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知道李月緹內心還把自己?當個?女孩呢,根本沒大有?照顧人的意識,便別?扭道:“沒事,我自己?來。”


    李月緹卻也不是慈母似的口吻,道:“我可會梳頭發了,你看我的頭發保養的多好。你這樣用冷水打了胰子洗的,不趕緊好好梳開,就等著纏成一縷縷吧。”


    倒跟小姐妹似的了。


    言昳笑了笑,也就讓她?給梳頭了。


    車隊找到了言昳,就不打算停留,準備出發了,遠遠能聽到白旭憲、熹慶駙馬和?梁栩三人,似乎正準備上馬,低聲聊著什麽。


    車馬駛動,言昳乘坐的馬車離梁栩正近了幾分時,清晰聽到他在車外道:“……我倒不算太吃驚,但有?一個?武藝頗為高?超的少年?郎出手救了瑤瑤他們。可能跟我差不多大,戴著麵?具,武功不是尋常習武家能見到的。你說會不會是他們……養了這樣的死士。但他並不是來殺我的。”


    熹慶駙馬:“這倒是奇特了。問問抓到的那一兩個?,讓番子細細的審。你手底下也不是沒有?早年?間東廠下來的老人兒。”


    白旭憲:“咱們不該在金陵久留了,殿下,或許我們應該盡早出發……”


    出發去哪兒?


    馬車卻駛遠了,漸漸聽不到白旭憲的聲音。


    言昳掀開車簾往外看,隻看著白旭憲他們三人手提燈籠,莫測的神色被照亮,低聲交談著。而一位仆從打扮的護衛,手捧著一大團被水沾濕的不成樣子的老虎紙麵?具,急急朝梁栩奔去。


    那護衛與言昳馬車旁的一個?少年?仆從擦肩而過。


    言昳垂眼看向少年?仆從。


    山光遠也仰起頭看了她?一眼。


    她?又那樣,跟他互通多少小秘密似的千回百轉的看了他一眼,兩隻眼睛像波光瀲灩的溪水裏的黑色鵝卵石,嘴角勾起,仰著下巴,啪一下關上了車窗。


    作者有話要說:  山光遠:帶孩子真難。


    第18章 .投資


    在白家的車馬回?到白府後, 白旭憲幾乎是隻停留了一個黎明,就馬不停蹄的離開了金陵。


    言昳對他離開金陵的目的地,有幾種推測, 但估計都跟衡王梁栩有絕對關?係。


    但言昳也沒空關?心這些?, 她都沒關?心過山光遠的宮鬥養成路。


    畢竟趁著白旭憲不在家的時候,她有自己的事要忙。


    初夏將至, 金陵也有些?熱氣, 言昳和李月緹共乘一架小轎, 往金陵繁華處去。金陵早引入了蒸汽織機, 如今正是外商航船下單的高峰期, 大小織造廠的煙囪冒出滾滾濃煙, 言昳她們的目的地,是金陵唯一一家門口沒有妓|女的銀行。


    畢竟現在連官府的月俸都走銀行了, 普羅大眾能走在銀行的雪白石階上?,往往不是有錢了就是即將有錢了。


    誰還?不會看見幾個大胸脯就衝動消費一把呢。


    但她們麵前這座灰黃色的小樓, 卻與眾不同。因為出入這不算潔淨的破舊石階上?的隻有女人。


    這裏是蘇州女子?商儲銀行的金陵分行。是大明的第三大銀行,是第一所為女性儲戶建立的銀行, 也是目前唯一一所隻為女性儲戶服務的銀行。


    言昳將手?中的印章、幾張票據和一把鑰匙遞給了輕竹:“我便不進去了, 你有這三件就夠給我代辦了。”


    輕竹點頭。


    言昳轉臉看著李月緹:“最後再問你一回?, 你確定嗎?”


    因為李月緹沒有賬戶,如果要一起投資,她要把一部?分嫁妝,存進言昳生母留給她的那個隱蔽的銀行賬戶裏。


    李月緹攥著帕子?,猶疑片刻,還?是點頭。


    輕竹叫其餘幾個人搬了箱子?,一同往銀行去了。言昳和李月緹就坐在轎子?裏,在蘇女銀行對麵等, 言昳自己打著緙絲團扇,道:“在這兒瞧著那出入的女人們,就覺得有意思。”


    李月緹望著對麵的蘇女銀行,石階上?來來往往的人,既有纏著小腳的舊式女人,也有些?纏頭帶束扇髻以表明繡娘身份的利索女子?。穿著打扮暴露的花街女人剛走出來,閨秀大小姐端著煙杆便走進去了。繡鞋、布鞋,大腳、小腳,紛紛腳印從那石階上?過。


    李月緹托腮歎氣:“我以前無憂無慮的,總沒想過還?需要替自己的存錢。”


    言昳:“現在也來得及。”


    言昳看著它?門口的招牌,她知道前頭蘇州二字,並?不是因為它?前身是蘇州的本地商號。


    而是因為它?是因為一群蘇州女子?而建立的。


    百年前,新稅法商法實行後,織女、茶女與卷煙女,成了大明多少年對外經?濟的支柱。那時還?有多少男子?認為讀書做官才是正道,或者?認為這些?工種收入微薄,說出什麽織、茶、煙三大產業,都該是女人生產,男人買賣,甚至很多出口的煙茶上?,還?有大量招貼畫繪有美麗的卷煙女或采茶女,甚至用?台詞暗示:“每一株茶來自女人的指尖”“最好的卷煙以女人的大腿為桌”。


    但很快,隨著行業成熟,蒸汽機引入,交易量也日?漸驚人。隨著劃分工級,搶奪技術女工等等,這些?女工身價也水漲船高——


    小農小戶,家家有女做工,都不舍讓她嫁人離開。


    織女繡娘,一人養活全家,更有一些?靠手?藝和經?營,逐漸富起來。


    賺的錢一多,終於?有男人來眼饞他們瞧不上?的女工行業了。


    大範圍的入侵開始了,小報、流言中也開始出現了一大堆“女人體力做不了采茶”“女人做卷煙生不出兒子?”之?類的傳言,甚至還?說女工拋頭露麵如何如何不檢點。很多女人做工,還?是為了補貼家用?,一聽說被劃分成“不幹淨的女人”,不少人也不願意去了。


    但當時大明出口的這幾類產品,重要崗位都是需要耐性、熟練度,男人一旦要去搶占這些?行業,便會引起技術工人青黃不接,再加上?大部?分男工要的薪資會更高一些?,用?男工顯然?不如女工劃算。


    大明資本家們哪怕給兒子?念儒學,自己也不願意損失了利益,對女工換男工一直不怎麽積極。所以男工至今也達不到這幾大產業總工人數的三成。


    還?是有大批女工被取代了崗位,隻是她們很多人都沒能回?到家庭。


    因為大明內銷外貿經?濟連年增長?,各種新行業新工種出現,從蠟燭、玻璃工廠,到需求量越來越大的家庭食品工坊、運輸行業等等,需求的崗位太多了。當時隻要肯耐心下苦工,就不會找不到工作,更何況這些?有技術和做工經?驗的女工更容易上?手?。所以她們絕大多數被擠走了之?後,都轉去了其他行業。


    當然?,女工整體數量還?沒多到現代那樣,大部?分的冶煉、航船的體力活還?是男人當道的行業。


    但吃人的資本,是不管男人女人都吃的。男人們哀嚎著被無作息的工作壓完了脊柱,女人們欣喜的發現自己能被當做人剝削了——畢竟曾經?沒日?沒夜的為家裏工作還?沒有幾個子?兒可以拿。


    很快就涉及了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一個已婚女工賺的工錢,是否應該屬於?她的丈夫。


    畢竟當時,貧困的女人的肚皮都可以被丈夫賣給別的男人,她做工的錢應該屬於?誰,在當時很多男人看來是不用?問的問題。


    但女人們也不是騾子?呢。


    從幾十年前開始,關?於?女工工錢的問題,就開始了血淋淋的鬥爭史。


    那時,每個月都有新聞:女工不願意把錢交給賭博酗酒的丈夫,而想要讓孩子?去讀私塾,卻被丈夫活活打死,奪走了錢,而後帶著屍體去工廠鬧死。


    幾乎隻不過垃圾丈夫換換醜臉,慘案幾乎套用?同一個模板。


    還?有更多:女工被家人逼迫連續上?工累死的事;女工中童工極其嚴重的問題;男人在發薪日?齊聚替妻子?冒領工資的事;工廠壓低月錢、環境惡劣的問題……


    太多了。騾子?也不能這麽被抽打還?得不到一塊兒玉米饃饃。


    這再也不是大家被割裂在一個個小家的時代,女人們是可以穿著破舊的圍裙,聚集在悶熱的昏暗的擁擠的工廠裏,千萬個腦袋湊在一起議論。一句話能傳遍所有紮著耳洞的耳朵,一個會讀報紙的人能把一段慘案讀給所有人聽。


    一切先從蘇州北部?的一個小型作坊開始:工廠主“為了防止矛盾”,禁止所有的女人自己領取月錢,必須由自己的丈夫在月初替她領取工錢。


    而丈夫們沒有吃那份苦,受那份類,隻覺得錢算是白來的,收錢時核算的也不仔細,工廠可以趁機克扣。而且這些?男人為了錢也會不允許妻子?偷懶,會趕她們來上?工。


    最早,在這家作坊裏,八十多個女工決定住在作坊裏,不給自己的丈夫做飯洗衣,來逼迫丈夫交出錢。


    但事情從小的家庭矛盾,很快就激化到她們與作坊之?間的矛盾,她們痛斥作坊把錢交給丈夫,並?且說自己沒收到錢就等於?沒有發薪,她們絕不願意做工。


    作坊主憤怒之?下,竟然?派人去毆打這群在作坊內盤踞著不肯走的女工,其中三名女工被當場打死!


    鬧出了人命,這事兒就太大了!這一場本來帶有置氣與憤怒性質的罷工,很快被江南本地的一些?小報刊登,到了沒兩天,傳遍了江南各地!


    蘇州是全大明的織造中心,這裏的女工跟著一呼百應掀起了女工為首的罷工活動。


    要求就是三個字,財產權。


    我的錢是我的,我可以用?,我可以存,是我的嫁妝,是我和離了也能帶走的錢。


    但在那個時代,女人聚集在一起,往往隻有一小部?分意誌堅決、激進衝動的,一大批猶猶豫豫、隨波逐流的,尾巴上?更會吊著一堆碎嘴勸好、當“安分好女人”的。


    蘇州女工的正式罷工,範圍雖浩浩蕩蕩覆蓋了江南各地將近二十萬女工,但不過三天,就有一大堆男人要去搶活,一大堆女人後悔的回?去做工的。


    就像是煙花,剛剛炸上?天,就落下來。


    蘇州女工中算是最頂尖的幾十個繡娘織工,在那時組建了個織女羅綢社。這個聽起來像是小姐妹一起繡花的民間結社,決定真?的把這些?織造廠炸上?天。


    她們吸納了罷工女工裏,最意誌堅決的那一波人,而後開始了行動。


    最早先是各地織造廠,發現有大量的繡針、發簪,被插進了蒸汽機的冷凝器調節閥門的縫隙中,導致機器根本無法開工運轉。緊接著幾個強行招臨時工也要開工的工廠,發現自己的泄壓閥出現了故障,汽缸中混入了鐵砂,煤炭中混入了硝石,蒸汽機運作後沒多久就發生了爆炸!


    下手?的人,都是懂行的人。


    就在那一個月,從徽府到福建,大大小小的織造廠,發生大小事故的,最少有七十多家!半個江南的織造業在爆炸與罷工中,陷入癱瘓。


    各大織造廠背後的富商,從催促著官府要徹查要抓人,到後來也坐不住了。


    隻不過把錢直接發給女工,保障女工自己能收到錢,這沒什麽損失。那麽多訂貨的單子?,如果不能及時開工,每再拖一秒就是白花花的銀子?要沒。


    甚至再拖下去,先倒閉都有可能!


    還?不如趕緊求和。


    甚至各大富商都想著,誰先求和,誰就能搶占市場!


    但女人們曾經?被這樣花言巧語蒙騙過很多次了。這次必須要做一些?不可動搖的改變。


    織女羅綢社為首,並?沒有接受某些?工廠給的優厚的開工條件,而是要求江浙兩府,明文律例,寫出女子?工錢為女子?所有,丈夫最多隻能支配其中一半。任何女子?也有財產繼承權,可以開設銀行賬戶、獨立進行大型的買賣生意等等。


    其實自那時開始,各府自治權力就比較大了,各地律法都有所不同,這個要求在某些?地區幾乎沒有可能答應。但在以女工為經?濟命脈之?一的江浙兩地,不答應顯然?是不行的。


    更何況這些?富商也在琢磨:女人們自己有了錢,才能拿去消費綺羅與首飾。錢最後不還?是落回?他們做生意的自己手?裏。


    於?是這些?要求的財產權相關?的律例,在打了折扣之?後,很快的就成為了江浙律法的一部?分。


    男人隻擁有妻子?工錢一半的產權。


    一石激起千層浪,各地關?於?女子?產權的鬥爭,如漣漪般越蕩越開,直到如今大明大半的省份與中央律例,都承認了女子?擁有財產權——隻是這財產權都是男人的一半,甚至更低。


    不要以為,蘇州女工們成功引導了這次罷工。


    當時因為江浙女子?有了家族繼承權——雖然?隻是兄弟的一半——就被父兄聯手?剝奪了嫁妝,甚至高價彩禮滿天飛;各大銀行拒絕女子?開戶,甚至不允許女子?登門;惡劣的做工條件得不到絲毫的改變……等等。


    甚至是組織大範圍罷工的織女羅綢社的幾位繡工,被突然?抓捕,以縱火、殺人等罪名,極快的宣判了罪行,而後牢獄中“自殺”。


    之?後十幾年,官府防範女工結社,如同防狼。惡劣的泥潭之?中,到處都是呐喊與麻木,織女羅綢社決定與幾位女富商聯手?,成立了蘇州女子?商儲銀行。


    蘇州女子?,指的就是那些?被殺害的繡工們。


    這家銀行被官府查過賬,被人群潑過髒,但堅持隻給女子?儲戶開戶,至今已有四十七年。全國分行無數,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家銀行的儲蓄規模,預計達到了全大明第三。


    很多士大夫惡狠狠的說,蘇女銀行的無數抽屜裏,鎖著的都是女人們從男人那兒偷的金銀和狼子?野心。


    雖然?如今,各大商貿銀行、外商銀行,都允許女子?開設賬戶,但絕大多數的女子?還?都是會選擇蘇女銀行。她們就是願意把自己的一份安心錢,放在眾多女子?羅列如山的抽屜之?間,與她們同在。


    如今言昳能在這銀行門口,存取她母親留給她的嫁妝財產,也是因為這份百年以來的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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