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嬌嫩如花瓣似的麵容,漾起打量他的神色,梁栩愈發覺得?她陌生,但還是咬牙:“我不怕。現在便帶人去見豪厄爾。”


    言昳:“我建議你先把記者都驅逐出去,而?後封鎖整個江畔,就?說是因為?鬧出了人命要調查。而?後這些茶葉會漂浮到下?遊,咱們必須要盡快找人打撈,沒了證據可以防止後續發酵。他們找記者,咱們也能找記者!”


    梁栩依稀理解了言昳的方?案,就?像是中了蛇毒的人勒住兩側筋肉,能迅速控製毒素擴散一樣。他任憑言昳抓著他衣袖,轉頭?對白旭憲安排。


    還加上了一條,他要調撥水師過來,封鎖豪厄爾的商船在內這個口岸的所有船隻。


    白旭憲有些發愣:“讓寧波水師前來?言實將軍似乎這幾日也到了寧波。隻是封鎖商船,罪名?是什麽?”


    言昳:“投毒。”


    梁栩:“投毒!”


    二人異口同聲?道。


    梁栩轉頭?看像言昳。言昳眸中閃著思?索的神色,並沒注意到他的凝視。


    白旭憲一愣,也顧不得?管束言昳,連忙命人傳信往寧波去,又命碼頭?上多處官員緊急於?此處集|合。


    幾乎就?幾句話的時?間,就?瞧見十來個人扶著官帽,穿過人群,不顧官袍衣擺濺滿泥點,朝這頭?跑來,直接一個滑跪,到雨蓬前頭?跟要把臉撲進泥裏似的,狠狠作揖道:“微臣見過衡王殿下?。”


    言昳幾乎都能聽見梁栩心裏罵了個“草”字。


    相當?於?皇帝微服私去花樓剛脫了褲子,三百個敬事房太監衝進來,高呼“萬歲”,還問皇帝要敦倫多久,要怎麽敦,如何敦。


    他被徹底架住了,這幫官員就?是要把責任往親臨現場的衡王頭?上推。


    那他便也隻能不客氣了,指揮著整個碼頭?封鎖,說要調查“凶殺案”為?由,不允許任何人離場。


    梁栩寒著臉道:“走,帶我去見這位豪厄爾豪大人。”


    他大步走下?木台,卻沒感覺到那隻手再拽著他衣袖。他轉過頭?來,言昳竟然對攏著琵琶袖往回走。梁栩沒想到她沒黏上來,脫口而?出:“你還不跟上?”


    這口氣真是使喚人。


    言昳側過臉來瞧他,她端立著,似笑非笑。


    梁栩雖覺得?她可疑,但更想讓她幫忙出主意。


    但白二小姐那目光仿佛看透了他心思?,嘴唇勾起,似乎在說:想讓我幫你出謀劃策,求我啊。


    梁栩心裏不平起來:……怎麽他從來都明裏暗裏總被她壓一頭?似的?


    他還是直接使喚她爹,轉頭?對白旭憲說:“現在封鎖了,你家兩個千金也出不去,而?且往碼頭?外走也未必多安全,還不如留在你我身邊,等事情平息後咱們一起走。”


    白旭憲點頭?:“也好?。瑤瑤呢,也快過來,別亂跑!”


    言昳絕對是當?著他的麵翻了個白眼,撇了一下?嘴角,跟上來了。


    梁栩勾起幾分勝利的笑意,就?瞧見言昳對他比了口型道:


    “慫貨。”


    梁栩:……?!


    一行?人往豪厄爾所在的船隻而?去,後頭?浩浩蕩蕩跟了大隊的官員,聽說知府也要來了。


    白旭憲畢竟是南直隸按察司的,雖然金陵知府地位特殊,但白旭憲品級更高,在梁栩麵前,也放了幾句狠話:“這麽大的事兒,他要是半個時?辰之內趕不過來,也不用來了!”


    到了豪厄爾所在的遠航大船前,幾個官員攔道:“那豪厄爾似乎不是個講理的,殿下?莫要再往前了。”


    梁栩:“怎麽,他一個商人,還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放冷槍嗎?”


    言昳心裏嗤笑:你一個王爺,在這幫東印度公司的人眼裏也不算什麽,這年頭?什麽事兒都可能發生,你非要賭他不敢開槍,那我就?不奉陪了。


    但梁栩也是嘴上一說,心裏比幾年前確實沉穩不少,苟在距離豪厄爾的航船百米左右的一處平頂亭子內,隻命幾人去邀請豪厄爾下?來談談,並未上前。


    幾個官員搬來數把凳子,梁栩和白旭憲坐了,言昳一副乖巧的模樣笑著讓了讓,搖頭?沒坐,伴在白旭憲和梁栩身後。


    因為?言昳真的感覺這碼頭?上魚龍混雜,傾茶大事件又搞得?太狠毒,她怕出事。就?這麽站著,可以轉頭?往山光遠身上一跳就?騎著他跑路。真要是有人刺殺或放冷槍,她還可以躲在白旭憲和梁栩身後,拿他倆當?肉盾。


    白瑤瑤看平日懶散的二姐姐沒坐,也不好?意思?坐了。隻是她平日在書院內,走的都是庭院石磚,所以穿的是一雙軟底繡花鞋。這麽一路走來腳上泥濘的厲害,腳心也疼,她隻好?偷偷扶著梁栩椅子靠背,換腳站著歇一歇。


    隻是梁栩身子往後一靠,撞在了白瑤瑤手指節上,她疼的小小倒抽一口冷氣,還沒縮回手來,就?瞧見梁栩轉過頭?來看她。


    白瑤瑤才發現自己站的離他太近了,臉頰上有些羞赧,往後退了半步。


    梁栩正要開口,那邊來報:“茶行?掌櫃的來了!”


    走來一個穿著交領窄袖棕色衣袍的中年男人,不敢抬頭?,到梁栩和白旭憲身前,深深作揖,道:“小民拜見大人、拜見殿下?。”


    梁栩聲?音溫和下?去幾分:“起來回話。我聽說你是跟豪厄爾發生了爭執?”


    掌櫃的抬起頭?,正要開口,卻愣住了。


    因為?他半年前才見過僅僅一麵的重竹茶葉的背後老板——就?站在衡王殿下?身後。


    雖說半年前,這位呂掌櫃也覺得?這位年幼的小老板簡直胡鬧,但她既精打細算又肯砸錢,腦子也清楚,他心服口服——隻是這位背後老板的名?姓他都不知道,雖然時?常有注資,或叫人來查賬,但之後就?沒見過了。


    他現在才知道——也是位貴人。


    白旭憲隻瞧那中年男人目光直直看向他一對女?兒,立馬眉頭?擰起來。


    周圍幾個官吏都是馬屁精,立馬瞧出來,一腳踹向那掌櫃的膝蓋:“讓你回話呢,你看什麽看!”


    那掌櫃倒是身子骨結實,沒跪下?,連忙賠不是。


    言昳不太願意看呂掌櫃被人欺辱,涼涼道:“背後都有英人在船上瞧著呢,咱們還踹上自己人了。你快回話就?是。”


    呂掌櫃因她似撒嬌似威脅的嗓音,隻覺得?後脊梁跟有蜈蚣爬上來似的,慌忙解釋起來。


    其實今日並不是來送貨的,貨早就?在前一日就?裝船了,今日是按照契約來要尾款的。本來說的好?好?的,豪厄爾忽然變臉說重竹茶行?以次充好?,賣染色茶。呂掌櫃哪能容他這樣汙蔑,說昨日便開箱抽驗了,都沒問題才簽的單子。


    豪厄爾就?說昨日有漏檢的,搬出來一箱,裏頭?就?是裹滿了石綠粉末的茶葉。


    呂掌櫃氣笑了,覺得?這太胡鬧,簡直是把他們當?傻子,激烈爭執起來。他知道重竹茶業做的是品牌零售,不是批發大貨,所以隻算豪厄爾的客戶之一,當?即就?說要聯係其他茶行?,一起討個公道,把豪厄爾告上訟台。


    豪厄爾身邊的保鏢,就?在這時?候忽然朝呂掌櫃揮拳過來了。而?後雙方?便扭打起來,呂掌櫃身邊一個護院衝在前頭?,直接被幾個豪厄爾的保鏢圍毆打死。


    但沒想到擁擠的江麵上正有大船通過,水浪起伏不穩,在推搡中豪厄爾的幾個保鏢從擱板上掉了下?去,後麵的事兒就?都知道了。


    梁栩皺眉:“你預估他這次傾倒的茶葉大概有多少?”


    呂掌櫃揣著袖子,天風陰冷,日頭?已然沉下?去,他臉上卻沁出冷汗來:“聽說是裝了十三艘大船,當?然船上不止是茶葉,但據小民對茶行?今年出庫量的了解,少說十四五千斤是有了。”


    也就?是七八噸。


    梁栩臉色難看起來,帶著瑪瑙扳指的冷白手指,緊緊抓著太師椅的麒麟扶手:“花了這麽大的價錢,必然是覺得?毀了大明的茶業是值得?的。”


    知府也終於?姍姍來遲,白旭憲起身怒喝,那知府官帽滌帶上的串珠子都是沒捋過的,隻跟兩位解釋說自己今日病了,還不住拿著帕子咳嗽,為?裝病弱嘴上抹了白|粉,差點被帕子擦掉半截。


    周邊幾個小吏拿著火折子、紅磷信子過來,給平頂亭子四角掛上玻璃燈,照的這平頂亭子跟風裏打轉的大燈籠似的。而?周圍一圈圈殷勤來往官員小吏,就?像是繞著燈籠打轉的飛蟲。


    往碼頭?看,大片碼頭?工人沉默又無能為?力的兩三坐著,甚至有些還在幹活。有些水手聚在一起飲酒低聲?議論。而?那些湧進來的不少記者,則被捕快們分成?一小撮一小撮,分別往各個稅務辦公室帶過去,說要是請他們坐坐、談談,但實際都給半控製起來了。


    但這局麵也維持不了多久,估計再有一兩個時?辰碼頭?還不放開,這幫子人就?要鬧起來了。


    過了沒一會兒,終於?有人回來,說豪厄爾竟然願意跟梁栩談談。


    估計是他發現自己請來的記者出不去,下?遊好?像也有人攔截了漂浮的一部分茶葉,讓事態沒擴散到人盡皆知的地步,心裏覺得?有點慌神了——隻能找梁栩做突破口了。


    梁栩也大概知道,是言昳幾句話的建議,既定住了他心神,也幾乎控製了事態往控製不住的方?向發展。


    梁栩心裏不大舒坦起來。他比這對姐妹大了四五歲,他一直覺得?白昳和瑤瑤都不過是腦子裏隻裝著衣裳首飾的小丫頭?片子。雖然會細細打量這姐妹倆的模樣,卻從來沒把她倆嘴裏的話聽進耳朵裏過。此刻卻因為?她的建議力挽狂瀾,仿佛是他不如她似的。


    明明他們倆在眼界上應該是雲泥之別的!


    是這次趕巧了?


    還是說她一直就?這樣聰慧嗎?三年多以前也這樣?


    為?何白旭憲總提及白瑤瑤的福氣、好?命,卻幾乎不怎麽願意在人前提及二女?白昳?


    是他想把白昳留在家裏做戶主女?,甚至去做女?官,所以才不在外太多誇讚這個二女?兒?


    言昳看著豪厄爾身邊也簇擁著不少保鏢水手往這邊來了。


    豪厄爾可能有些愛爾蘭血統,他是個鼻頭?肥大棕紅色頭?發的英國男人,腰圍跟臂展差不多,穿著天鵝絨大衣馬甲三件套,小腿上套著緊繃繃的白色絲絨襪,手上端了個中式的細杆子煙筒。腦袋小,腳也小,人好?比個紡錘似的走來。


    兩方?見禮,按理說梁栩是一國的皇親國戚,對方?應當?行?大禮,最起碼深深作揖。


    但對方?隻是伸出白腸似的手,用力握了握梁栩纖長的手指。


    梁栩見多了東印度公司的跋扈,當?年他們進宮也就?隻是躬身,此刻糾結這些麵子對於?解決事情無濟於?補。


    豪厄爾一口廣東口音的漢話,說讓周圍別圍著那麽多人,就?兩邊各坐幾個人就?可以了。


    白旭憲讓眾官吏退下?,也打算讓兩個女?兒離開。


    梁栩卻笑道:“我瞧昳兒妹妹對此事很感興趣,便留下?來聽一聽吧。”


    言昳也不想走,她想知道豪厄爾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白旭憲覺得?不太好?,但衡王在這兒,他就?是規矩,便點頭?說:“都是讀了書的女?生徒,也見見世麵。”


    言昳點頭?,後退半步滿臉乖巧求知的立著。


    豪厄爾其實說話態度很蠻橫,很像他們國家在外一向的口氣。梁栩倒是端坐著,顯露出幾分不卑不亢,就?事論事的氣度。


    豪厄爾點了名?要賠償、要茶業協約、要降稅點。


    梁栩眉頭?鬆了鬆。


    因為?這跟他想象中要毀了大明的茶業比起來,更像是價格的談判。英人覺得?稅率太高,覺得?沒有優先供貨等等,這些都是可以談的。


    雖然估計磋磨的過程會很長,也可能有諸多不愉快,但顯然不是他之前腦內預想的大危機。


    言昳卻在屏風後緊緊蹙起眉頭?來。


    幾噸茶葉摻雜著價格不菲的石綠付之東流,明明他們可以在歐洲各國造謠,削掉大批大明茶業在世界上的份額,用殖民地的低價印度茶取而?代之。為?什麽卻鬆口了?


    為?什麽隻是降降稅點、要求一點賠款?


    不對,是這背後有更長遠的謀劃,還是單純的她猜錯了?


    言昳望著豪厄爾的臉——她依稀想起來,一年多以前,好?像聽呂掌櫃提及過一些傳聞。說是有英國商人,一直想打探為?何大明茶葉的茶湯如此清透妍綠,色澤鮮豔,想要了解炒製茶葉的方?法。


    那時?候他就?開始針對茶葉的顏色做文章了吧。


    怎麽會輕易鬆口和談……?


    言昳正想著,忽然聽到靜默中,猛然炸起一團槍響!


    豪厄爾慘叫一聲?,竟從凳子上跌下?來,撲倒在地!


    梁栩神色大驚,豪厄爾身邊的保鏢水手們也滿臉驚惶,手忙腳亂的拔出槍來,不止誰又先手抖開了一槍,又是一聲?槍膛巨響,似乎有子彈打飛,梁栩悶哼一聲?,捂住了肩膀!朝眾多護衛蜂擁而?上,齊齊擋在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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