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得隴,複望蜀。”應長樂回過臉來,慢悠悠說道。


    她不再?理?會他,向著不遠處的沈青葙一?點手,道:“十一?娘,你過來。”


    沈青葙紛亂的心緒突然被她打斷,眼看著齊雲縉就站她在身邊,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走過來,問?道:“公主喚我?有事?”


    白鷂越飛越低,眨眼就已到了?眼前,應長樂抬起左臂接住,咯咯一?笑:“以?前放過鷹嗎?”


    白鷂碧澄澄的眼珠緊緊盯著眼前的陌生人?,沈青葙心裏沒來由地又是一?緊,搖了?搖頭:“沒有,我?有些怕。”


    “怕什麽?馴得熟了?,跟貓兒狗兒沒什麽差別?,”應長樂左臂向她跟前一?送,問?道,“要不要試試?”


    那股子猛禽特有的氣味撲鼻而來,沈青葙極力壓住心裏的恐懼沒有後退,隻道:“公主恕罪,我?還是有些怕。”


    應長樂笑了?下?,縮回手臂,臉上帶出了?幾分遺憾:“可惜了?,我?見你馬騎得不錯,若是膽子再?大些,下?次就能帶你一?道去終南山打獵了?。”


    “公主若是信得過某,就讓某來教她,”齊雲縉忽地說道,“不出幾天?,準能教會她放鷹。”


    沈青葙呼吸一?滯,驀地想起方才他說的那句話,我?娶你怎麽樣?難道他已經與應長樂商量好了??


    心裏撲通撲通直跳,隻是怔怔地看著應長樂,就見她哂笑一?下?,道:“你麽?我?信不過你。”


    她一?抬手,又將白鷂放出去,道:“我?的人?,我?自己會教,不消別?人?插手。”


    沈青葙心頭一?寬,待回過神來,又總覺得她似乎話裏有話,再?去看時,應長樂仰頭望著越飛越高的白鷂,唇邊一?點笑意,卻並不到眼底。


    ……


    那日之後,應長樂再?入宮時,時常便帶著沈青葙,兩人?一?天?比一?天?熟稔起來,又過幾日,應長樂發了?話,要沈青葙搬去絳雪閣住,那裏緊挨著邀雲殿,旁邊就是宋飛瓊住著的香雪閣,宋飛瓊過來傳話時,笑容裏帶著一?點淡淡的憂慮:“你聰慧堅忍,自然是不需要我?多說的,不過為公主做事,首要一?點還是忠心,十一?娘,這一?點,無論什麽時候,你都?要牢牢記著。”


    沈青葙猜測著她話裏的意思,輕聲道:“我?記下?了?。”


    “我?近來要幫著惠妃殿下?和公主籌備陛下?的千秋節,府中?的事怕是沒精力去忙,今天?你剛換住處,就先去收拾東??吧,從明?天?開始,我?手頭現有的事要分給你一?些,你先試著去做,有什麽不懂的隨時問?我?。”宋飛瓊道。


    沈青葙懸了?多日的心驟然一?寬。自從上次裴寂提醒她是誘餌之後,她一?直擔心應長樂要她以?色侍人?,然而,宋飛瓊既然要把自己手頭上的事分給她,那就是說,應長樂提拔她,更多是為了?讓她與宋飛瓊一?樣,成為辦事的助手。


    不由得喜上眉梢,朗聲道:“請姑姑上覆公主,沈青葙一?定盡心竭力,為公主分憂!”


    宋飛瓊回去向應長樂複命時,回想著方才的情形,道:“她答應得很痛快,看樣子很願意。”


    “她當然願意,”應長樂笑意幽微,“她生怕我?讓她去勾住裴寂,如今我?肯讓她做正事,她豈有不歡喜的?”


    宋飛瓊道:“裴寂已經好幾天?沒往這邊走動了?,難道對她已經放下?了??”


    “陛下?要修史,張相舉薦了?六哥,裴寂跟五哥這幾天?忙著到處走門路,想把二哥推上去呢。”應長樂道,“修史是大功績,二哥那邊,也是不可能拱手讓人?的。”


    她說著話,驀地有些意興闌珊,裴寂怎會如此?難纏?從前她格外示好,從不見他有半分回應,如今他分明?愛極了?沈青葙,但也並不會因為沈青葙在她手下?而對她退讓半步,這個男人?,到底是多情,還是無情?


    應長樂難得地歎了?口氣:“我?很懷疑,就算用沈青葙來換他對二哥的忠心,他應該也不會答應吧?”


    宋飛瓊陪伴她多年,最是知道她的心事,低聲道:“裴寂能力超群,若是不能收為己用,那就不如除掉,至少要想法子趕出長安。”


    “除掉麽……”應長樂眼前閃過裴寂的模樣,始終有些拿不定主意,“我?再?想想。”


    “殿下?,”侍婢在屏風外回稟道,“齊將軍求見。”


    應長樂回過神來,微勾了?紅唇:“他倒是來的勤。”


    宋飛瓊看著她,欲言又止,應長樂知道她想說什麽,笑了?一?下?,道:“放心,不是什麽大事。”


    她微微抬高了?聲音,吩咐道:“讓齊將軍到這裏來見我?。”


    不多時屏風外一?陣腳步聲,齊雲縉大步流星地走進來,朗聲道:“某參見公主!”


    他躬身行禮,壓得低低的眉毛向著她一?抬,狹長的眼睛似睜非睜,嘴角勾起一?點,難以?掩飾的野氣,應長樂嗅到了?熟悉的馬匹和幹草味兒,原本有些發沉的心境不由自主泛起一?陣快活,笑問?道:“你怎麽又來了??”


    “某盼著能時常見到公主,”齊雲縉低低一?笑,“早些為公主效力。”


    ……


    入夜時,絲竹管弦之音仍舊不間歇地從邀雲殿傳來,沈青葙寫完一?篇字,將狼毫在水晶筆架上放好,起身揉著手指手腕,慢慢走到院門前,望向邀雲殿。


    沒有門戶的阻隔,音樂聲聽得越發清楚了?,蕭聲和著琴聲,是應長樂與衛恒鶴在一?道演奏,看來今天?,應長樂興致不壞。


    少頃,琴聲停住,跟著是歡快的羯鼓聲,這聲音有兩道,沈青葙心想,應長樂是喜歡打羯鼓的,隻是不知另一?個是誰?


    又過一?會兒,邀雲殿前人?影一?晃,衛恒鶴走了?出來。


    他依舊是纖塵不染的白衣,謫仙般出塵的模樣,沈青葙看見他出來後在殿前停了?一?息,回頭向殿內看著,他一?向端得平直的肩忽地耷拉下?來,映著月色,顯出一?股子從未有過的蕭索。


    像是注意到了?有人?在看,衛恒鶴很快回頭,目光觸到沈青葙時,有些意外,但還是遙遙向她頷首致意。


    沈青葙便也向他點了?點頭,卻在這時,羯鼓聲突地一?亂,跟著響起應長樂的笑聲:“你又打錯了?!”


    齊雲縉的笑聲緊隨其後:“那麽公主更該好好教教某!”


    衛恒鶴垂下?眼簾,轉身似是要往殿內走,卻在一?半時斷然回頭,快步離開。


    沈青葙無聲地歎口氣,跟著也進了?屋,邀雲殿的樂聲一?直到三更才終於停住,但齊雲縉,始終不曾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天底下隻有裴三沒肉吃,嘿嘿


    第85章


    翌日一早, 沈青葙如約前往香雪閣,宋飛瓊早已將各項文書都分門別類整理?好了,她?坐在?素日辦事的小廳裏?, 手邊放著一摞黃麻紙裁出的細條,一一向她?交代?:“這一摞是與各親王府日常問訊、答謝的函件, 這一摞是與各公主府的日常函件……”


    每說?完一項, 便提筆寫下來, 夾在?文書第一頁,一樣樣交代?清楚後, 又道:“這些函件都有舊例可循,對你來說?應該不難, 你先從這些入手,等辦得熟練了,我再?教你辦別的差事。”


    各公主府中原是由家令統籌府中各項事務, 統領府中僚屬,但長樂公主府上一任家令因故卸任之後, 應長樂並不曾任命新的家令,一直由宋飛瓊代?行其事,沈青葙猜度著, 大約是因為家令照例當由男子擔任, 應長樂既然不想由宗正?寺指一個她?不信任的男人, 便讓宋飛瓊做了這個實際的操控者。


    近來宮中事多, 宋飛瓊要參與籌劃大事, 手頭這些瑣碎事務自然要找人接手。


    這邊宋飛瓊將需要注意的事項一一交代?清楚,沈青葙又問了些不太?明白的地方,等出門時婢女正?在?傳早膳,邀雲殿前人影一晃, 齊雲縉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他身上依舊穿著昨天的翻領胡服,袍身織著大朵大朵的燙金團花圖案,被清晨的日色一照,隱約有金光流動,此時他隻隨便挽了發髻,並不曾戴冠,胡服的襟口沒有掩好,順著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一路敞到喉結下方,露出肌肉緊實的一片胸膛,沈青葙連忙轉身,身後腳步聲匆忙,齊雲縉急急追了上來。


    沈青葙隻管飛快地往絳雪閣走,沒等趕到路口,眼前光線一暗,齊雲縉高?大的身軀擋在?了麵前:“跑什麽?”


    他的聲音有點沙啞,像是許久不曾喝水,帶著晨起的困倦,沈青葙一言不發地往他身側一閃,想要躲過去,齊雲縉立刻橫身攔住,輕哼了一聲:“一見?某就跑,某能吃了你不成?”


    夜兒見?勢不妙,連忙護到沈青葙身前,肅然道:“齊將軍請自重!”


    齊雲縉眼中閃過一絲不耐煩,一把扯開了她?。


    夜兒趔趄著一連摔出去幾步,小慈連忙去扶,沈青葙定定神,低聲叱道:“休得無?禮!”


    齊雲縉眯著眼睛盯著她?,問道:“某前些天跟你說?的話,你想好了不曾?”


    沈青葙再?沒想到他問的竟是這事,怔忪了片刻,突然有種荒唐可笑到了極點的感覺——他竟以為她?會考慮?


    沈青葙一言不發地後退兩步,跟著從側麵繞出去,齊雲縉立刻又攔住,臉上流露出明顯的不耐煩:“怎麽,還不曾想好?”


    他隨即聽見?了少女清晰嬌嫩的聲音:“我不必想。”


    齊雲縉眉頭向下一壓,心裏?沒來由地一慌:“怎麽?”


    “我絕不會嫁給?你。”沈青葙繃著臉,嬌柔的容顏似覆著一層冰霜,“讓開!”


    齊雲縉沉了臉:“沈青葙,不要以為你躲在?這裏?某就沒有法子……”


    “齊將軍,”翠娘的聲音不失時機地在?身後響起,“公主請你隨奴去浴殿洗漱。”


    齊雲縉悻悻地直起身,猶是不肯死心,臨走時一回頭,沉聲道:“沈青葙,你最好再?想想!”


    沈青葙一言不發,邁步離開。


    邀雲殿內,應長樂懶懶地歪在?榻上,由著婢女用牙梳細細梳理?她?濃密的黑發,哂笑著說?道:“原來上次他跟沈青葙說?的是這事,他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麽,還追著人問?”


    宋飛瓊也?有點好笑,然而這話應長樂說?得,她?卻是說?不得的,便隻道:“齊二郎太?魯莽了些,豈有這樣求親的?”


    “他怎麽會魯莽?他聰明得很,很知道什麽事能做,什麽事不能做。”應長樂虛虛攏住嘴,打了個極淺的嗬欠,道,“今兒有什麽安排?”


    “沒什麽大事,”宋飛瓊道,“公主連日辛苦,今天可以鬆快鬆快散散心。”


    應長樂又打了個嗬欠,懶洋洋地收拾完時,早膳恰好擺好,就見?齊雲縉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過於濃黑的頭發濕漉漉地披在?肩頭,洇得團花胡服上一大片水跡,臉上的水也?沒擦幹,有幾滴順著臉頰滑下來,劃過利索的下頷線,劃過咽喉,淌過鎖骨,順著麥色的胸膛一徑鑽進衣服裏?,看?不見?了。


    應長樂收回目光,虛虛地倚著憑幾,道:“怎麽不把頭發擦幹,這麽一身水的就出來了?”


    “風一吹就幹了,管他做什麽?”齊雲縉瞅著邊上一張食案應該是給?他準備的,大咧咧地坐下來,一看?滿桌都是精致細巧的吃食,沒什麽起伏的薄嘴唇一扯,笑問道,“有沒有炙肉?”


    “一大早起來就吃得這麽葷麽?”應長樂笑了下,很快吩咐道,“讓膳房做些炙肉,快些。”


    她?舀起一勺酥酪吃了,那酪澆著蜂蜜,滋味香濃,入口即化,抬眼見?齊雲縉並沒有動筷,隨口問道:“怎麽,專等著炙肉麽?”


    “不是,”齊雲縉揀了一個羊肉餡烤餅,也?不用筷子,隻用手指捏著咬了一口,哢嚓一聲脆響,“剛才突然想起公主好像很喜歡上次那隻白鷂,某那裏?還有一隻正?在?馴的,比獻給?陛下的那隻略小些,不過也?很機靈,公主要的話某讓人送過來。”


    他說?話時雪白的牙齒間?或一動,咬下一大口烤餅,嚼得哢嚓作響,明明是極不文雅的舉止,但配上他那副目中無?人的野氣,反而分外協調,應長樂微微一笑,道:“行吧,左右我今天也?沒什麽事,待會兒等你取了鷂子來,順道找個地方試試吧。”


    “這會子狐鹿都不夠肥壯,等到了秋天,某陪公主去山上打獵。”齊雲縉伸手正?要再?去拿烤餅,忽地看?見?侍婢端著一盤炙肉進來了,連忙縮回手等著肉,隨口說?道,“靠南那一帶有花豹,到時候某獵一隻馴好了,公主打獵時也?能幫個手。”


    說?話時侍婢已經放下了炙肉,半扇烤得焦黃的羊排用刀子沿著骨頭縫切成一條一條,撒著胡椒抹著鹽豉,肉香撲鼻,齊雲縉捏住骨頭送進嘴裏?,雪白的牙齒咬住一扯,一整條肉都被扯下來,隻在?唇齒間?一翻就不見?了,隨即當一聲響,把光光的白骨丟進盤中。


    這吃相,分明就是頭野獸。應長樂笑起來,半真半假道:“有你在?,還要什麽花豹?”


    齊雲縉低低一笑,隨手在?擦手軟巾上抹了一把,跟著又抓起一根羊排,扯下一大口。


    還真是,粗魯得很。應長樂慢慢吃著酥酪,忽地想起某年隨神武帝秋獵,到夜裏?到處點著火堆燒烤獵物,她?偶一抬眼,正?看?見?裴寂坐在?火堆前,手裏?拿著一把銀柄的小刀,一片片臠割著烤好的鹿肉,又慢慢送進口中。


    那場合本是狩獵之後的狂歡,燒的木柴都是隨地砍伐的枝葉,半濕半幹,點著後煙熏火燎的,那些飛禽走獸洗剝時留下的毛羽血肉還堆在?不遠處,更有粗魯些的人吃醉了酒,手舞足蹈,大叫大笑地吵嚷,那樣雜亂無?序的夜裏?,唯有裴寂脫出了周遭的環境,握著那把冷光閃爍的銀刀,硬是把茹毛飲血這種最粗魯的事情,帶出了最優雅的風姿。


    應長樂有片刻的神往,跟著笑了下,心想,粗魯也?有粗魯的好,至少眼前這人,不會像裴寂那樣可厭,總是不肯給?她?一個痛快。


    她?慢慢吃完酥酪,接過侍婢遞過的清水漱了口,一邊伸手在?盆中洗著,一邊向宋飛瓊說?道:“你去安排一下,待會兒我與齊將軍出去放鷹。”


    齊雲縉立刻便望了過來,應長樂對上他的目光,似笑非笑:“讓沈青葙也?一起去吧,我說?過的,要教她?放鷹。”


    半個時辰後,車馬駛出公主府,沈青葙穿著應長樂著人送來的胡服男裝,催馬跟在?應長樂身後,連日來總是繃得緊緊的精神,難得有一絲放鬆。


    這是她?第一次穿胡服,而且還是男裝,又是許久以來頭一次外出,幾處因素湊在?一起,心情格外輕快。


    這胡服裁剪得很合身,窄袖寬身,豔麗的色彩配上富有異域色彩的紋飾,與她?平素的裝扮全是兩樣,她?縱然性子再?沉穩,說?到底也?隻不過是個剛滿十六歲的小娘子,眼見?眾人都在?趕路並沒有留意,不由地低了頭,上上下下打量著自己,滿心好奇。


    卻在?這時,遠處馬蹄聲急,沈青葙抬頭一看?,齊雲縉肩膀上架著一隻白鷂,催著座下那匹高?大的烏騅馬,飛一般地衝了過來。


    滿心的歡喜頓時凝住,沈青葙連忙控馬讓到路邊,默默跟上跟前前麵的宋飛瓊,齊雲縉遠遠盯著她?,忽地咧嘴一笑,跟著猛地抽了一鞭,烏騅馬受了主人的示意,立刻四蹄翻飛,霎時間?逼近了一大截,眼看?著那個纖細的身影就在?眼前,齊雲縉笑意越深,探手入唇,突地發出一聲尖銳的呼哨。


    等沈青葙聞聲回頭時,白鷂已經閃著雙翅直直向她?衝了過來,沈青葙驚呼一聲,催馬想躲,下一息,白鷂碧澄澄的雙眼突然攔在?前麵,沈青葙脫口又叫了一聲,緊跟著胡服上燙金團花圖案一閃,齊雲縉追上來,伸出手臂又是一聲呼哨,白鷂穩穩落在?他臂上。


    他低低的眉一抬,向她?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怕?”


    沈青葙一顆心咚咚亂跳,早見?他一勒韁繩,烏騅馬硬生生地掉了頭,追上前麵的隊伍,齊雲縉的笑聲夾在?馬蹄聲中一起傳來:“公主,某把白鷂取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齊雲縉:成親的事想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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