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亦如流雲一般, 因方才皇後娘娘所言之事而動。


    一朝天子一朝臣, 女官與皇後亦是如此。更何況皇後娘娘年輕,身邊得力的宮人不多,任誰都知道,她必定是要提拔自己人的。誰能成為自己人?每一個有抱負的女官都期望是自己。因此, 有許多女官都憋著一口氣,希望能在皇後娘娘麵前嶄露頭角, 獲得重用, 最好是能成為皇後娘娘的心腹。


    單單就沈瓊蓮知道的, 就有去找周太皇太後說情的女官,也有找王太後門路的女官……總而言之,八仙過海, 各顯神通, 銀子灑得如流水, 就為在新皇後麵前掙一份臉麵。


    這個時候不出頭, 什麽時候能出頭?


    托關係的人多了,下麵沒關係的女官可就慌神了,不是人人都有銀子能夠打點關係呀!


    人心惶惶。


    為了這事,謝尚儀還特地找過沈瓊蓮,怕她手頭緊, 想借她一些銀子,讓她去打點。


    “這可是關鍵時期,你可不能甘於在他人之後。”


    這些都是謝尚儀多年來存的養老銀子,她無兒無女,就指望這些銀子安度晚年。沈瓊蓮哪裏肯要,連忙謝絕:“這我不能收,尚儀大人也知道我的性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再說,我與張娘娘接觸的不多,但也隱隱覺得,她並非是任用親信之輩。這個時候沒頭蒼蠅一般找門路,說不定會弄巧成拙。”


    話雖然這麽說,可是沈瓊蓮心裏仍打鼓。皇後娘娘到底年輕啊,若是周太皇太後與王太後當真倚老賣老,硬要她提拔一些女官,孝字當頭,皇後娘娘也未必不會答應。


    直到今日這宮人試的安排一出,沈瓊蓮的一顆心才算是穩穩落下。


    皇後娘娘這是要唯才是舉,以成績選人。


    今日她既然已經放話出去,要提拔誰,不提拔誰,全看弘治元年的宮人試,而宮人試的成績又白紙黑字擺在哪裏,這樣一來,什麽門路都不好使。


    周圍使銀子托關係的女官臉色多多少少有些難看。沈瓊蓮立在眾人之中,半點不慌張。論學才,她頗有些自負。


    沈瓊蓮出身江南沈家,乃是明初巨富沈萬三的子孫。當年天下之財,有三分在沈家。雖說經曆過抄家之難,到如今,沈家早不似從前的輝煌,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沈家藏書之豐厚,是一些寒門秀才畢生所未見過的。她自幼飽讀詩書,苦讀幾十載,若是宮人試她都考不出頭,那還不如拿塊豆腐一頭撞死。


    她心裏正盤算著如何在閑暇時用功溫書,才走了沒幾步,忽然聽見許尚儀在後頭叫她。


    沈瓊蓮快步走過去,謝尚儀語速很快,同她仔細叮囑:“你方才也聽清了,兩個月後的宮人試,你一定要考中才行。”


    “尚儀放心,我自當拚盡全力。”


    謝尚儀見沈瓊蓮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笑了:“你呀,別大意失荊州才是。”


    她看一看四周,見無人盯著,向沈瓊蓮附耳過來,說:“許尚宮年紀大了,有告老還鄉之心。等到宮人試之時,六尚之首的位置大概就空出來了。”


    許尚宮要告老還鄉了?


    沈瓊蓮心裏一驚,想想,也覺得合情理。六尚掌印女官大多都不年輕了,若是皇後娘娘恩準許尚宮還鄉,那其他年老的掌印女官,多半也會乞骸骨。如此算下來,弘治元年,六尚女官的位置,真的會有大變動。


    她又叮囑了兩句,急匆匆返回坤寧宮去。


    大會開完開小會。方才皇後娘娘在大會上所言,多半是些場麵話,私底下的小會才是重頭戲。


    謝尚儀走進西暖閣,悄悄站入班列之中。


    能留下來的女官不多,全是各局掌印,肅穆站著,一言不發。


    因是冬日,坤寧宮西暖閣也換了裝飾,寶座上鋪著白色的貂皮,沒有一絲雜色,瞧著很柔軟。


    寶座左右立著兩麵大穿衣鏡,將窗外的日色反射進室內,在金磚上投下淡淡的光暈。


    皇後娘娘進來,和顏悅色的賜座,又叫宮女斟茶送點心。直到每位女官手旁都有一盞熱茶與一盤點心,皇後娘娘這才開口說話。


    “我年紀輕,許多事,還需諸位掌印女官多多提點。”


    眾人都道不敢。


    謝尚儀心裏暗自揣測,依這位侍長往日的所作所為看,怕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布置下許多事情才好。


    她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等著聽吩咐。


    皇後娘娘笑吟吟地道:“本宮初次執掌宮務,實在毫無頭緒,還諸位說一說如今在管些什麽事。”


    女官們便自己手中執掌之事一一說了。


    後宮的事務,多且繁雜。幾乎每一個掌印女官稟告時,都將自己所負責之事渲染得無比重要。


    張羨齡兩手放在膝上,撥弄著深青色霞帔兩側的珍珠。等一眾掌印女官都說完了,才悠悠道:“知道了。”


    她抬起眼眸,輕輕笑道:“還請許尚宮將宮人名錄與後宮賬目整理一番,稍後送到坤寧宮來。其他的事,都照舊例辦。行了,下去歇著吧。”


    謝尚儀愣了一愣,以為自己聽漏了什麽。


    這……皇後娘娘怎麽不按照常理出牌呢?


    其他掌印女官的反應,與謝尚儀大致相同。眾人麵麵相覷,最後不約而同的,都將目光投向六尚之首許尚宮。


    許尚宮上前一步,彎著腰:“臣遵旨,娘娘若有旁的事情,隻管吩咐。”


    張羨齡沉吟片刻,說:“旁的倒沒什麽事。對了,六尚局的藏書室,我今早已經讓人又添了些書籍,你們記得提醒下別的女官,有空閑的時候,多讀讀書。”


    說完,她兩手捧起茶盞,低頭,喝了一小口甜奶茶。


    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見皇後娘娘當真沒有再吩咐些什麽的意思,一眾女官方才行禮告退。


    人走完了,張羨齡立刻換下了燕居冠服。


    這燕居冠服雖然比翟衣鳳冠輕上許多,但穿戴起來還是累人,張羨齡是一刻都不想多穿的。


    周姑姑服侍她換上輕便些的冬衣,鵝黃色緞麵短襖,衣領處有一圈白絨絨的狐狸毛,這毛領是張羨齡特意吩咐尚功局的針線宮女做的,顯得臉小,又可愛。


    周姑姑往日一向嚴肅,今日卻難得有了些笑意。


    張羨齡都看在眼裏,她知道周姑姑為什麽高興。大概周姑姑以為,她一接受宮務,就會大動幹戈,勵精圖治。結果她竟然什麽都沒改,一律照舊,這便使周姑姑心安了。


    張羨齡笑著說:“周姑姑今日瞧著氣色可真好。”


    周姑姑將拆下來的燕居冠穩穩當當放在桌上,回道:“娘娘今日辦事很妥當。”


    “那當然。”張羨齡的語氣略有些自豪,“我又不是莽撞人,剛剛當上皇後,接手宮務,連水有多深都不知道,就緊趕慢趕的要過河,那不是明擺著上去踩雷嗎?”


    這些天來,每當她去向周太皇太後和王太後請安,耳朵裏不知聽了多少推薦人的話。這個說某某女官辦事老練,可以重用。那個暗示某某女官可以接任某局掌印……煩不勝煩。


    張羨齡總是一臉憨厚的笑容,裝傻充愣。


    好家夥,若真按照兩位老娘娘的安排,六宮掌印女官都給包圓了,她以後再想做什麽事,全都得受掣肘。


    不說新人,就是現如今六尚一局的近百位女官,哪一個是省油的燈?有些資曆深的女官,在宮裏待著的年月,比張羨齡兩輩子加起來的年齡還要大。掌管六司一局,就好比在盤絲洞裏跳舞,到處都是密密匝匝的蜘蛛網。一個彎彎繞繞沒顧及到,就能鬧得灰頭土臉的。


    這種時候,一動不如一靜,她得好好看一看,再得出應對之法。


    “娘娘要是一直如此,老奴也不用擔心了。”周姑姑替她理了理毛領,一臉的欣慰。


    張羨齡笑著攏住她的脖子:“我知道周姑姑對我好。”


    雖說有的時候,周姑姑的勸告也挺煩人的,但張羨齡心裏明白,她是真心實意為自己考慮。周姑姑是老人,經曆的風風雨雨實在太多了,一國之君可以淪為韃靼人的俘虜,鎖在南宮裏的太上皇還能重登皇位。周姑姑活到這把歲數,什麽事沒見過?所以萬事求穩。是以每回張羨齡弄些新玩意,周姑姑都些擔心,生怕她不小心犯了忌諱,失了帝心。


    也多虧有這麽一位老人在後頭拖著拉著,張羨齡才不至於野馬脫韁。


    周姑姑被她攏著,肩膀都僵硬了:“娘娘!這不成體統。”


    張羨齡隻好放開她,嘟囔道:“周姑姑這樣子就不可愛了。”


    周姑姑瞪了她一眼,轉身叮囑掌司衣的宮女將燕居冠服好好掛起來。


    換了一身衣裳,有點冷。


    兩個小宮女抬來一小筐紅籮炭,往炭盆裏添了些新的。


    張羨齡見了,開始琢磨烤火的事。


    眼看天氣越來越冷,屋裏不用炭是行不通的。可是炭盆放多了,人又不舒服。


    從前做的蜂窩煤該派上用場了。


    張羨齡把坤寧宮管事牌子文瑞康叫來,問:“上個月要惜薪司做蜂窩煤,你去瞧瞧,看做好了沒有?若是好了,就著人拖回來。對了,再去禦用監看一看,那煤爐子打好了沒?順道一路帶回來,正好要用了。”


    文瑞康領著人走了一趟,先去禦用監,拿了兩個怪模怪樣的煤爐子,叫人送回坤寧宮。然後再往惜薪司去。


    一到冬日,惜薪司就成了炙手可熱的衙門,管你是哪一宮的娘娘侍長,總得用碳不是?


    文瑞康到惜薪司的時候,正有宮人往外拖炭火,煤渣在地上拖出一條黑黢黢的線。三個內侍站在惜薪司門口,就著份例裏的炭火討價還價,希望多拿些好炭,少拿些被潤濕的木炭。


    見是坤寧宮的掌事牌子來了,惜薪司掌印太監親自出來相迎,一張老臉笑成了一朵花:“我說今日怎麽一大早聽見喜鵲叫喳喳呢,原來是您老兒來了。之前交代的蜂窩煤,我們早早就做好了。”


    他一麵陪著笑,一麵領著文瑞康去看做好的蜂窩煤。


    五百多個蜂窩煤,都是一模一樣的大小,整整齊齊碼在牆角處,外頭用油紙布罩著,很幹淨。


    “文爺爺別說,依照皇後娘娘的法子做出來的蜂窩煤,造價少不說,燒起來還真沒什麽雜煙,就是比起紅羅炭來,也差不了多少。”


    惜薪司掌印太監原本以為皇後娘娘是鬧著玩的,結果蜂窩煤當真做出來,試著用過一次,惜薪司掌印太監這才曉得蜂窩煤的好處。原料就是碎煤和炭粉,多便宜的玩意兒,燒起來卻比尋常的木炭要實用的多。


    文瑞康檢查了一下蜂窩煤,確認無誤,方叫小內侍用獨輪車拖了一車蜂窩煤回坤寧宮去。


    見東西都拿回來了,張羨齡親自拿了火鉗,夾了兩個蜂窩煤放到爐子裏,爐子的大小是按照蜂窩煤的尺寸做的,恰好放進去,嚴絲合縫。


    用火折子取火,將蜂窩煤引燃,不一會兒就暖和起來。


    張羨齡笑道:“這東西做得還真不錯。”


    光有蜂窩煤和煤爐還不夠,張羨齡又叫梅香從庫房裏尋出一個四四方方的木架子,往上麵罩了一套厚實的桌布,又安了一塊薄薄的木板。


    之後,張羨齡讓把煤爐子放在木架子裏頭,又叫梅香拿來四把椅子,圍著木架子擺。


    如此,一個暖桌就做好了。


    張羨齡拉開椅子,把腿和手都放到厚桌布裏頭去,十分暖和,她簡直不想起身了。


    都說寒從腳起,其實也並無道理。從前宮裏取暖,就十分注重讓腿腳暖和起來,坤寧宮裏就放著好幾個銀製的暖壺,是專門放在腳邊的。隻是這種暖爐比較麻煩,一會兒要換一個,並且溫暖的範圍有限。暖桌則不同,坐在暖桌邊上,腿腳是一定不冷的,連帶著整個人都暖洋洋的。


    “這暖桌好用,但你們務必要記得,人若是不在暖桌邊坐著,就一定得把煤爐子給熄滅了,不然很容易失火的。”


    張羨齡怕他們不當回事,語氣鄭重地和梅香她們交代:“你們記得把這一點同坤寧宮其他宮人都說一遍。”


    紫禁城裏這種純木製的宮殿,最怕失火,再怎麽小心也不為過。


    張羨齡在暖桌邊窩了一會兒,忽然想起在乾清宮的朱祐樘來,他這時在忙國事,批奏本,想來手會涼吧?


    思及此,張羨齡忙叫文瑞康照例做一個一模一樣的暖桌,給乾清宮送去。


    文瑞康正要退下,張羨齡又喊了一聲:“你等會兒過去的時候,萬歲爺也該用午膳了。今日我叫膳房備了涮羊肉火鍋,你勸萬歲爺多吃一些,就說是我說的。”


    文瑞康笑著應了。


    盯著內侍宮女重新做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暖桌,帶上蜂窩煤和煤爐子,文瑞康領著人往乾清宮去。


    雖說從位置上來看,乾清宮和坤寧宮之間並不遠。但實際上,要從坤寧宮走到乾清宮,是需要繞一個大彎子的。因為兩宮之間是用紅牆隔開的,相望卻不相連。雖然說兩宮之中夾著交泰殿,可以從交泰殿穿過去,但交泰殿的穿堂一般是不開的,隻有萬歲爺才可以從其中過。


    憲廟老爺在時,就是王老娘娘要去給他請安,都得從景和門出去,沿著東長街繞半個圈才能到乾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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