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


    張羨齡索性抬起手,把兩隻耳朵捂住,直截了當的用行動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朱祐樘啞然失笑,想開口說話,然而開口就是一串咳嗽。


    張羨齡忙倒了一杯水:“喝點水。”


    喝了水,朱祐樘緩過來,向張羨齡道:“我是怕萬一。”


    “沒有萬一。”張羨齡斬釘截鐵道,“你會好起來的,別忘了,咱們可是有白首之約的,你若負約,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要見你!”


    “你聽到沒?”


    朱祐樘沉默地看著她,半晌,道:“我努力。”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聽到外頭梅香通傳:“娘娘可在?”


    “在。”


    張羨齡拿手背快速擦了一下眼睛,向朱祐樘惡狠狠地道:“你給我撐著,會好的。”


    話音方落,她逃似得逃了出去。


    梅香喚她,是因為談允賢回來了。


    許久不見,談允賢黑了許多,皮膚不複往日的白皙,一雙眼眸卻越發明亮。


    張羨齡一見她,就抱著她哭了一場:“允賢,茹女醫——”


    “臣知道。”談允賢摟住她,“不說這個,娘娘急著喚我回來,是為了萬歲爺的病罷?”


    “是。”張羨齡抬起頭,“你跟我來。”


    談允賢診脈之後,退到外間,又看了近日來萬歲爺所吃之藥,思慮良久,才與張羨齡道:“萬歲爺這風寒,是來勢洶洶。”


    “你可有什麽法子?”張羨齡急道,“太醫院那群人治了這麽久,萬歲爺一點好轉的跡象都沒有!我有的時候都想跟他們發火。他們開得藥到底有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隻是都是守中之法。”


    張羨齡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既然說是守中之法,那一定有別的法子,是不是。”


    談允賢咬唇道:“臣也不知,這法子管不管用。在外尋藥這段時間,臣尋出一種新藥方,名曰達原飲,專治瘟熱疫毒之邪。”


    “之前可有治愈的例子。”


    “有,隻是到底是新藥方,臣也不敢打包票。”


    張羨齡思索片刻,道:“你將藥房寫下來,我帶著你去太醫院對峙。”


    拿著達原飲的藥方,問了太醫,又緊急在宮外尋找同症用藥,證實的確有藥效。


    太醫院院判劉文泰卻不肯點頭,又說這藥方不成熟,又說沒接到聖旨,不敢換藥。


    張羨齡知道,他是怕擔責任。


    她冷笑一聲:“萬歲爺已經昏迷了,如何給你聖旨?你隻管換藥,所有責任我擔,若無效,我自然給萬歲爺陪葬。”


    “現在,換藥!”


    換藥之後的前兩天,朱祐樘仍是寒少熱多,時久不退。


    張羨齡衣不解帶的收在禦塌旁,困了,就趴在塌邊睡,睡得很淺,確保一有動靜,她隨時可以醒過來。


    她趴在塌邊睡,做了許多破碎的夢,全是和朱祐樘有關的。


    他溫柔地喚她“笑笑”,一聲又一聲。


    張羨齡做著這些夢,滿臉淚痕。


    “笑笑?”


    他不好起來,她如何會笑。張羨齡心裏悵然若失。她緩緩睜開眼,還聽見有人喚他“笑笑”。


    她愣了一愣,回過神來,猛然抬起頭。


    滿殿盛夏陽光,一股風將紗簾輕輕睡起,朱祐樘倚著繡枕,眉眼含笑,朝她伸出一隻手:“你醒了,笑笑。”


    第113章


    “大明到了, 大明到了!”


    甲板上的人們一陣歡呼,皮萊資聽見動靜,立刻拉開艙門——湛藍的蒼穹之下, 不再是一成不免的大海, 名船列隊, 濤拍港岸。


    上帝啊, 這就是黃金國度麽?


    皮萊資微微有些激動,手握著闌幹, 極目遠眺,說了一句母語粗口。


    他近乎貪婪地望著眼前的景象, 緩緩入港的各色船隻,岸邊來來往往搬運貨物的挑夫,連成一片精美的木製房屋……繁華富貴令人看花了眼。


    其中最令人矚目的, 還是一麵靠海的懸崖石山, 那石山竟然雕刻著一個女子的雕像!


    皮萊資請教身邊的中原人:“勞駕,請問這石像是誰?”


    那中原人乃是大明客商, 原本正沉浸在回家的喜悅中, 一回頭, 忽然見著一個紅頭發藍眼睛的外國人, 說得還是漢語。客商愣了一愣,好在他見多識廣,很快便定了神,很驕傲的向皮萊資解釋:“那個呀,是媽祖像, 我們明人出海前,都要拜一拜,祈求風平浪靜, 平平安安回來。”


    “原來如此。”皮萊資從衣袖裏掏出一個牛皮本,一邊與這客商攀談,一邊將這些信息記載下來。


    進入月港的船隻很多,想要入港,必須按照官府的船指引,等上小半個時辰,在這段時間內,船隻就漂在海上。


    閑著也是閑著,客商見皮萊資態度和藹,便同他聊了幾句。


    “說起來,這媽祖像,還是按照咱們中宮娘娘的模樣雕刻的。”


    “皇後麽?”


    “對。你瞧,漂亮吧!”客商高興道,“我們這位中宮娘娘,那可不一般,我們私下裏都說,她合該是天上的神女轉世呢!”


    皮萊資揚了揚眉毛,正想追問,船上的鼓咚咚咚響起,昭示著終於輪到他們這艘船進港了。


    甲板上的人一窩蜂湧去看熱鬧,客商也不例外,皮萊資隻好把牛皮本收起,往人群裏擠。十個月前,他還自持自己的貴族身份,很驕矜地坐在一旁看人擠,但餓了兩回肚子之後,竇維托便入鄉隨俗,哪兒人多往哪兒鑽。


    官府的船很小,尤其是與皮萊資乘坐的大船相比,不過在月港,就算是三寶太監下西洋的寶船來了,也得聽官船的指引。


    入港之後,皮萊資與兩三個隨從拎著行禮排隊下船。


    港口邊有一道鐵絲網鑄成的長城,所有人必須登記方才能離開港口,皮萊資也不例外。


    掌管過關的小吏例行公事,詢問皮萊資的各項信息。


    “表填好了麽?”


    “好了。”


    小吏接過文書,掃了一眼,訝然道:“你是從佛郎機來的?”


    “是葡萄牙。”皮萊資糾正道。


    “沒差啦。”小吏翻開下一頁,“你們和那個什麽法蘭西國,在我們這裏為了方便,統稱佛郎機。”


    皮萊資還想分辨,他雇傭的華人通事,也就是翻譯官亞三小聲提醒:“別爭,先入關再說。”


    皮萊資於是閉起嘴巴,假裝自己不會說漢語,全權讓亞三應付。


    “來做什麽的?”小吏問。


    火者亞三點頭哈腰道:“這位皮萊資大人,是佛郎機使者,奉國王曼努埃爾之詔來大明朝賀。”


    聽到朝賀兩字,皮萊資皺起了眉頭。他知道朝賀是什麽意思,也見過一些來大明朝賀的小國使者。可他們堂堂葡萄牙帝國,怎麽會向大明朝賀臣服?


    算了,中國不是有句古話,“識時務者為俊傑”,暫且忍耐一下,入關之後再說。


    誰知這小吏問完之後,並未在入關文書上蓋章,而是一臉嚴肅道:“你們坐在邊上等等,待我通傳一下。”


    小吏一路小跑,進到岸邊一片大屋裏。


    月港開港之時,京城便有詔令,但凡與外國使臣有關,先報呈港口錦衣衛。


    半個時辰過去,小吏去而複返,身後還跟著錦衣衛。那錦衣衛客客氣氣道:“既然是外國使臣,請先在官家驛站先住下,讓我們好好招待一番。”


    皮萊資與亞三麵麵相覷。


    住了小半個月的功夫,皮萊資與亞三都懷疑自己被軟禁了。


    皮萊資在屋裏來回地走,很是憤怒,用母語衝亞三吼:“我早說了,換什麽普通商船?直接把咱們葡萄牙人的船隊拉過來,大炮擺在船頭,看誰敢軟禁我!”


    亞三無奈道:“大明也有槍炮。”


    “難道他們的大炮還能比我們的更強麽?”


    亞三不說話了,他曾在海上見識過成化年間大明的火炮,平心而論,與佛朗機炮相比,差距是有的。


    許久,他歎氣道:“雖然差一點,但這是在大明啊!遠水救不了近火,船上火炮數量畢竟不能和整個大明的火炮相比。”


    皮萊資咆哮道:“依我看,來三百艘船,就能把大明止住了。要是我能活著回去,一定向國王提建議。”


    等了許久,他們終於等來一個好消息。


    大明的皇帝皇後要見他們。


    十月,皮萊資與亞三等人抵達京城,他們花費了小半個月,學習各種禮節,穿道袍,戴淩雲巾,若是忽略明顯的外國麵孔,瞧著同京城士大夫並沒有什麽差別。


    四夷館主客主事親自監考,見皮萊資與亞三等人禮數嫻熟,方才點了頭報了上去。


    熬了那麽久,皮萊資與亞三最終能夠進入大明皇帝的皇宮——紫禁城。


    看著滿城金黃琉璃瓦,皮萊資眼睛都瞪直了,難怪馬可波羅把此地稱為黃金之國,竟然富庶至如此。


    皇帝是一個麵色白淨的中年人,斯斯文文,不苟言笑。


    他詢問皮萊資來意。


    皮萊資答道:“回萬歲爺,我奉葡萄牙國王之命,前來大明商量通商之事……”


    皮萊資嘰哩哇啦說了一長串,最終在亞三的咳嗽聲提醒下,他才停下。


    “若大明與葡萄牙通商,那麽兩國皆能受益良多,懇請萬歲爺恩準。”


    朱祐樘微一頷首,神色淡淡:“知道了,你們下去歇著罷。”


    皮萊資與亞三依照學習的宮廷禮儀,三呼萬歲而後離開。


    人走了,朱祐樘轉頭看向身後的屏風:“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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