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月光下,我終於帶著從地下挖出來的鐵皮箱子回到了家裏,我喘了好幾口氣,再看看手表,已經淩晨一點半了。


    我坐下來,雖然深更半夜,卻一點睡意都沒有,我看著這個鐵皮箱子,泥土弄髒了我的地板,我顧不了這些,從抽屜裏翻出來一些鎯頭、鉗子、扳手之類的工具。再看了看箱子上的鐵鎖,我開始用鋼絲鉗去鉸鐵鎖,然後再用鎯頭和扳手一塊兒上,費了我很大的力氣,再加上鐵鎖那麽多年了,早就生了鏽,終於被我打開了。


    當鐵鎖斷開的一刹那,我的手突然有些軟了,我鎮定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然後緩緩地打開了箱子。


    她。


    我看到了一張臉。


    一張陌生女人的臉,二十歲出頭的女人,確切的說,是一個女人的頭顱。


    我的手在發抖,我的手伸進箱子,小心地捧起她的人頭。她有雪白的皮膚,烏黑的長發披散著,她閉著眼睛,神色安詳自若。接下去,我無法再用語言來描述她了,我隻能說,她很美,就是美,隻能用這一個字來形容,因為其他各種各樣的形容詞,都無法準確地描述她的美了。


    她的美,超過了香香,超過了黃韻,超過了一切已知的女人。


    她是皇後。


    同治皇帝的皇後,一個死於公元1876年的女人。


    我的雙手捧著她的頭顱,我的手指在她殘存的脖子上,那柔軟的脖子,細膩的肌膚,我能用手指上的觸覺感受到。我把她靠近了我的眼睛,我仔細地看著她,看著她的臉,看著她閉著的眼睛,看著她的嘴。我必須承認,她有一種衝擊力,視覺的衝擊力,這力量,使許多人命喪黃泉。我這才相信,那些人對她所產生的幻想和驚訝,甚至恐懼。


    如果由我來編撰清史,我會寫下這樣的字句——皇後阿魯特氏,一個神奇的蒙古美人。


    她的脖子底下,是一道平平的傷口,但有鋸齒狀割痕,顯然是用鋸子鋸的。我能看到裸露的脖頸切麵裏那些粉紅色的氣管和血管,就象剛被砍下來的一樣。


    然後,我把她放在桌子上,繼續觀察著她,如果我僅僅看她的臉,我絕對不會相信她早已經死去了,她象是睡著了那樣,一定痛苦都沒有,其實她承受了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是我們活著的人強加給她的痛苦。


    我不再顧忌了,我知道那些碰過她的人大多死了,但我一切都不顧了,我撫摸著她的頭發,她的臉,那柔軟的肌膚還富有彈性,我再摸摸自己的臉,除了她的皮膚更細膩之外,我無法分辨出我的皮膚和她的皮膚之間有什麽區別。我這才完完全全地相信,那些被遺忘了的檔案資料,那些人說的話,都是真實的。


    我終於找到她所需要的東西了。


    那是她的一部分,最重要的一部分——頭顱。


    我打開了電腦,上了古墓幽魂,再次進入了最後的那個迷宮遊戲。我在迷宮中走了幾步,然後就在下麵的對話框裏寫:我找到了你需要的東西。


    幾秒鍾以後,對話框裏彈出了回答——


    古墓幽魂:你真的找到了?


    我:我找到了,我一切都知道了,你不是我的香香,你是皇後。


    古墓幽魂:你有勇氣,也有智慧。還記得那個有普希金雕像的街心花園嗎?半小時以後,你趕到那裏,在普希金的雕像下,把我需要東西還給我。


    我:好的。


    古墓幽魂:快去吧。


    接著,我下線了。關上電腦,我把皇後的人頭捧在懷中,又放入了那鐵皮箱子,走出門去。


    時間已經是淩晨三點鍾了,我走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我決定繼續步行,半個小時的時間足夠了。我把那鐵皮箱子牢牢地抱在自己的胸前,就好象抱著箱子裏皇後的人頭。在寒冷的夜風和月光下,我突然想起了我曾經寫過的一篇小說,叫《愛人的頭顱》,講的是古時候一個男子被砍了頭,他的愛人,一個美麗的女子,在夜晚,帶走了他被砍下的人頭,捧著這顆頭顱到了一片竹林中,給愛人的頭顱施加了神奇的防腐措施,然後與這顆人頭一起生活。人頭一直沒有變,永遠都是一個青年男子的樣子,而那女子,卻在變老,幾十年後,那女子變成了老太婆,就捧著依然是青年男子的人頭躺進了墳墓。


    我覺得,我現在就象是那個女子,捧著那顆永存不變的頭顱,走向死亡。


    夜色迷離,我的腳步聲在這個城市中回響著,我胸前的箱子被我的胸口捂熱了,我明白她的人頭正對著我的心髒砰砰跳動的地方。也許她能感覺到我心中所想的一切。


    終於到了那個街心花園,普希金的雕像正孤獨地站在那兒,我想起以rose的身份出現的她曾在走過這雕像的時候對我說過——“石頭也是有生命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有生命的。雕像也會思考,他也有與人一樣的感情和思維,從這個角度來看,他是活著的,他是永遠不死的。因為——生命是可以永存的。”


    也許,這就是她選擇這裏的原因。


    我走進了街心花園。樹影婆娑,月光下的普希金正看著我,看著我懷裏的東西。我走到普希金雕像的身下,捧著箱子裏她的人頭,靜靜地等待著她的出現。


    忽然,一陣冰涼的風襲來,一個影子,出現在了樹叢中。


    她來了。


    一身白衣,還是香香的臉,那股夜風中飄動的天生香味,嘴角閃著微笑。她靠近了我,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月光下,她幽幽地說:“你怕我?”


    “不,我——”麵對著她,我說不出話來。


    “別害怕。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她把手伸向了我,潔白的手指在月光下發出白色的光澤,她繼續說,“我不會傷害你的,畢竟,你是第二個真正擁有我身體的男子。”


    我突然象被什麽東西打中了似的,心裏痛苦萬分,第二個男子,那麽第一個一定就是同治皇帝了,我也是他的替身嗎?我不敢想象下去了,我打斷了她的話:“對不起,別說了。”


    她語調輕柔地回答:“相信我,你不是替身。其實,在你心中,我才是香香的替身。”


    我很驚訝,也很佩服她,她說的很對,摸透了我的心思。我又想到了什麽:“最後一個問題,你叫什麽名字?”史書裏並沒有留下她作為一個女人自己的名字。


    “小枝,樹枝的枝。”


    阿魯特小枝,我終於知道她的名字了。


    “把你要的東西拿去吧。”我把我懷中的箱子遞到了她的手中。


    她接過箱子,並不打開,而是輕輕地撫摸著箱子的鐵皮,然後她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不用謝我,我隻是希望,不要再死人了,所有活著的人,都是無辜的。”


    她沒有回答,向我點了點頭,然後那張香香的臉給了我一個淺淺的微笑:“也許,我們還會再見麵的。”


    接著,她轉過身,我突然對她說:“你不打開箱子看看裏麵嗎?”


    “不用,我知道裏麵是什麽。”說著,她走出街心花園,在茫茫黑夜中,從我的視線裏消失了。


    空氣中隻留下那股香味彌漫著。


    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發覺自己平靜了許多,那種恐懼,已經不複存在了。我又回頭看了看普希金,詩人正在沉思。我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然後走出了街心花園,我沒有回家,而是漫無目的地走在上海的馬路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到東方的天空在深藍色的背景底下發出了白色的光,我加快了腳步,向東走去。當我走到外灘的時候,遠方的天空已經霞光萬丈了,深藍色的夜空正在漸漸淡去,白色的東方正在黃浦江的那頭蓬勃而出。終於,這神奇的一夜過去了,天色已白,許多從長江口飛來的白色海鷗在黃浦江上飛翔著,一艘巨大的輪船正劃破江麵向大海開去。我看見那一輪紅日了,在陸家嘴的幾棟摩天樓的縫隙中,那輪太陽緩緩地升起,就象是在攀登高樓,而另一邊的月亮,還繼續掛在天空。


    外灘海關大廈上的大鍾忽然敲響了,一共響了六下,悠遠的鍾聲環繞在我的耳邊。


    我愛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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