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19日.


    這可能是許子心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清晨起一雙眼皮就跳個不停,老人們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卻從沒說過兩隻眼皮一起跳將預兆什麽?


    江南的冬雨籠罩著這片荒涼田野,四周飄滿了接近冰點的濕氣,再厚的毛衣都抵擋不住這種寒冷,他感到從皮膚到骨髓都涼透了,就像浸泡在一盆冰水中.


    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這場戲在冰涼的細雨中拉開帷幕,露出了整個田野做的舞台——在穿越了五千年的時空隧道後,所有的演員都已化為殘破的骨骸,安靜地躺在被泥水汙染的古老墓穴裏,導演是個被稱作曆史的老家夥,他萬壽無疆全知全能地注視著一切,而許子心則是這幕戲劇唯一的觀眾.


    此間距離太湖隻有幾公裏,四周矗立著十幾塊灰色的土丘,當中那幾千平方米大的空地,便是此次考古發掘的現場了.


    許子心站一塊小土丘上,套鞋和褲子上沾滿了泥水,雨傘下的臉龐和天空一樣陰沉.他知道自己腳下的這塊土丘,在五千年前有十幾米高,是個標準的方錐體三角形,頂上留下一小塊平地,作為巫師與神靈對話的祭壇——就像古埃及或墨西哥的金字塔,幹旱的沙漠保護了金字塔,而江南的濕氣和幾千年前的洪水,早已把這些古老的祭壇,衝涮成了隻剩兩米高的殘跡,看起來就像鄉下常見的大墳墩.


    站在這裏可以俯瞰整個發掘現場,一大片基坑已被清理了出來,現在又被灌進了許多雨水,基坑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幾十個圓洞,都是古代柱子的基礎.這些基礎從南到北分成三排,每排距離大約五米.真是令人瞠目,五千年前江南地區的居民,竟已建成了規模如此巨大的宮殿,宛如希臘克裏特島上的克諾索斯迷宮.許子心想起了英國人伊文斯,他在1900年發現了那處五千年前的迷宮,震驚了整個世界.


    難道這就是五千年前神秘良渚文明的神殿?除了許子心腳下的土丘外,周圍還有好幾處"大墳墩",十幾處大型墓葬和祭壇的遺址,如眾星拱月般圍繞著這裏——宏偉的宮殿,巨大的陵墓,神秘的祭壇,或許眼前這片冬季荒野,就是五千年前良渚古國的神秘古都,是他們瀕臨毀滅時的"總祭壇",是那個最終秘密的葬身之所.


    芝麻開門.


    沒錯,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將要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發生了.許子心顫抖著點了點頭,忽然耳邊傳來一陣輕微的呻吟


    奇怪!怎麽會聽到這種聲音?他下意識地向四周看了看,土丘邊並沒有其他人,所有人都在下麵的發掘基坑裏.那聲音似乎是從空氣中傳來的,帶著幽靈般的耳語,仿佛有一雙嘴唇就藏在他耳邊,喃喃細語,隻是他看不到她.


    她是誰?


    許子心使勁晃了晃腦袋,驅散了剛才那鬼聲音,該不是自己的幻聽吧?他揉了揉眼睛,隻見在一片煙雨中,正麵最大的土丘已被挖開了,那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個墓葬,不知底下藏著什麽天使——或者魔鬼?


    不過,因為冬季再加上連續幾天的陰雨,發掘現場並沒有多少民工,隻剩下幾個考古所的學生,小心翼翼地蹲在挖開的墓坑裏,用竹簽剔著埋在泥土中的陶器.像這樣陰雨連綿的江南冬季,確實不適合考古活動,但因為最近發現了嚴重的盜墓現象,隻能在春節前進行搶救性發掘,否則地下的寶貝都得給盜墓賊搬光了.


    一股奇怪的冷風嗖嗖地鑽進衣服裏,仿佛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讓許子心猛打一個冷戰,隻感到眼前幾乎一黑,某個陰影瞬間覆蓋了視線,讓他差點沒從土丘上摔下去.


    就像有人用一塊布蒙在你臉上,然後又迅速地抽走了,許子心睜大著眼睛,看著灰蒙蒙的天空,似乎連烏雲都變成了某種奇怪的臉,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巫術用語:天地感應.


    許子心有些後悔了,為什麽要在這個節骨眼上過來?僅僅因為可能是良渚文明最重要的遺址?還是因為發現了東方最古老的"土築金字塔"殘跡?或是將要發現破解良渚文明神消亡之迷的鑰匙?


    是的,雖然這一切對許子心來說都很重要.因為他是考古研究所的研究員,長久以來,他一直等待某個驚人的發現,能使自己一夜成名,得到許多人夢寐以求的東西.


    但現在還有一件事,讓許子心一想起來就心神不寧.昨天晚上還和妻子通過電話,她抽泣著責怪丈夫為何這個時候還在外邊?是啊,難道一生中還有什麽能比她更重要嗎?


    兩隻眼皮依然不停地跳著,就連心髒也快速顫動了起來——不能再留在這個"鬼地方"了,對不起,你們這些埋在遺址地下的死人們,五千年前生活於此地的古人們,你們是否重見天日關我什麽事?讓屍骨和鬼魂永遠留在地下吧,我壓根就不該來打擾你們.


    許子心決定離開這裏,離開這片飄蕩著五千年前幽靈氣味的田野,離開這個曾讓無數人癡狂的神秘之迷.


    當他撐著傘走下土丘,忽然身後傳來一陣叫喊,還有人叫著他的名字,好像發現了阿裏巴巴的藏寶洞.他被迫折返回來,走到那座被挖開的大墓坑前.


    "人殉!"


    不知哪個學生喊了出來,刹那間所有人都啞口無言了,發掘現場又回到了墳墓的平靜中,隻有冰涼的雨點打在許子心臉上.


    在底下一方巨大的墓坑中,密密麻麻排列著上百具人類骨骸,絕大多數都是殘缺的,破碎的頭骨與斷裂的腿骨,還有其他細碎的骨殖.其中隻有幾具是相對完整的,呈現出可怕的扭曲狀態,似乎是被捆綁著扔下了墓坑.


    這就是所謂的"人殉",以活人作為陪葬或者祭祀品.像這樣慘烈的畫麵,過去隻有在安陽殷墟和秦公一號大墓中才見到過.更讓在場所有人震驚的是,在良渚文明的曆次考古發掘中,從未有過活人殉葬的發現,難道曆史就此要改寫了嗎?


    麵對眼前這些森嚴的骨頭,許子心快喘不過氣來了,難道自己並沒有幻聽,剛才耳邊聽到的呻吟聲,就是這些悲慘的犧牲品們,在臨死前發出的哀嚎?這些聲音在古墓裏被密封了五千年,就像被刻錄在一張光盤上,如今終於被解密播放了出來.


    許子心開始想象殉葬者們的悲慘呼喊,似乎在這靜謐的江南冬季的細雨中,突然響起了無數撕心裂腑的哀嚎聲,宛如鋒利的刀片,割開了許子心的耳膜——他看見了那些男女老少們,瀕臨死亡時的痛苦掙紮,對於生存的最後一絲渴望,對於今世的最後一次詛咒,對於來世的最後一次祈禱,然後他們被埋入墓穴之中,泥土覆蓋了嘴巴和鼻孔,眼前一片漆黑,漸漸無法呼吸,直到抵達另一個世界.


    "啊!"


    許子心輕輕地叫了一聲,竟然也有了那種感覺,嘴巴和鼻孔像被什麽堵住似的,喉嚨口火辣辣地疼,接近窒息.他就像溺水者獲救一般,大口地喘息起來,讓冰涼而濕潤的空氣湧入胸膛.


    但他不願相信剛才如此悲慘的感受,於是想到了另一種可能——那些可憐的陪葬者們,並沒有哭泣也沒有反抗,他們漠然地走上了死亡之路,對他們而言這就是神的旨意,進入墓穴不是生命的終點,而通向另一個世界的漫長旅行的起點.


    考古隊員已經開始清理殉坑了,在人殉坑的後麵,可以看到明顯人工處理過的痕跡,也許那裏就是墓穴主人的幽冥居所了.土層已經很薄了,許子心跳下去參與了發掘,很快就清理出一塊長方形的墓坑.


    他看到她了.


    是的,她就躺在那裏,一具沉睡了五千年的屍骨.


    許子心隻感到心髒幾乎停住了跳動,懸了片刻之後才又"重新啟動",因為他看到了一具單獨的屍骨.


    她就是這座大墓的主人.


    在眾人顫抖的目光中,許子心第一個平靜了下來,仔細端詳著墓主的骨骸,這就是傳說中良渚文明的神秘統治者?


    相比外麵那些可憐的殉葬者們,這具墓主人的屍骨保存得相當完好.這裏相當於古墓的地宮,一定有著特殊的防護措施.


    許子心怔怔地看著墓主人的頭骨,在眉骨下是兩隻深深的洞眼,仿佛仍在放射著統治者的目光.


    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已化為枯骨的她還是個活物,正用一種充滿了嘲諷的眼神,直盯著許子心的眼睛.


    他們在隔著五千年的時光隧道對話


    然而,更讓許子心感到奇怪的是,墓主人周圍排列著幾十件玉器,它們組成了一個幾近標準的圓圈形狀,把墓主人的骨骸圍在中央.


    圓柱體的玉琮、圓盤狀的玉璧、斧頭般的玉鉞,似乎是一次上古玉器大展覽,整齊有序地排列在墓主人周圍.這是五千年前良渚古國的一種特殊巫術?還是為死者走向冥界的指示路標?抑或留給數千年後造訪古墓的考古隊員們的某種暗示?


    在淋漓的冬季細雨中,許子心感到一陣暈眩,仿佛有某種煙霧飄蕩了起來.


    如果以墓主人的骨盆部分作為圓心,以骨盆到周圍任意一件玉器的距離作為半徑,就可以劃出一個完美的圓形軌跡,幾乎所有的玉器都在這條圓弧上.


    要是從天上俯視這些玉器和屍骨,就像是"¤"這個符號.


    突然,一個字從許子心腦子裏蹦了出來——


    環!


    這是一個致命的字眼.


    就在許子心目瞪口呆的瞬間,耳邊似乎隱隱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


    啊,就是今天了.


    某年某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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