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那個時候年輕,又要養家糊口,難免脾氣不好。”


    兩個兒子你一句我一句,陳奶奶並沒有說話,她低著頭,蒼老的雙手放在膝蓋上,有些不安地捏了捏手,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正在接受老師的教導。


    小梅想要出去幫幫忙,可是她現在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這兩人是陳奶奶的兒子,她出去跟他們爭起來了,陳奶奶也會不好受。


    他們在爭的問題,是小梅一直回避去想的問題。


    盡管他們在三年前已經準備好了棺材,盡管墳地都確定好了。


    小梅依舊不想麵對這件事情,她的世界裏依舊隻接受,明天隻要起來,陳奶奶就會在身邊。


    陳奶奶會活著這件事就跟太陽每天都要升起一樣,是恒定不變的真理。


    外麵,兩個兒子都說了一大堆,陳奶奶終於開口說道:“算了,我跟你爸埋在一起。”


    兩個兒子鬆了一口氣,留下一堆營養品以後又回了縣城。


    晚上,小梅睡不著覺,睜著眼睛默背古文。


    ——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小梅心裏正背著嶽陽樓記,忽然聽到外麵一聲響,緊接著是陳奶奶的驚恐的聲音——


    “你別打我!別打我,我把錢都給你!”


    小梅大驚,一個鯉魚打挺,伸手拿過床邊的鐵棍,朝著外麵陳奶奶的房間跑去。


    陳奶奶的房間裏並沒有其他人,小梅打開燈,房間裏亮堂堂的,陳奶奶在床上,側身躺著,嘴裏還在喊著——


    “我再也不敢跑了,我再也不敢跑了。”


    陳奶奶……做噩夢了?


    “奶奶?”小梅放下鐵棍,輕輕推了推陳奶奶,想要把她從噩夢中拯救過來。


    陳奶奶在夢裏的場景又開始變化了,她仿佛看到了男人淹死在池塘裏的樣子。


    ——男人怒目圓睜,死死盯著她,仿佛下一刻就要過來打死她。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看了這一章為老奶奶難過,那明天那章一定要看。老奶奶明天很冷酷。


    第24章 愛情觀(三)


    第二十四章


    陳香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手腳麻利,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好脾氣。


    這和她的童年有關,年幼時家裏孩子多,她需要照顧弟弟妹妹,還要當父母的出氣筒,十二歲就到陌生人家裏當童養媳,挨打也好挨罵也好,她都能忍下來。


    陳香這輩子做過最大膽的事情就是跟張英一起跑了。


    也不算她大膽,張英性格強勢,提出來以後,她拒絕不了。


    到了縣城以後,她也是聽張英的,兩個人一開始沒錢沒熟人,她看著城市有些慌,以前害怕的時候,可以放牛放羊幹活,不需要跟人接觸太多,現在到處都是人,沒有樹木,沒有草地,一切都陌生得很。


    陳香像一隻走進了城市的羊,隻能緊緊地抓著張英的胳膊,生怕被人賣了。


    張英就不一樣了,她外向又話多,沒兩天,張英就帶著陳香有了一個臨時工作——


    撿塑料瓶。


    陳香心裏還是沒有底,好在張英信心滿滿:“這個比咱們在村裏輕鬆多了,但不能一直做,等我想辦法找個廠。”


    的確比在村子裏輕鬆,陳香咬了一口饅頭,有些不放心:“那些廠會不會不要我們?”


    “不會。”張英肯定地說道:“我們兩勤快肯幹,學東西又快,一個不要還有第二個,總會有一個可以。”


    張英臉上都是笑,她的信心讓陳香也慢慢安下心來。n


    張英很對,她說出來就出來了,現在也沒有人打她罵她了。


    兩個人住在鐵皮棚裏,吃著饅頭鹹菜,一天下來,兩個人躺在茅草上,忍不住說著城裏的新奇。


    她們都是第一次見到那些穿著花裙子的女孩子,她們的頭發卷卷的,很好看。


    “等我有錢了,我也去把頭發弄成卷的。”張英坐了起來,比劃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怎麽樣?”


    “肯定好看,到時候你再買一條裙子,就像城裏的姑娘一樣了。”陳香覺得張英其實就很像城裏的那些姑娘,跟她就不一樣,陳香每次麵對陌生人都很緊張,都不怎麽敢說話,張英就是滔滔不絕地跟人聊天。


    “到時候你也把頭發卷了。”張英把陳香拉了起來,慫恿道:“到時候我們也像那些女孩子那樣手牽手去買東西。”


    陳香皺了皺眉頭:“我不用,我弄成那個樣子不好看。”


    “好看,你長得也好看,我不管,反正我弄成了卷發,你也要弄。”


    陳香隻能妥協:“好吧,那要是不好看,你別笑我。”


    實際上,兩個人還是舍不得錢,太貴了。


    張英歎了一口氣:“等我們進了廠再做卷發。”


    陳香不知道能不能進廠,她覺得就像現在這樣也很好,雖然辛苦,但沒有人打她,沒有人罵她,這個日子就像做夢一樣好。


    “你就這點出息啊。”張英戳了戳陳香的腦袋:“算了,你就跟著我就行,有我一口飯吃,就有你一口。”


    陳香覺得每天撿撿塑料瓶,找找易拉罐,也很好。


    張英覺得可不行,她到城裏來可不是為了撿垃圾的,要是看到有招人的廠子,哪怕是大熱天,兩個人頂著太陽走幾公裏路都要過去。


    結果每一次人都招滿了,要不然就是嫌棄她們倆不夠高大。


    好不容易有一次,那是一個做衣服的工廠,陳香會縫製衣服,對方就隻願意要她一個,張英笨手笨腳的,對方不肯要。


    “那你先在這個廠子裏做著,我去找其他的。”張英說道。


    陳香緊緊地抱著她的胳膊,她從村子裏出來,就沒有離開過張英,她不敢一個人在這個廠子裏。


    張英有些無奈。


    廠子裏不用曬太陽,還包吃包住。


    “沒事,我不怕曬太陽。”陳香說道。


    “天啊,你這個膽子真的好小。”張英也沒辦法,隻能把人帶走。


    陳香的確膽子小,她都沒好意思說,她當初跟著張英一起出來,純粹就是因為張英當時特凶,她根本不敢反駁。


    “膽子小也有膽子小的好處。”陳香小聲嘀咕道。


    第二年,她們到處找活幹的時候,遇到了一家人搬家,張英二話不說拉著陳香就去幫人搬家,聽說對方在工廠有關係,就想辦法跟人熟絡了,借著這點關係,兩個人就被塞進做鞋子的廠子裏去了,兩個人終於過上了不用曬太陽,包吃包住的日子。


    陳香後來回憶起來,那段時間哪怕很短,依舊很開心。


    兩個人第一次住上了集體宿舍,雖然宿舍裏住了十幾個人,但依舊是擋不住的快樂。


    陳香躺在軟軟的床上,小聲和旁邊的張英說話——


    “這個床好舒服啊,她都沒有墊茅草。”


    “城裏的人都是睡這種床。”張英也很高興,說道:“明天早上可以去食堂吃飯。”


    廠子有自己的食堂,包吃。


    今天兩個人路過食堂那邊的時候,看到那邊擺了好多飯菜。


    於是兩個人晚飯都沒吃,就留著肚子去吃明天的早飯。


    “她們說早上有包子和饅頭。”


    兩個人討論了一會兒吃的,陳香靠著張英,小聲說道:“要是有包子的話,我明天要吃四個包子。”


    “新來的,別說話了,快睡覺。”下麵一個大姐喊道。


    兩個人躺在軟軟的被子裏,閉上了眼睛,第一次感覺到了縣城接納了她們。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陳奶奶坐在鐵皮棚裏,說到這裏的時候,像個小姑娘一樣開心,仿佛第二天就能吃到包子了。


    她從來沒有跟她的兒子們說過。


    他們也沒有認真聽過她這個母親的故事。


    小梅卻緊緊地握著陳奶奶的手,她能夠感覺到她說話越來越喘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恐慌,就像明天太陽不會再升起來了的那種恐慌,讓她無所適從。


    陳奶奶依舊在說,說她自己,說張英,仿佛生命在要消失之前做出了最後的反抗——


    她渴望被看到。


    第二天,太陽依舊升起來了,陳奶奶去世了。


    陳奶奶的鐵皮棚裏一下子擠滿了人,兩個兒子帶著媳婦兒孩子都回來了。


    他們談論著哪一天下葬,哪一天過夜,小梅被擠到了邊緣,她並沒有話語權。


    小梅的記憶裏,那兩天的記憶有些像出了問題的機器,總是斷斷續續,總是空白一片。


    陳奶奶要求火化,於是隻能拉到下一個鎮上去火化,兩個兒子去了,到的時候才發現車上還多了一個梅路路,梅路路背著一個書包,總是失神狀態。


    “你別到處走,跟著我們。”大兒子說道。


    梅路路沒什麽表情,隻是像個機器一樣跟在他們後麵。


    葬禮的時候,兒子兒媳和幾個孫子孫女跪在那裏哭靈,專業的哭喪人拿著大話筒開始哭喪——


    “我敬愛的母親,您一生坎坷,卻以您柔軟的肩膀,為我們兄弟二人撐起了一片天空。”


    哭喪人是一個年輕男人,他們是提前問了死者的過往,寫好了稿子,現在哭喪哭起來,感情豐富,一句一哭,仿佛是他的母親一般。


    而地上跪著的兒孫們也同樣大哭,哀樂環繞。


    小梅也跪在兒孫的最後一排,她被陳奶奶帶了四年,她也應該跪在這裏送陳奶奶最後一程。


    “小時候,您一個人拉扯我們兩個兒子,現在日子終於好了,您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在父親麵前,您是好妻子,在我們麵前,您是好母親。”


    小梅的腦海裏都是那天晚上,陳奶奶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晚上,她強撐著精神,意識已經不太清了,還在跟她說話——


    小梅腦海裏浮現出來了年輕的陳奶奶被打得胳膊脫臼的場景,她也沒辦法,她沒有地方可以去,還有兩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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