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小年夜。


    小年夜是中國人祭祖的日子,大多是在家中燒燒紙錢供奉給祖先。當然,用不著象清明冬至那樣上墳,與其說是祖先崇拜,不如說是祈求祖先保佑我們活著的人在新的一年中順利地生活。許多人家都在空地中點起了紙錢和錫箔,延續著古老的儀式。我們是一個大家族,幾乎每個小年夜,作為長子長孫的我,總要在小輩中第一個磕頭,其實內心裏我是有些討厭這些儀式的,尤其是長大以後,但我依舊尊重大人們對先人的敬畏之心。今年他們已經取消磕頭儀式了,簡單地燒了一些東西就結束了,我回來的路上,看到許多燒紙錢的人,燒的時候靜默無語,燒完了又是有說有笑,還有人燒完冥幣接著點炮仗,畢竟是過年啦。


    我回到自己房門口,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靠近了一看,居然是黃韻。


    “怎麽是你?”我很驚訝,她怎麽會等在我門口,今天可是小年夜。


    “我是在陸白留下來的通訊錄裏找到你的地址的。”她對我微笑著,我注意到她似乎越來越豐滿了。


    我急忙打開了門,把她讓了進去:“剛剛等了多久。”


    “沒關係,隻來了一會兒。”她坐在了我的沙發上,環視著我的房間,“你的房間還不錯。”


    我立刻臉紅了,我現在一個人住,作為獨子,在父母的嬌生慣養中長大,從不會照顧自己,你可以想象我這樣人的房間該是怎樣一副樣子。


    “你在嘲我吧。”我的房間根本就是亂七八糟。


    “嗬嗬,沒有。”


    我想給她找點喝的,我家裏是沒有茶葉的,咖啡我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可樂又太涼了,現在可不是夏天。我最終隻能給她倒了一杯熱開水,這讓我非常尷尬。


    她很禮貌地喝了一口水,說了一聲謝謝。她的臉色紅潤,口紅塗得很自然,比以往任何一次見到她都更漂亮。我偷偷地盯著她,半天不敢說話,如果是在網上,也許我還能放肆地撒野幾句,如果是在馬路上或是咖啡館裏的公共場所,我還能結結巴巴湊活湊活。可是在我自己家裏,在純屬我自己的空間裏,這個空間本該是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的地方,但一個漂亮女人突然闖入進來,與我麵對麵,幾乎伸手可及,我就有些頭皮發麻了。因為我是一個不善於做,卻善於想的人,此刻當然盡是些胡思亂想了。


    “你幾歲了?”她突然這麽問我。


    “虛的還是實的?”


    “當然是周歲年齡。”


    “已經滿22周歲了。”我如實回答。


    “哦。正合適。”她有些自言自語。


    “合適什麽?”


    “沒什麽,我是說,你已經到了法定可以結婚的年齡了。”


    “問這幹什麽?”我可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情,那對於我來說可是太遙遠了。


    她沒有回答,直盯著我,那眼神讓我有些害怕,我把頭別過去,看著窗外,逃避著她的眼睛。


    “對不起,我有件事情想求你。”她終於打破了沉默。


    “說吧。”


    “這件事,也許你很難理解,但是,我一定要對你說,因為我別無選擇了。”她說話的語氣非常認真,這讓我心裏七上八下的。


    “盡管說吧。”


    “和我結婚吧。”


    我立刻站了起來,後退了幾步,她也站了起來,向我點了點頭,輕聲說:“對不起,你一定很意外。如果你不同意,我也沒有辦法。”


    我覺得我的額頭開始冒出汗了,我急忙說:“請告訴我原因。”


    她又坐下了:“實在對不起,上次在咖啡館裏我欺騙了你。”


    “欺騙了我?”


    “我告訴你,因為陸白去普陀山進香為我媽媽祈福,我受到感動,所以才答應嫁給他。”


    “難道不是嗎?”


    “是我騙了你,根本就沒有那回事,他沒去過普陀山,我媽媽也沒有得過腫瘤。我為了消除你的疑惑,才故意編了一個謊言。真實的原因是——我懷孕了。那是一次錯誤,三個月前,我和陸白大吵了一架,又都喝罪了,在無意識中所發生的一場錯誤。”


    “也許是陸白太衝動了。”


    “不,陸白沒有錯,是我們兩個共同的錯誤。我根本就沒有和他結婚的意思,早就決定分手了,但當我發覺自己懷孕以後,我才開始重新考慮了,我曾經想過把孩子打掉,但是我下不了手,我不是那種自私的人,畢竟是一條生命,我最終決定,把孩子生下來,並且答應嫁給陸白,盡管我已經不再愛他了。”我發現她的眼眶已經濕潤了。


    她繼續說:“陸白無緣無故地自殺以後,我絕望了,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出生後沒有父親。你知道嗎,我是一個私生女。我沒有父親,在他與我母親認識後不久,就象風一樣,丟下了我母親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時候我母親還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女。但是母親生下了我,獨自一個人,以微薄的收入把我養大,我有一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但因為是私生女的關係,我從小就受盡了歧視,我和我的母親一直被別人看不起,我們生活在自卑中。我很害怕,我害怕如果我生下了孩子,我會不會重蹈我母親的覆轍,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也許會度過與我相同的悲慘的童年,將來我該怎麽對我的孩子解釋呢?父親死了,可為什麽母親從來沒有結過婚呢?我在痛苦中思考了很久,我覺得現在隻有兩個選擇:一是把孩子打掉,二是找一個人與我結婚,讓他成為我腹中孩子的父親。於是——”


    “於是,你選擇了我?”我接下了她的話。


    “對不起,我別無選擇。”她的眼淚終於順著臉頰滑落了下來,我清楚地看著一串淚珠,發出晶瑩的光線。


    “可是,為什麽偏偏要選擇我?”


    “除了你,還有誰呢?你是陸白的朋友,你會善待陸白的孩子的,根據這些天來跟你的接觸,雖然時間很短,但我覺得你是一個善良的人,值得信賴的人,這就足夠了。至於你有沒有錢,有沒有地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否接受別人的孩子叫你父親。”


    “我明白了。”我點了點頭,可我真的是“一個善良的人,值得信賴的人”嗎?


    “你不要擔心自己的將來——你可以在和我辦理結婚手續之後再和我離婚。”


    “假結婚?”


    “事實上是假結婚,但在法律上,是真結婚,然後等我和陸白的孩子出生以後再離婚。這樣一來,我的孩子就可以有一個名義上的父親了,孩子將來也不必背上私生子的壓力了。在我們辦理結婚手續到辦理離婚手續的這一段時間內,我們分開居住,一切都靜悄悄的,沒人會知道。”


    “可是——”


    “我知道你的擔心,在你的檔案裏,肯定會記下這一次婚史的,在法律上,你會成為一個曾經離異的人,而且,你還會有一個名義上的孩子,他(她)會隨你的姓,當然,我絕對不會要求你負擔作為一個父親的任何義務與責任,你隻是一個名義上的父親,僅此而已。我知道這依然對你不公平,你會為此付出一些代價,所以,我不強迫你,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也決不會怨恨你,我們照樣可以做朋友,隻是,我腹中的孩子,會在十天以後,死在醫院裏。”


    我說不出話,我看著這個女人,佩服她的勇氣和智慧,隻是,我現在腦子裏一片混亂,什麽決定也做不出。但是她最後的一句話,讓我心裏震動了一下:“黃韻,我真不知道怎樣來回答你。”


    “一月三十一日,政府機關放完了春節的長假,開始重新上班,在這一天的上午十點,我會在區婚姻登記處的門口等著你。你如果同意的話,請你帶好你的身份證和戶口本準時到達,與我會合。如果我等到中午十二點還看不到你的話,我會去已經聯係好了的醫院,做人工流產。”


    “你真厲害。”


    “你還有十天的時間考慮。這一切由你自己來決定,別告訴其他人。”她站了起來,靠近了我,離我非常近,近得能感受到她的氣息吹到我的臉上。我卻象個懦夫似的發著抖,不敢直接麵對她逼人的目光。


    “對不起,打攪你了,春節快樂。”她要走了。


    “春節快樂。”我好不容易才從嘴巴裏擠出四個字。


    我把她送到門口,她輕輕地推了我一把,輕柔地說:“別送了,今晚睡個好覺。還有,不要再上網了,尤其是古墓幽魂。為了腹中的孩子,我也不會再靠近電腦了。”


    “再見。”


    她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記住,一月三十一日上午十點,區婚姻登記處門口,我等你。”


    天色又昏暗了,她漸漸地消失在了黃昏的斜陽裏。


    我發了好一會兒的楞。


    除夕之夜


    我暫時回到了父母身邊。


    全家人終於聚在了一起吃一頓年夜飯,包括葉蕭。原先說好了在飯店裏吃的,但媽媽說我很久沒在家裏吃過一頓好飯了,所以還是留在家裏。國家分配給父母的房子很寬暢,十幾號人圍在一起也不覺得擠。媽媽不斷地給我夾菜,媽媽深知我從小養成的口味,全是最合我的菜,但我卻沒有食欲。我向來是滴酒不沾的,卻自己倒了一小杯紅酒,獨自淺酌。


    媽媽很快察覺到了我的不同,故意把話題轉移到了我身上,可我依舊毫無感覺,讓別人覺得無趣至極。我有些麻木地一口把杯裏全部紅酒都喝了下去,也許我對酒精過敏,沒過一會兒胃裏就開始難過了,我極不禮貌地一句話不說就離了席,走到我過去自己的小間裏,關上門,也不開燈,在黑暗中放起了我過去常聽的cd。是恰克和飛鳥的,音樂在我的耳邊飛起,飛鳥溫柔的語調包圍著我,我閉著眼睛,心裏卻全是黃韻的那些話。


    過了片刻,我覺得又有一個人走了進來。“你好象有什麽心事。”我聽出來了,是葉蕭的聲音。


    我睜開眼睛,看著他,半晌沒有說話。


    “你又去過古墓幽魂了?對不起,大年夜我不該說這樣不吉利的話。”葉蕭壓低了聲音說。


    我搖了搖頭。


    “那是為什麽?”他接著問。


    我依舊不回答。


    “是為了某個女孩吧?”


    我點了點頭。


    他突然吐出了一口氣,自言自語著說:“又是為了女人。”


    “你說話的語氣好象是同病相憐?”我終於回答了。


    “不去提它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也不願再提起我過去的事了。你呢?”他有些無奈。


    “我正在麵臨選擇。”


    “下決定了嗎?”


    “我不知道。”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輕聲說:“一切都會過去的。”然後又走了出去。


    房間裏又剩下了我一個人,aska還在唱著。在這些旋律中,我第一次感到我是那麽自私,我隻想到自己,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別人。我所做的思考,所做的選擇,說白了不過是利益的抉擇。我居然胡思亂想到會不會有可能與黃韻辦理結婚手續以後不再離婚了,從假結婚變成真結婚,真正擁有她,但我一有這個念頭,又會想起陸白,想起他從黃浦江裏撈上來的慘不忍睹的屍體。我又想到了在辦理離婚手續以後,我變成了一個離異過的男子,將來還會不會有人肯嫁給我呢?即便再怎麽掩蓋,再怎麽解釋恐怕都無濟於事的,也許這就是我的後半生。


    突然,我又想起了rose。


    怎麽會想起她?我的腦子全都亂了。


    aska繼續唱著。


    又不知過了多久,零點終於到了,我們告別了龍年,迎來了蛇年。


    爸爸開始放鞭炮了,連同窗外千家萬戶的鞭炮,新年的祝福從煙火中爆發了出來,所有的人都祈求趕走厄運,迎來幸福。


    我打開窗戶,迎麵吹來濃烈的煙火味的寒冷的空氣,在這空氣中,我聽見有一個沉悶的女聲從深處傳來——她在地宮裏。


    大年初一


    與往常不同,我醒得特別早,我悄悄地從媽媽的抽屜裏取出了我家的戶口本,然後留下了一張字條,無聲無息地走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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