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請節哀。”


    “父皇……”


    張羨齡攙扶著皇爺,看他那般痛哭,不由得鼻子一酸,潸然淚下。她帶著哭腔勸道:“萬娘娘在天有靈,也不願意看您這樣。”


    皇爺隻是哭,哭得聲嘶力竭,渾身都在顫抖,他反反複複呢喃著:“你說過永遠不會離開我的,你說過的……”


    青袍濕透,不知是雨,還是淚。


    皇後也領著妃嬪圍過來,齊齊跪在地上,請皇爺節哀。


    張羨齡勸著勸著,卻覺手臂一重,皇爺竟然暈了過去!


    ***


    乾清宮裏,人人屏氣凝神,等著太醫院院正的診斷。


    周太後也匆匆趕過來,又急又氣,問太醫:“皇爺到底如何了?”


    太醫輕聲稟告:“皇爺一時哀痛過深,現已經醒來了,隻是還要靜養。”


    周太後三兩步上前,在禦榻之側坐下。


    皇爺果然已經醒了,一雙眼直愣愣盯著錦帳,一動也不動。


    “萬氏到底哪裏好,值得你這樣?”周太後長長歎息一聲,抬手抹了一下眼睛。


    皇爺的聲音響起,很輕很輕,夢囈一般:“她在,朕就心安。”


    “如今她去了,朕大約也活不了多久了。”


    周太後按著胸膛哭道:“你怎麽能這樣說!你是在剜娘的心啊!”


    皇爺緩緩轉身,背對著她:“朕累了,母後請回罷。”


    周太後無可奈何,替他蓋上被子,狠狠擦了兩把淚,轉身往外走時,又成了雍容華貴的皇太後。


    寢間之外,皇後、太子與太子妃都等著。


    周太後出來,輕聲道:“沒什麽大事,靜養著就好,都回去歇著吧。”


    她望著窗外連綿不斷的雨,心裏頓生悲涼之情,這叫什麽事呢!


    第10章


    回清寧宮的路上,張羨齡覺得渾身都沉甸甸的,羅衣沾了雨,濕黏黏的貼在身上,很不舒服。


    她茫茫然望著雨幕裏的紫禁城。大雨將一切衝刷的幹幹淨淨,半點塵埃也不曾留下。


    回到清寧宮後殿,宮人們早就備好了熱水,周姑姑和梅香忙著替張羨齡拆頭發,秋菊則端來一碗熱熱的薑湯。


    張羨齡一聞見薑的辛辣味就蹙起了眉,秋菊勸道:“加了好些紅糖呢,娘娘嚐一嚐,一定是甜的。”


    周姑姑也勸:“娘娘喝一碗罷,這淋了一身雨,得驅驅寒才好。若是患了風寒,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倒是真的,如今醫學不發達,一場風寒都能輕而易舉的要了人的命。


    張羨齡想到這一點,乖乖接過碗,捏著鼻子把薑湯一飲而盡。她將碗擱在桌上,問:“小爺哪裏可送了薑湯去?”


    “正殿怎麽沒有?早早的備下了,娘娘放心。”


    周姑姑一邊回著話,一邊給她遞上兩粒冰糖。


    張羨齡一向怕苦,因此特意叫人準備了一小罐冰糖,專門預備著喝藥時吃。


    喝完薑湯,小宮女過來稟告,說是浴湯已經備好了。


    洗浴一向是放在暗間,擺上一扇屏風,在後頭安放浴桶。掌管司沐的宮女們捧著香胰子、毛巾、花露等物進來,放在浴桶旁的案幾上,又悄無聲息的退出去。這是太子妃的習慣,沐浴時最多讓貼身宮女留下,不用那麽多人伺候。


    因是乍暖還寒的時節,宮女們特意在暗間裏點了炭盆。張羨齡走進暗間時,隻覺暖意融融。


    泡在澡盆裏,熱水的溫度讓她微微放鬆了些。


    梅香往浴桶裏倒了些古刺水,異香撲鼻,這可是三寶太監下西洋帶回來的好東西,尋常花露都沒有這般馥鬱的香氣。


    泡了澡,換了幹淨衣裳,又把頭發擦幹了,張羨齡這才漸漸緩過來。


    她打發文瑞康去正殿問一句,看太子會不會過來用膳。


    一來一回也沒花多少功夫,那邊回話說太子有些疲倦,已經歇下了,請太子妃不必等。


    張羨齡聽完點點頭,叫人傳膳。


    因皇貴妃出殯,皇爺下令這三日乾清宮不食葷腥。老子不吃肉,兒子也隻能吃草,所以清寧宮小廚房今日送上來的,是純正的素齋,像素三鮮、豆腐雞蛋羹、熗香菇之類的,賣相很不錯。


    折騰了一日,張羨齡也是餓狠了,就著素菜也吃了兩碗米飯。


    第二日一早,張羨齡才醒來沒多久,正殿就傳來一個壞消息,太子病了。


    太子身體一向不好,淋了一場雨,又穿著濕衣裳在乾清宮守了半日,回來就覺得頭有些昏。


    睡到卯時,他破天荒的沒起來。覃吉頓時有些慌了,一麵命人去請太醫,一麵讓人去後殿傳話。


    朱祐樘臥在榻上,昏昏沉沉的,半夢半醒間覺得一隻手輕柔地貼在他額頭上,讓他在燥熱之中有了些許清涼。


    他睜開眼一看,是太子妃坐在榻邊,正用手背試著他的體溫。她的眉頭緊鎖,一向笑盈盈的臉沒了半點笑意,很嚴肅的樣子。


    朱祐樘想勸她回後殿歇著,別過了病氣,然而一開口就是一串咳嗽。


    張羨齡嚇了一跳,輕輕撫著他的背,替他順氣:“很難受是不是?太醫馬上就來了。”


    正說著話,外間的內侍高聲稟告,說太醫已經到了。


    梅香見太子妃仍坐在榻前一動不動,為難道:“娘娘要不往屏風後避一避?”


    洪武年間就定下的宮規,後宮嬪妃,尤其是像張羨齡這般年輕的,即使患病都不能輕易傳太醫診治,尋常小病都是請女醫來瞧,實在沒法子要傳太醫,那也得隔著簾子,多位宮人在場方可。


    張羨齡想起背過的宮規,知道她守在榻前,太醫是不敢進來的。她抿了抿唇,起身往屏風後去。有機靈的內侍搬來一個繡墩,讓張羨齡坐下。


    太醫這才進到內殿來,請安之後,細細替太子診脈開藥。


    朱祐樘的嗓音啞得厲害:“皇爺身體可安?”


    太醫忙回道:“龍體安康,請小爺放心,隻管安心養病。”


    診斷的結果無非是風寒,開了藥方,張羨齡立刻吩咐人去煎。待太醫退下之後,她三兩步從屏風後轉出來,仍坐在太子榻前。


    朱祐樘輕輕咳嗽,斷斷續續道:“沒什麽大事,一年總有這麽幾回,吃了藥便好了。”


    張羨齡點點頭,從宮女手中接過溫水浸過的帕子,輕輕敷在朱祐樘額上:“小爺安心歇息吧,我在呢。”


    太子這一病就是七八日,張羨齡日日夜夜守在正殿侍疾。


    滿滿一碗黑漆漆的藥,一日三餐的喝。張羨齡看著都覺得苦,朱祐樘卻麵不改色的喝下去了。


    張羨齡見過他喝藥之後,立刻叫梅香把後殿的冰糖罐子帶了過來。吃完藥後,就纏著要他含一粒冰糖。


    朱祐樘凝視著太子妃掌中小小一粒冰糖,愣了一愣,才拾起吃了。


    冰糖入口,絲絲的甜味立刻驅散了藥的苦澀。


    上一回吃藥後再吃糖是什麽時候,他已記不清,大約是還住在西內的時候。小孩子怕苦,娘親總要拿著糖哄著,他才肯吃藥。沒想到時隔多年,竟然還有人拿著糖粒子哄他。


    他是習慣生病的,從前養病的時候,隻覺無聊。因為除了皇後皇帝來探望的那短短的時間,他的寢宮裏總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可是太子妃來侍疾,總要鬧出點動靜來。他倚在枕上,聽見太子妃與覃吉據理力爭。


    “生病了是要吃得清淡些沒錯,可也不能天天吃清粥呀!”


    “我知道是規矩,可這規矩也沒明說,養病時除了清粥就不能吃旁的了呀!這樣,我叫小廚房做些好克化的點心食物,偷偷的送過來,不大張旗鼓,也不叫其他人知道。”


    覃吉哪裏能強得過太子妃,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太子妃送來豆漿山藥粥,五百糕等吃食。


    除此之外,太子妃還弄了一堆果盤,將榻邊的案幾擺的滿滿當當,沒事的時候就削個蘋果給朱祐橖吃。


    幾日下來,朱祐樘甚至冒出一個念頭。有她這樣陪著,病一場似乎也不錯。


    第11章


    四月的宮後苑,牡丹與芍藥次第開。


    張羨齡立在花叢之中,挑選了一會兒,折了兩枝嫣紅牡丹花。一枝養在清寧宮後殿,一枝命宮人安放在正殿的白瓷瓶裏。


    正殿原本是沒有這白瓷瓶的,事實上,偌大的皇太子寢宮,除卻必要的床帳屏幾、琴書筆硯之外,竟然別無裝修,雪洞一樣幹淨。


    簡簡單單的,倒很有簡約大氣的美感,隻是養病的時候住在這樣的屋子裏,未免太過冷清。問過太子的意思,張羨齡在正殿東暖閣添了一隻白瓷瓶,宮後苑裏開什麽花,她便折一枝過來,用清水養著。花瓶緊挨著錦簾,一進門,第一眼就可以瞧見花開得熱熱鬧鬧。


    雖然如今太子身體已大安,恢複了文華殿的日講,但白瓷瓶卻在東暖閣裏安了家。張羨齡折花的時候,也習慣往正殿送一枝一模一樣的花。


    她欲往回走時,忽然瞧見湛藍的天空裏有兩三隻風箏,飄得又高又遠,很好看。


    轉過去一瞧,三個小女孩正在放風箏,一大兩小,又笑又鬧。


    周姑姑在她耳旁提醒道:“是仁和公主、永康公主和德清公主”


    說話間,那三個小女孩也注意到了張羨齡。仁和公主將風箏線塞到乳母手裏,領著兩個妹妹向太子妃請安。


    仁和公主是皇長女,今年隻十二歲,梳著八角發型。另外兩個小公主還沒留頭發呢,腦袋剃得光溜溜的,像小和尚,隻在頭頂處剩了短短的頭發,一左一右用紅絲帶紮成小揪揪,珊珊可愛,看了想讓人摸一把。


    張羨齡笑著讓梅香給她們拿奶糖吃,這是小廚房聽過她的口述試著做的,味道還真不賴,剝開一粒糖放在嘴裏,滿滿的都是濃鬱的奶香。


    三個小公主吃了,眼睛都亮了,圍著張羨齡轉。最小的德清公主眼巴巴望著她:“皇嫂,我再吃一粒可以嗎?”


    “德清!”仁和公主蹙眉望向她:“你學的規矩呢?全忘了?”


    眼看小姐妹要吵起來,張羨齡連忙說:“沒關係,我這還有幾粒,一起分了,回頭我讓小廚房再做就是。”


    她既然發了話,仁和公主也不好再說些什麽。於是兩個小公主把張羨齡帶的奶糖吃得幹幹淨淨,仁和公主隻吃了一粒,忙著指揮慈母、乳母們給兩個小公主擦嘴遞水。


    張羨齡笑盈盈地問德清公主:“我能摸一摸你的腦袋嗎?”


    “當然可以。”德清公主含著奶糖,說話聲含含糊糊的。


    張羨齡趁機把德清公主摟進懷裏,一下一下的擼。這孩子長著一雙大眼睛,臉頰肉嘟嘟的,怎麽看怎麽可愛。


    到底是小孩子,吃了她的糖,頓時就熱情起來。德清公主拉著張羨齡的衣袖撒嬌:“皇嫂,我們去玩捶丸好不好?”


    捶丸是什麽,張羨齡還真不大清楚,不過看著小公主衝她撒嬌,她哪裏有不答應的理兒?反正太子已經去文華殿讀書去了,清寧宮沒人,也沒什麽事等著她處理。張羨齡便跟著三位小公主,一起往宮後苑的西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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