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有福方才還一臉凶相罵蠢徒弟,這一下乖巧的像隻肥兔,笑著同尚膳監太監問好:“幹爹來了。”


    “香椿煎蛋呢?”尚膳監太監停在他的灶台邊。


    田有福小心陪著笑:“是,清寧宮娘娘特地吩咐的。”


    尚膳監太監點點頭:“你倒有些機緣,清寧宮那頭說是要建一個小廚房,我薦了你去。”


    田有福一激靈:“謝幹爹抬舉,我一定念著幹爹的好。”


    見他領悟了自己的意思,尚膳監太監叮囑了兩句話便往外頭去了,這煙熏火燎的,嗆得人難受。


    等到那一碟兒香椿煎蛋新鮮出爐,田有福連小徒弟奉上的茶都沒來得及喝一口,立刻精神抖擻去檢查菜肴有沒有放好。


    聽說太子同太子妃今夜一同用膳,他忙叮囑小徒弟,要將兩人的膳食分開放在膳桌上。太子吃素的時候多,可太子妃卻是個無肉不歡的,是以兩人的菜一個是用茶油炒的,一個是用豬油炒的,菜色也有所不同,萬萬不可搞混了。


    司膳女官試過菜,十來個小內臣就有條不紊的提著燈籠,抬著膳桌,捧起食盒,浩浩蕩蕩直奔清寧宮去。


    ***


    大宮女梅香已在清寧宮前等著,領頭的送膳內侍瞧見她的身影,小跑過去,點頭哈腰:“勞累戴娘子出來等著。”


    宮裏的習俗,老宮人可以尊稱一聲“老太”,年輕的宮人叫“娘子”。梅香姓戴,清寧宮後殿裏,她可是除了管家婆子之外最得臉的大宮女,宮女內侍見了她,都會客客氣氣喊一聲“戴娘子”。


    梅香掃了眼小內侍們手中的食盒,問:“娘娘交代的香椿煎蛋可做好了?”


    “做好了!田師傅現炒的,全按照您交代的法子來。”


    梅香點了點頭,轉身往後殿走,自有小宮女替她打簾子。


    她輕手輕腳走進東暖閣,看見太子與太子妃兩個人隔著一張書桌,一個坐著閉目養神,一個站著撥弄窗邊的花草。


    “小爺,娘娘,可以進吃的了。”


    張羨齡如蒙大赦,飯再不來,她估計得把這盆栽的葉子玩禿了。朱祐樘生性寡言慎笑,她又是自幼對著書的時候比對著人的時候多,不曉得怎麽沒話扯話、閑聊瞎扯。


    她殿裏用膳,一向在西暖閣。因為東暖閣緊挨著臥房,不好沾著油煙氣。


    兩人在西暖閣坐下。許多穿著綠布貼裏的小內侍將兩張大膳桌一左一右擺好,大膳桌旁又接著幾個小膳桌。等會兒膳食會放在小膳桌上,她往哪碟菜多看一眼,司膳女官就會把那碟菜擺在大膳桌上。


    進膳的小內侍都以絳紗袋遮麵,如此便能防止口鼻氣息接觸到膳食。


    裝菜盛飯的碗碟全用的是金器,宮燈一照,金燦燦的晃人眼睛。全都擺齊了,進膳內侍跪在地上:“吃的擺齊了。”說完,便無聲無息的退到陰影處。


    晚膳最豐盛,有三四十種膳食,光米飯就有三種,蒸香稻、蒸糯、蒸稷粟。碗菜、碟菜更是看得人眼花繚亂。


    張羨齡卻獨獨盯著那一碟香椿煎蛋,誰知還沒吃到嘴,忽然聽見朱祐樘問:“這道小菜倒新鮮。”


    明代禦膳也是有小菜、野菜的,據說是因為太祖皇帝曾說“要子孫知外間辛苦”,因此特地在禦膳裏安排些民間粗食,依時令而進,從不間斷。張羨齡當選太子妃後頭一回進膳,瞧見金碟玉碗裏裝著苦菜根、蒲公英、苦瓜片,整個人都愣住了。這些其貌不揚的苦菜根和燕窩萬字全銀鴨子這等菜肴擺在一起,怎麽看怎麽不協調。


    但香椿這等野菜,似乎還真沒見過。


    太子既然發了話,張羨齡隻好眼睜睜看著司膳女官將那碟香椿煎蛋從自己的小膳桌上拿起來,擺到太子麵前的案上。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失去了香椿煎蛋,張羨齡吃著平日最愛的片皮烤鴨,都覺得索然無味。


    這麽多菜,動了筷子的是少數,剩下沒怎麽動的菜照例賞賜給了宮女與內侍。


    用過膳,宮女們端著抹金盆、漱口盂等物過來伺候張羨齡洗手、漱口。貢梨貢橘這等有助消化的水果也悄悄放在了東暖閣桌上。


    宮裏闊綽,貢橘與貢橘之間是用糖堆砌在一起,果盤猶如金字塔一樣,堆得高高的。


    張羨齡微一用力,摘下最上頭的貢橘,緩緩撥開,剃掉橘皮上的縷縷白絲,遞一瓣給朱祐樘:“今日去請安時,我同母後說起了小廚房的事。我……妾想在清寧宮設一個小廚房。”


    朱祐樘點了點頭:“知道了。”


    張羨齡見他並不反對,就叫梅香抱來一疊長卷小軸的畫。張羨齡接過那些畫,畢恭畢敬呈給朱祐樘。


    “妾粗略想了想,清寧宮後殿旁邊的西軒有三間廡房,原是堆放東西的,如今正好可以打掃出來做小廚房。”


    展卷一看,竟然都是小廚房的設計圖,不僅有立麵圖,還有平麵圖,甚至連尺寸都準確標明了,簡潔形象又不失美感。


    朱祐樘原以為是畫師所作,定睛一看,每張圖的右下角都寫了一個小小的“齡”字,不覺有些驚訝:“這是你親手所畫?”


    “是。”張羨齡謙虛道:“畫得不好,讓小爺見笑了。”


    話說出口,她自己都恍惚了一下。沒穿越前,別人問她考試考得怎麽樣,她也是這樣說:“考得不好。”


    話說得很謙虛,但實際是在期待別人的讚美:“你怎麽可能考得不好?”也隻有在這個時候,她心裏會暗暗覺得爽快。


    畫紙翻動,有細碎的聲響,朱祐樘一張張翻過,看得很認真:“是不大好。”


    張羨齡把到嘴邊的“您謬讚了”給生生咽了回去。


    怎麽這麽討厭呢!


    朱祐樘指著畫紙上的煙囪,道:“宮裏的房子,從不許有煙囪,怕燒起來,連柴火都不敢用,隻用碳。”


    書桌上筆墨紙硯俱備,朱祐樘從筆架上取一隻毛筆,蘸墨,想一想,就在那張圖紙的空白處畫起來。


    張羨齡把腦袋湊過去瞧,她倒要看看,太子能畫出個什麽來。


    寥寥數筆,紙上勾勒出一個宮殿的形狀,原本圖紙裏的設計格局都保留了下來,隻是煙囪改掉了,隻在設灶的那麵牆上添了幾個窗戶似的小圓洞,筆墨楚楚,活靈活現。


    畫得還真挺好看的。


    小廚房的事搞定,張羨齡便無什麽話好說了。


    朱祐樘伏在案上抄起了《太上感應篇》。他同皇爺一樣,都是崇道的。


    張羨齡原本打算接著看《大明律》,然而管家婆周姑姑卻捧上了一本《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來。


    她腦海中無端閃過一個念頭:人家有“道經”,你就沒有“佛經”去配?張羨齡樂了,拿起筆,低下頭裝作在抄經,其實是在偷偷地笑。樂夠了,她才老老實實地開始抄寫經書。


    東暖閣忽然安靜下來,隻聽見點點滴滴的更漏聲。


    抄罷《太上感應篇》,朱祐樘將筆擱在玉雙管式筆插裏,他抬眸,便瞧見了一手握筆,一手托腮的太子妃。


    圓圓臉的少女睡在燈影裏,嬌憨若一隻酣然好夢的狸花貓。


    朱祐樘忽然想捏一捏她的臉。


    第3章


    張羨齡其實睡得很淺。


    這是她上學練出來的睡功,能夠坐著悄咪咪的睡,意識卻留了一份清明捕捉風吹雨動。


    太子將筆放下的時候她就醒了,心裏無端生出一種被班主任抓包的尷尬。醒也不是,睡也不是,索性以不變應萬變,依舊裝睡。隻等太子或旁的什麽人喚她,再“悠悠轉醒,負荊請罪”。


    她閉著眼,感覺抹金攢花宮燈透出來的光映在眼皮上,黑得不十分徹底,反倒能感知到光斑,是淡淡的橘紅。


    有衣料摩挲的聲音,宮燈的光忽然黯了,黑漆漆的,似乎是太子傾下身來,向她湊近了些。


    已經很近了,如果他再靠近些,一定能聽見張羨齡的心怦怦作跳。


    所幸他沒有再靠近。隻是靜靜望了一會兒,又離遠了些。


    毛筆被重新拿起,墨在端硯上研,宣紙被輕輕撫平的細碎聲。


    好像太子又開始抄經了,張羨齡心裏揣測道。


    許久許久,沒有別的聲音。


    她懸著的一顆心徹底放下,意識迷迷糊糊的,不知何時真的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東暖閣裏已不見了太子,說是回去歇息了。


    周姑姑回稟的時候,語氣裏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張羨齡權當耳旁風,坐在鸞鏡前,要梅香替她卸頭麵。


    明宮的發型,千篇一律,管你是皇後、妃子,還是女官、宮女,通通戴著狄髻。區別在於狄髻是金絲的,銀絲的,還是竹篾為骨的,以及簪了什麽頭麵,綴了多少寶石。這種狄髻的外形和尖粽很像,都是三角形,把頭發梳攏了盤在頭頂上,拿著狄髻往上一扣,插花一樣的插戴各色珠翠、金珠、釵釧。


    梅香將頭麵一件一件的拆下,又替她將耳垂上的金環嵌寶玉兔搗藥耳環輕輕摘了下來。


    另一個大宮女秋菊端著銀立雙鳳盥盆過來,服侍她梳洗。潔完麵,梅香拿來一個祭藍色小罐,用海棠花銀匙舀了兩小匙在掌心,緩緩在張羨齡臉上抹開。


    這是宮裏最好的薔薇花露,以初綻的薔薇花瓣為原料,醞釀而成的香水。香氣雅而淡,似有似無,若隱若現。


    盥洗完了,張羨齡抱著枕頭往榻上一倒,沉沉睡去。


    ***


    第二日,張羨齡才請安回來,替她修小廚房的人就到了。


    無論是禦用監的人還是尚膳監的人,在張羨齡麵前都十分殷勤,熱情的好似催人辦卡的推銷小哥。


    畢竟,這可是第一次給太子妃娘娘辦差,誰要是露了臉,未來的前程就有了。


    請安過後,各人就開始幹活了,敲敲打打,哐哐啷啷,聽著很熱鬧。


    張羨齡坐在東暖閣裏,邊嗑瓜子邊看光祿寺送來的三月膳單。


    她細細看了幾行,驚得瓜子都掉了。


    張羨齡單知道自己一月膳食所用的廚料定然不少,但她沒想到,竟然有這麽多!


    身為太子妃,她每月膳食並廚料用銀竟然有一百六十兩的預算。她原是小門小戶出身,中選前父親不過是國子監監生,也就是一個秀才。張家四口人,每日大魚大肉,所費不過二三錢銀子,這還是街坊鄰居裏夥食最好的。結果現如今,她一天就能吃掉五兩白銀?


    張羨齡數學很好,下意識心算起來。一兩銀子等於十六錢,這麽算起來,她如今一日的夥食費抵得上過去一家人吃一個半月。


    她暗自咋舌,繼續看廚料。


    肉食方麵,一個月光豬肉就有九十六斤八兩,另外還有雞鵝共計二十隻,羊肉、羊肚、肝等四十斤,還有鵪鶉、鴿子、驢肉等等。


    至於調料,香油就有三十六斤、白糖二十八斤、黑糖五斤。除卻果蔬、香料、麵食之外,還有牛乳四十斤。林林總總,不一而足。(1)


    “娘娘,這膳單可有什麽要改的。” 周姑姑見她拿著膳單看了許久,輕聲問。


    張羨齡定了定神:“額,那什麽羊肚、羊肝之類的內髒不要,換成豬蹄或者五花肉。”


    “那廚料怎麽分呢?”


    “對半分,尚膳監和小廚房各分一半。”


    周姑姑應了一聲,叫小宮人去傳話。


    這時候,被張羨齡派去監工的大宮女秋菊來稟:“娘娘,小廚房那邊大致改好了。”


    “走,看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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