳。觀此而劉項之仁暴,即此而分,即劉項之成敗,從此而定。老夫劉邦之退讓鳴恭,項梁之專橫自立,蓋第為一節之見端,猶其小焉者也。</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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