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匣——他的腦子裏忽然掠過了木匣。


    他立刻仰起頭看了看行李架,謝天謝地,旅行包還在。但周旋還是不太放心,站起來取下了旅行包,打開來一看,木匣還好好地裹在裏麵,他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突然,周旋又感到了一陣強烈的饑餓感,他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吃過午飯呢。他從包裏取出了一大塊麵包,就著礦泉水喝了下去。


    窗外的景色依然是綠色的,公路兩邊的青山鬱鬱蔥蔥,山腳下點綴著水田和農舍。半個小時後,周旋終於看到車子前方出現了一大片建築物——西冷鎮到了。


    大巴在鎮邊的停車場停下,周旋小心地背起了旅行包,終於踏上了西冷鎮的土地。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西冷鎮的空氣。四周青山環繞,使得這裏的空氣特別幹淨,周旋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許多。


    浙江沿海有中國最富裕的農村,西冷鎮也不例外。周旋一路走一路仔細地觀察,這裏看上去要比內陸的中等城市還要繁華,街麵上全是新蓋的漂亮樓房,到處都有商店和批發市場,在鎮上最主要的一條大街上,他能隨時聽到全國各地的方言,看起來這裏吸引了不少生意人。


    然而,在大街上拐了一個彎,他就看到了與剛才格格不入的景象。這是一條青石板鋪成的老街,兩邊全是白牆黑瓦的老房子,街麵上是古老的茶館、酒家、裁縫鋪、米店。看著周圍的小巷和街頭悠閑的人們,周旋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上海青浦朱家角的北大街。這裏應該是西冷鎮一百年前的樣子吧。


    周旋走進了一家茶館,裏麵聚集了一群老人,端著茶碗在聊天。還有幾個青年男女,背著和他一樣的旅行包在休息著。他好不容易才撿了個空位坐下,向茶倌要了一杯熱茶。其實他並沒有心思喝茶,而是仔細地聽著周圍人們的說話。然而,這裏的老人們所說的方言他一句都聽不懂,隻能從老人們的表情上去猜測聊天的內容。


    終於,周旋忍不住插話了:“請問,我能打聽一個地方嗎?”


    老人們都能聽懂普通話,一個鶴發童顏的老先生說道:“盡管問吧,西冷鎮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這是帶有濃重浙東口音的普通話,聽起來就像是電視劇裏蔣介石的那種口音。


    周旋點了點頭,心跳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那句話臨到了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怎麽了?年輕人,莫不是有什麽苦衷?”


    周旋深呼吸了一口氣,終於說出來了:“老先生,我想問一個叫幽靈客棧的地方。”


    幾秒鍾後,茶館裏變得鴉雀無聲了。所有的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注視著周旋,那感覺就像是在看一個精神病人。就連那幾個城市裏來的旅行者都停止了聊天盯著他。


    空氣似乎凝固了,剛才周旋的那句話似乎造成了某種嚴重的後果。


    他茫然地看著四周的人們,想要張大了嘴為自己辯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幾乎僵了整整兩分鍾,那個老先生才終於說話了:“西冷鎮沒有幽靈客棧。”“什麽?沒有?”


    “沒有幽靈客棧。”


    老先生繼續堅持地說。


    周旋的心裏一涼,難道自己坐了七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來到這裏,隻為了聽到這句話嗎?不,這不可能,這時候他注意到了周圍人們的表情,當他們聽到“幽靈客棧”這四個字的時候,全都流露出了驚恐的表情,說明他們對幽靈客棧感到害怕,而且絕不願意聽到有人提起幽靈客棧,所以才會否認幽靈客棧的存在。如果他們真的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幽靈客棧,自然也用不著現在這樣,一付如臨大敵的樣子。


    可是,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呢?這其中一定另有隱情,隻是他們不想讓別人知道。周旋忽然感到一陣血脈賁張,於是他大著膽子說:“為什麽要說謊?”


    “你說什麽?”老人有些發毛了。


    “對不起,老先生。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氣的。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麽對幽靈客棧如此忌諱。但請大家放心,我絕對沒有惡意,我隻是受一個朋友的委托,到幽靈客棧送一樣東西而已。如果我給你們添了麻煩,我感到非常抱歉。”


    茶館裏依舊死一樣寂靜,人們麵麵相覷,卻一言不發。此刻,就連茶館外麵的老街上都聚集了許多人,紛紛擠在窗口上向裏麵前去,所有的目光都對準了周旋。他還是第一次被這麽多人麵對麵的關注著。


    又是那位老先生打破了沉寂:“你走吧,快點離開西冷鎮,不要再打聽任何有關幽靈客棧的事。小夥子,你還年輕,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這算是什麽意思?周旋可不想被別人教訓,可是,他看著周圍人們的那種眼神,看來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先離開茶館這是非之地再說吧。他低下頭對老先生說:“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然後,他在桌子上放下十塊錢的茶錢,便匆匆地跑出去了。


    外麵圍觀的人群自動地為他讓開一條路,他就像是個犯了錯誤的人一樣,低著頭向前跑去。


    老街並不長,周旋一口氣就跑到了鎮子的邊緣,總算擺脫了人們的目光。這裏的房子都非常古老了,一股清冷衰敗的氣氛,也看不到多少人氣。


    現在該怎麽辦?總不能就這麽回去吧,他獨自一人慢慢地行走著,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半了,天色開始陰沉下來,一陣冷冷的風從東麵吹過來,帶著鹹澀的海水味——這裏離大海不遠了。


    忽然,一個幽靈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先生,需要幫忙嗎?”


    周旋嚇了一大跳,失魂落魄地回過頭來,隻看到身後站著一個染著黃色頭發的年輕人。


    “你是誰?”他警覺地問道,一邊小心地摸了摸背後的旅行包。


    “我叫阿彪,就住在這裏。”染黃發的年輕人指了指後麵一棟老房子,然後他把周旋拉到一個陰暗的角落裏,輕聲地說:“剛才我在茶館外麵聽到了,你是不是在找幽靈客棧?”


    “你知道幽靈客棧在哪裏?”


    阿彪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你可以帶我去嗎?”


    “可以,不過嘛——”阿彪的手上做出了一個數錢的動作。“你要多少錢?”


    “一百塊。”“成交。”


    周旋掏出錢交給了他。阿彪接過錢輕聲地說:“先生,你不知道。如果讓我老爹知道我帶你去幽靈客棧,他非把我的腿打斷不可。”


    “好了,我們什麽時候去。”


    “就現在,請稍微等一下我。”


    阿彪說完跑進了後麵那棟房子。周旋忽然心想,這個“阿彪”會不會不來了,騙了他一百塊錢就跑了呢?正在後悔的時候,卻看到阿彪又出來了,手裏推著一輛又破又舊的春蘭摩托車。


    他戴著頭盔跨上了摩托,招呼著周旋說:“先生,快上車吧。”


    周旋將信將疑地騎上了摩托後座,他小心地問道:“阿彪,你有沒有駕照啊?”


    “有,上個月剛拿到。”


    他又給周旋戴上了頭盔,然後發動了車子,大聲地說:“坐穩了啊!”


    摩托車發出隆隆的發動聲,在劇烈地顫抖了幾秒鍾後,帶著周旋飛馳了出去。阿彪很快就開上了一條鄉間小路,路麵很不平整,兩邊是連綿起伏的丘陵。阿彪開得很野,在小路上不時做出驚險的動作,讓後麵的周旋心驚肉跳。


    在摩托飛馳的時候,周旋在阿彪耳後大聲地問道:“阿彪,為什麽西冷鎮上的人不願意談幽靈客棧呢?”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從我記事起,大人們總是用幽靈客棧來嚇唬小孩子,說去了那裏就會被鬼捉去。其實,幽靈客棧裏倒底有什麽誰都說不清楚。”


    “你去過幽靈客棧?”


    阿彪大聲地回答:“我小時候去過,但隻是從外麵看看,沒有敢進到裏麵去。”


    “那裏是什麽樣子?”


    “到了那裏你就知道了。”


    天色越來越陰暗,一大團黑色的雲朵聚集在天上,看起來要下雨了。


    二十分鍾後,他們開過了一個村子。周旋注意到村子裏有許多三層以上的小樓,在村口還有一個綠色的郵筒。他不禁問道:“這村子很有錢嘛,叫什麽名字?”


    “叫荒村。”


    “荒村?”


    “對,這村子就叫這個名字。聽說過去非常荒涼,是方圓幾十裏內最窮的地方。不過十幾年前這村子裏的人辦起了鄉鎮企業,實際上就是造假貨,全村人都富起來了。不過現在他們已經不再幹這個了,大多做起了正經買賣。”


    兩個人在摩托上說著說著,果然開到一條荒涼的山路上了。周圍看不到農田和大樹,隻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和喬木。周旋看著這荒涼的原野說:“真奇怪,我們隻翻過了一座山,就好像從浙江到了英國海岸。”


    “因為這裏的地下都埋著死人。”


    “是墳地?”


    “對。這裏正好對著風口,從海上吹來的風帶來鹽分,使這裏變成了鹽堿地,沒有一種莊稼能種活。我們浙江一向都是人多地少,不能浪費一寸土地,所以幾百年來,西冷鎮和周圍幾個鄉鎮都把這裏當做墓地,專門埋死人。”


    忽然,幾滴雨點落到了周旋的臉上,他仰起頭看著天空,狂風暴雨就要來臨了。


    “大海!”


    當這輛又破又舊的春蘭摩托爬上一個高坡時,周旋突然看到了大海。


    黑色的大海。


    周旋一下子愣住了,他曾見過無數次大海,然而在這種荒涼的地方,大海給他的感覺卻迥然不同。雖然他隻是在高處遠遠地眺望大海,距離大約還有好幾千米,但他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了。在黃昏的暗雲底下,遙遠的海平線一片模糊,一幅陰鬱的印象派油畫展現在他的眼前。


    阿彪飛快地開下了高坡,轉過一個彎以後,他大聲地叫起來:“幽靈客棧到了!”


    周旋心裏一驚,揉了揉眼睛向前看去,在一片荒涼的山坡上,孤零零地矗立著一棟黑色的房子。


    瞬間,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對他說——就是這裏了。


    摩托車在離客棧一百米外的地方就停了下來,阿彪摘下頭盔,戰戰兢兢地說:“對不起,我隻能送你到這兒了,我不敢靠近那棟房子。”


    “沒關係。”周旋下了摩托,向阿彪揮了揮手,“謝謝你。”


    阿彪用眼角的餘光瞟了客棧一眼,立刻露出了恐懼的神情,他顫抖著對周旋說:“先生,聽我一聲勸,現在還是跟我回鎮上去吧,明天早上我再送你過來。現在那麽晚了,你總不見得今晚就住在幽靈客棧吧?”


    周旋苦笑了一下:“阿彪,謝謝你,你回去吧。”


    “今天晚上你可以住在我家裏,我不收你一分錢。”


    “阿虎,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客棧門裏有張醜陋的臉豆大的雨點開始打在阿彪的臉上,他搖著頭說:“我現在真的後悔了,不該為了賺一百塊錢,就把你帶到這裏來。先生,你自己保重吧,一定要當心啊。”


    “我會當心的。”


    阿彪點了點頭,戴上頭盔掉轉了車頭,飛馳著離開了這裏。


    荒野上隻剩下周旋一個人站著,就像幾個世紀前的孤獨旅人。


    已經下午六點鍾了,黃昏的海風夾雜著冰涼的雨水,瘋狂地席卷過來,立刻就吹亂了他的頭發。周旋的視線穿過眼前晃動的發梢,投向了百米之外的幽靈客棧。


    這是一座木結構的三層樓房,整座樓都呈現出一股陳腐的黑色,隻有屋頂零亂的瓦片間,長著幾蓬荒草在風中劇烈顫抖著。


    站在這個位置看過去,感覺就好像是梁家輝主演的那部經典武俠電影裏的龍門客棧,從大漠深處搬到了大海邊上。整座樓看不出什麽建築風格,一付不倫不類的樣子,就像是用一堆破木頭搭出來的恐怖電影片場的布景。在風雨中更顯得破舊不堪,真讓人擔心風一吹,它就要散了架倒下去。


    周旋忽然想起了什麽,立刻從旅行包裏拿出了那台一次成像的照相機,把鏡頭對準了幽靈客棧。雖然距離遠了點,而且天色昏暗風雨交加,但他通過鏡頭把客棧的全貌看得一清二楚——更加讓人毛骨悚然。


    忽然,他看到在鏡頭裏麵客棧的三樓窗口閃過一個影子。就在同時,他按下了相機快門。


    照片慢慢地從一次成像照相機裏麵出來,周旋擔心在這種天氣和時候,拍出來的效果不是很好。過了好一會兒,照片終於成像了,一棟黑色的樓房孤獨地矗立在照片裏,隻是光線太暗淡了,看上去就像是一幅陰鬱的油畫。


    他把照相機和相片放回到包裏,然後快步向幽靈客棧跑過去。雨點不斷地打到周旋的臉上,他心裏暗暗祈禱不要著涼,否則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可就麻煩了。


    盡管隻有一百米的距離,但周旋的感覺就像是跑了一場馬拉鬆。兩分鍾後,他終於渾身冰涼地地衝到了幽靈客棧門前。


    靠近了看這座客棧,感覺反而不那麽恐懼了。客棧的大門腐朽而破敗,不知道是什麽年代留下來的木板,在風雨中不停地搖晃著,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周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然後深呼吸了一口氣,伸手敲響了客棧的大門。


    敲門聲“砰砰”地響起。幾乎就在同一秒鍾,天上打了一個響雷,一道閃電裂開天空,瞬間照亮了他的眼睛。


    這扇門板實在太破敗了,在周旋的拳頭下幾乎發出顫抖的呻吟,以至於他不敢用太大的力氣。然而門裏麵卻一片死寂,整個客棧就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墳墓,而這扇門裏就是放著棺材的地宮。


    難道隻是一間空房子?


    周旋不敢再想下去了,他一邊敲著門,一邊大聲地叫了起來:“請問裏麵有人嗎?”


    海邊的風雨聲立刻淹沒了他的聲音。


    正當他即將絕望的時候,大門突然“咿呀”一聲地打開了——周旋的心裏一抖,他屏住呼吸,睜大了眼睛,死死的盯著緩緩打開的大門。


    幽靈客棧開張了。


    終於,他看到了門裏一張醜陋無比的臉。


    ……


    這封來自幽靈客棧的信,是葉蕭在今天早上開信箱的時候發現的。當葉蕭從一大堆信箱垃圾的廣告中間,發現了這個寫著周旋筆跡的信封時,他的手立刻條件反射似的一抖——信封上端寫著葉蕭的地址、姓名和郵編,在右上角貼著兩枚八角的普通郵票,大概周旋是擔心裏麵信紙太多會超重,所以特意貼了兩枚郵票。在郵票上還蓋著一個模糊的郵政日戳,葉蕭依稀辨認出日戳上帶有“西冷鎮”字樣的戳記,而蓋戳時間則是在兩天以前。在信封的下端寫著寄件人的名址——“浙江省西冷鎮幽靈客棧周旋”。其中“幽靈客棧”四個字寫得特別醒目,葉蕭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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