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郭其才聽了顧克瑤的話,一時引起舊恨,不禁咬牙切齒,憤怒萬分,突然跳起來,把胸膛一拍道:“說起這件事來,真氣死我也。諸位不曾知道,我父親是滕縣的大紳士,生平最惡土匪,創辦警備隊,征剿十分出力,因此引起了土匪的仇視。在大前年的元旦,乘著我父親不曾防備,糾集三四百人,殺入敝村,把我一家十七人全行殺死,隻剩我一人在外,不曾被害。我報官請求緝捕,當地官兵,不但不為緝捕,而且罵我不識時務。山東匪世界也,在匪世界中,而欲與匪為仇,豈非不識時務?諸位想想!這時家中隻有我獨自一個,如何不想報仇?東奔西走,務要請他們緝捕。他們不曾緝捕之前,先要賞號,我急於報仇,就不惜立刻把家產賣盡,拿來犒賞官兵。誰知白忙了一場,到頭還是毫無著落。這時我仇既報不成,家產又都光了,想要低頭下去,也是生活為難,我這才無可如何,投奔已故的孫大當家部下,充個頭目,於今也總算做到了土匪中的大首領,可是殺父之仇,不知何日方能報得咧。”實迫處此情形,雖與孫美瑤不同,而同因官兵之逼迫則相似也。顧克瑤等幾個中國人,聽了這些話,都感歎不已。


    在這山中住了兩日,又搬到龍門關白莊,郭其才在途中和顧克瑤、亨利等人說道:“這幾天苦了你們,現在給你們找到了一個好地方了,那裏的房子又大又好,比外國的洋房更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呢?”眾人聽了,都不知道是怎樣一個好去處,都巴不得立刻到了,好休息一下子。到了白莊以後,郭其才和他們一處走著,到了一所大廟門口,郭其才便踱將進去,穆安素、佛利門、鮑惠爾、亨利、顧克瑤等,也跟了進去。郭其才指著廟裏,向顧克瑤笑道:“你看!這廟宇多麽大,多麽敞朗,就是外國人住的大洋房,恐怕也趕不上咧。”此殆俗語所謂“小鬼不曾見過大饅頭”乎?眾人一看,隻見屋雖高大,卻因年久失修,破壞不堪,六七尊佛像,也是金落粉殘,現出一種蕭索氣象,除此以外,就隻有幾垛牆壁了,不覺啞然失笑。其實可笑。郭其才也笑道:“如何?我說的話不錯嗎?”亨利道:“好是好,可惜沒有床鋪,一樣還要席地而睡。”郭其才聽了顧克瑤的傳譯,忙道:“有有有,還不曾辦到呢!等一會,就可送來了。”正說著,隻見一個小嘍囉,帶著一個黑漢子尋將進來,郭其才問什麽事?那小嘍囉道:“奉孫總司令的命令,把這姓郭的,也並入八連,聽當家的發落。”郭其才道:“知道了,就叫他住在這裏罷。”顧克瑤看那姓郭的,手麵俱極粗黑,下頷的胡子也足有寸許長,穿著破舊的短襖,神氣竟和土匪一般無二,不禁暗暗稱奇,為下文潛逃張本。因上前和他拉拉手,問他的名字、籍貫、職業。那黑漢道:“我本地人,名叫鴻逵,就是這次津浦車車上的車手。”郭其才道:“你能夠寫字嗎?”郭鴻逵道:“懂得些。普通文件,也還能寫。”郭其才大喜道:“我正少一個書記,你就住在這裏,替我當個書記罷。”


    郭鴻逵領諾。


    不一時,小嘍囉們送進許多高粱梗來,鋪作床墊,又搬進一隻破鍋,放在階沿上。鮑惠爾笑道:“我在村中時,恐怕山間沒有茶壺,順手牽羊,在莊家帶了一隻洋鐵茶壺在此,諸君看還適用嗎?”說著,果然掏出一隻洋鐵茶壺來,眾皆大笑。亨利道:“我雖沒有這麽的茶壺,卻有四隻茶杯在這裏,正好配對。”他一麵說,一麵果然也掏出四隻茶杯來。郭鴻逵笑道:“你們這些東西,都不及我在山下拾得的破洋鐵罐,用途更廣。”說著,拿出一隻破洋鐵罐來。眾都問何用?郭鴻逵道:“用途多咧。平時可以貯清水,要吃飯時可以煮飯,要吃茶時可以燉開水,質地既輕,水容易滾,又省柴火,豈不是用途更廣嗎?”廢物之用如此,在平時何能想到,甚矣憂患之不可不經也。眾人聽了,俱又大笑。


    顧克瑤等在這破廟裏住了數日,忽見一個小嘍囉領著一個小女孩進來,眾人看時,正是許鳳寶,顧克瑤問她來做什麽?鳳寶道:“今朝有個外國先生外國先生未知比外國巡閱如何?要到上海去,他們都叫帶了我去呢。我怕媽媽在這裏,找不到我,叔叔看見她,請告訴她一聲,說我回上海去了,叫她別掛念。”真是孩子話,然而我奇其天真。顧克瑤詫異道:“我又不認識你媽媽,叫我和誰說去?”許鳳寶呆了一呆,郭鴻逵也笑起來了。顧克瑤忙又撫摩著她的頭,安慰了幾句,方才依依不舍地,遲回而去。鮑惠爾等見了這情形,都問顧克瑤什麽事?顧克瑤說了一遍,眾人疑道:“不知是誰下山去了?為什麽我們竟沒知道?”顧克瑤道:“你們要知道誰下山去,也容易,隻問郭其才便知道了。”說話時,恰好郭其才進來,顧克瑤便問他道:“聽說有個外國人下山去了,那人叫什麽名字?怎麽可以隨便下去的?”郭其才笑道:“他立誓在一星期內回山,才準他下山去的呢,怎說隨便可以下去?那是個法國人,名字叫做什麽斐而倍,我也記不清楚了。”顧克瑤便把這話傳譯給穆安素等人聽。穆安素道:“我正想發一個電報給羅馬意政府,催他們向中國政府嚴重交涉,隻可惜沒人能帶下山去拍發。密斯脫顧能向郭匪商量,準我們這裏也派一個人下去嗎?”佛利門、鮑惠爾也忙道:“我們也很想和外麵通個消息呢。無論如何,總要要求郭匪,派個人下去才好。”顧克瑤因回頭和郭其才道:“這幾位外國客人,都想和外麵通個信,派個人下山去,幹完了事情便回山,不知道可不可以?”郭其才想了一想道:“事情是可以的。但是下山去的人,須由我指定,不能由他們自己隨意派的。”顧克瑤把這意思向穆安素等說明。穆安素等都道:“隻要能夠和外麵通信就得了,誰下去我們可以不管。”眾人寫好了信和電報,再請顧克瑤和郭其才接洽。郭其才便指定顧克瑤和亨利一同下去,又再三吩咐明日務必回山。


    亨利在路上和顧克瑤說道:“明天我們無論如何,必須回山去,不可失信於匪。”顧克瑤聽了這話,一聲不響,自己思量道:“土匪並不是講什麽信義的,就失信於他們,也並沒有什麽要緊。假使我的回去,能夠使被難的同胞得益,倒也不去管他,可是我看土匪的情形,對於外人,因想假以要挾政府,所以十分重視,至於對我們本國人,少一個多一個,並不十分希罕,我何必多此一舉呢。至於亨利他是個外國人,一方麵,有外交團竭力營救,一方麵,中國政府因怕此案遷延不決,釀成國際上之重大交涉,不惜紆尊降貴,向土匪求和,所以外國人的釋放,不過遲早問題,亨利回山,可保必無危險,象我們這些中國人,百十條性命,哪裏值得政府的一顧?將來能否回家,尚屬問題,我假如回山,真個是自投羅網的了。亨利所以定要我回去,無非為著我能說外國話,我假如走了,他們就要感著不便咧。……”他一麵想,一麵胡亂答應亨利,到了山下以後,各種事情辦妥當以後,亨利屢次催促顧克瑤回山,顧克瑤委決不下,去和幾家報館裏的記者商議。那些記者,都以為並無返山的必要,顧克瑤便決定南旋,先由棗莊乘車到臨城,在臨城車站買了張特別快車的票子,正在候車,忽見有兩個人匆匆忙忙的趕來,向車站上的人亂問。車站上的人用手向自己一指,那兩個人便向自己這邊走來。顧克瑤正在懷疑,那兩人已到了麵前,打了個招呼道:“這位就是顧克瑤先生嗎?”顧克瑤一看,那兩人並不認識,因請問他們尊姓。一個中材的道:“我姓史,是交通部派來的代表。”顧克瑤問他有什麽事?姓史的道:“我們部長因聽說顧先生已經南旋,所以趕派我們趕來,勸顧先生回去。”顧克瑤道:“我已經下山,還要回去做什麽?難道苦沒有受夠,還要再去找些添頭嗎?”姓史的笑道:“並非如此說,現在政府和土匪,正在交涉之中,假使失信於他,一定要影響外交,無論如何,總要請顧先生保持信用,顧全大局。”到也虧他說得婉轉。顧克瑤正色道:“政府於國有鐵道上,不能盡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的責任,以至出了這件空前劫案,國家威信,早已掃地無餘,還靠我區區一個國民的力量,來彌補大局嗎?”姓史的再三道歉,非促顧克瑤立刻回山不可。顧克瑤推卻不得,隻好回棗莊,和亨利一同回山。


    恰好這天江寧交涉員溫世珍和總統府顧問安迪生也要進山商量條件,彼此便一路同行。進山以後,郭其才見顧克瑤喜的握住他的手笑道:“你兩位真是信義之人,我想你假如不回來,這裏便缺少一個翻譯了,豈不糟糕?”幾幾乎做了不是信義之人,一笑。顧克瑤笑了一笑,也不回答。溫世珍請郭其才介紹和孫美瑤商議釋放外人條件,隻提釋放外人,果如顧君之語。彼此商議了好多時,還無結果。安迪生道:“照這樣討論,很不易接近,不如雙方早些各派正式代表,速謀解決方好。”孫美瑤道:“這件事我個人也未便擅主,須等召集各地頭目,各派代表,開會討論,才好改派正式代表商議條件。”安迪生催他早些進行,孫美瑤答應在兩日內召集。


    溫、安兩人去後,顧克瑤把這消息去報告穆安素等,大家歡喜。正說話間忽見郭其才匆匆進來,叫眾人趕緊預備搬場,眾人吃了一驚。顧克瑤道:“剛才雙方商量的條件,不是已很接近了嗎?為什麽又要搬?”郭其才道:“他們要我們釋放外人,必須先解抱犢崮的圍,現在抱犢崮的兵,依舊緊緊的圍得水泄不通,誰相信他們是誠意的。”一麵說,一麵催他們快走。眾人隻得遵命搬到北莊。顧克瑤知道必有變卦,因裝做不甚經意的和郭其才談及條件問題。據郭其才的意思,必須官兵先撤抱犢崮之圍,退兵三十裏外,再將所有土匪編為國軍,給發槍械,方可議和。倘官兵敢放一槍打我們,我們就殺一外國人,看他們怎樣?顧克瑤探得他的意思,便和郭鴻逵去悄悄商議道:“匪首的態度,十分強硬,看來這和議一時必不能成功,我們不知何日方能出險,倒不如現在私下逃走了罷。”郭鴻逵道:“除此以外,也沒第二個辦法了,好在他們對我兩個,素來不甚注意,更兼我的樣子,又很象土匪,或者可以逃得出罷。”兩人議定,便悄悄的步出莊門。顧克瑤走在前麵,郭鴻逵把蒲帽遮下些,壓住眉心,掮著一根木棍,在後麵緊緊跟著,裝做監視的樣子。兩人很隨便大踏步往前趲路,偶然給幾個土匪看見,也誤認郭鴻逵是自己隊中人,絕不盤詰。走了半個鍾頭,已不見土匪的蹤跡,方使出全身氣力,往前狂奔,意急心慌,也不知跌了幾個觔鬥,一連奔跑了四個鍾頭,方才跑出山外,兩人換過一口氣來,休息了三五分鍾,方才慢慢的走。


    到了中興煤礦公司的車站上,恰巧遇見那天催他回山的交通部代表,那姓史的見了顧克瑤,忙著賀喜道:“顧先生!恭喜脫險了。做事情要這樣有頭有尾,方不愧是個大丈夫。”顧克瑤道:“倘然不幸而至於有頭無尾,你又有什麽說?”姓史的嘿然。彼此又說了些別的話,姓史的方作別而去。報告總長大人去矣。顧克瑤兩人到了棗莊,就有氣概軒昂的軍官來尋他們,說總長叫他們去問話。顧克瑤和郭鴻逵,就跟著那軍官,到了一部輝煌宏麗的藍色座車裏麵,隻見坐著約有十多個人,都氣度昂然,有不可一世之概。可惜隻能在車子裏稱雄。顧克瑤、郭鴻逵兩人暗暗估量,大概就是什麽總長等等,現在政治舞台上的重要人物了。他倆一麵想,一麵向他們行了一鞠躬禮。那些人把手往旁邊一伸,也不站起來,隻向顧克瑤點了點頭道:“你就是顧君嗎?請坐下談談!”顧克瑤遵命坐下,郭鴻逵就站在顧克瑤的背後。那些人把山中的情形和匪首的態度,問了一個詳細,也算難為他們能這樣的費心。方令退出。真好威風的總長大人。顧克瑤到了臨城,要搭津浦車南下,不怕再被俘耶?郭鴻逵住在濟南,兩人將要分手,想起共患難的情形,十分依依不舍,彼此大哭而別,此一哭,倒是真情。按下不提。


    卻說顧克瑤所見的十幾個人,都是這時官匪交涉中的重要人物,就是田中玉、吳毓麟、楊以德、張樹元、劉懋政、安迪生、陳調元、溫世珍、錢錫霖、何鋒鈺、馮國勳這一批人。當顧克瑤出去以後,又商量一會招撫的辦法。田中玉道:“委任狀我都已吩咐他們預備好了,明天可教丁振之、郭勝泰再去一趟,順便把委任狀帶給他們,他們才不該再鬧什麽了。”眾人都各無話。次日丁振之、郭勝泰二人,帶了委任狀進山,到了匪巢裏麵,隻見孫美瑤、郭其才、褚思振等都高高坐著,並不理睬,也不說話。丁振之就把委任狀交給褚思振,褚思振把委任狀向旁邊一丟,氣忿忿的說道:“兵也沒有退,一紙空文,有什麽用?老實說句話,你們非將軍隊退盡,決不能開議,今天可回去對田督說,限三天之內把兵退盡,否則就請田督下哀的美敦書,彼此宣戰好咧。”丁振之、郭勝泰說不得話,隻得把這情形回稟田中玉。田中玉大怒道:“他媽的!我怕他嗎?既這麽說,我就剿他一個暢快。”眾人勸阻再商量,田中玉猶自怒氣不息。


    這消息傳入滕、嶧兩縣的紳士的耳朵中,恐怕兵匪開戰,累及平民,十分著急,當有劉子幹、徐蓮泉、金醒臣、梁子瀛、田冠五、劉玉德、陳家鬥、陳正榮等二十多個人,開會討論補救辦法,或雲此所謂皇帝不急急殺太監,然惟太監處處吃虧,乃不得不急耳。決定推劉玉德、陳家鬥、陳正榮三個人為代表,入山和土匪商議就撫辦法。誰知土匪依舊十分強硬,劉玉德等再三解釋,褚思振才說:“外國人已答應給款千萬,所有的人,編成四混成旅,預先發餉六個月,明天由外人派代表向官廳交涉,用不著你們來說。”劉玉德等沒法,隻得又去見官廳方麵的人物。其時田中玉已經免職,山東督軍,已派鄭士琦代理,所以劉玉德等便向鄭士琦接洽。鄭士琦道:“他們既然這樣強硬,不必再和他說什麽招撫了。”劉玉德聽了這話,嚇了一大跳,忙道:“打仗不要緊,豈不又苦了我們滕、嶧兩縣的百姓?總求督理設法收撫才好。”可謂哀鳴。鄭士琦笑道:“也並非我要剿,實在那些土匪太刁詐可惡了。看在兩縣百姓臉上,暫時緩幾天,你們試再說說看罷!”劉玉德等隻得又進山去和匪首商議,這樣鬧了好多天,條件方才漸漸有些接近。最後由安迪生、陳調元兩人入山交涉,孫美瑤等恐怕被剿,不敢再硬,隻要求剿匪的主力軍旅長吳長植入山一會。吳長植因恐談判再決裂,遂也慨然答應入山,又商量了多天,方才決定編為一旅,以孫美瑤為旅長,周天倫、郭其才兩人為團長,先放西票,後釋華票,一件驚天動地的劫案方才解決。然而外交團到底還向中國政府提出了許多要求,中國政府對他道歉以外,還要賠償損失。孫美瑤後來也仍被山東軍隊槍決,一場大案子,不過晦氣百姓受些損失,國家丟個麵子而已,說來豈不可歎?正是:


    官家剿匪尋常事,百姓遭兵大可哀。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各國之為政也,為人民謀利益,於外人則損焉。我華僑在日,在菲,在南洋,在美,固嚐受當地軍警之虐殺,士民之攻擊,匪徒之架劫矣,我國對之除一紙抗議空文而外,未嚐見各國有何賠償與保障,蓋其保護本國人之利益,嚐盛於保護外人也。我國則不然,於國人之兵災匪劫,每視屬無睹,倘涉及一二外人,則無有不張皇失措,竭力以營救之者。蓋政府之畏外人,常過於國內之人民也。使抱犢崮中無外人,吾恐數百華票,至今猶在匪窟中,吾人且淡焉忘之矣。嗚呼!中國之為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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