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之後,伍德的生活就發生了變化。


    現在他不再每天花七八個小時甚至更久的時間在工房做雕刻工作,而是每天早上在家裏忙碌,或者跟妻子一起散步,下午才會到工房去工作,然後晚上又會早早回家。工房附近的鄰居們再也見不到工房裏晚上時常亮起的燈光,卻看到了伍德臉上越來越容光煥發,笑容也鮮活了許多,再不像過去那樣有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


    對此,大家都很高興。


    連北風都不例外。


    當然,她高興的原因和別人不一樣。


    別人是因為伍德精神多了而高興,她是因為伍德露出了破綻而高興。


    剛見麵的時候,伍德是個謹慎小心的人,即便麵對著來自祖國的同伴,也顯得小心翼翼,不露出半點破綻。但結婚之後,他顯然放鬆多了,平常生活中的破綻隨處可見,簡直可以說是判若兩人。


    北風如果想要殺他的話,他早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但北風並不想要這麽快就殺死他,她目前在這裏人地生疏,至少要借用伍德的關係,在輝石城紮下根來才行。


    等她完全熟悉了輝石城的情況,也就是背叛者的死期!


    隻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又有些疑惑起來。


    伍德的表現,真不像個有背叛傾向的人。


    別的不說,如果他真的背叛了,為什麽還會老老實實跟她過著平穩的夫妻生活,沒有半點隱秘的意思?


    他難道就不怕自己已經背叛的秘密被覺察嗎?


    他就這麽小看自己?


    北風心裏隱約有點不是滋味。


    被小看了,對於間諜來說其實是好事。敵人小看你,就容易露出破綻,也容易在關鍵的時候犯錯。所以間諜們都是扮豬吃老虎的高手,一個個都擅長隱藏實力。


    但是……被“同伴”小看,就讓人不高興了。


    尤其是伍德!


    北風剛成為間諜的時候,就聽說過伍德的故事。他曾經扮演一個宮廷吟遊詩人,挑動雷霆公國王族之中的矛盾,成功地引發了一次小規模的叛亂,把雷霆大公最有才華的兒子送去了地獄,解除了潛在的威脅。


    他也曾經孤身潛行幾千裏,在追兵緊隨其後的情況下穿越整個太古森林,將一份來自千泉之國的重要情報送達。為此身負重傷,幾乎送了命,連牧師都很驚訝,稱讚他精神超越了肉體,否則的話,必定在路上就已經死了。


    他是晚輩間諜們崇拜的人物,北風也不例外。


    所以當北風經過嚴格的訓練和反複篩選之後,被選定成為這次任務的執行者,在出發前得知自己任務內容的時候,她是很震驚的。


    怎麽可能!


    為什麽伍德居然會背叛?這不可能啊!


    等平靜下來之後,她轉念一想,又有些暗自慶幸。


    如果伍德真的背叛了,作為曾經崇拜他的晚輩,自己能夠親手執行對他的懲罰,也算是一份難得的光榮。


    盡管……她一點也不想要這份光榮。


    當她到了輝石城之後,真正見到了伍德,卻發現這位曾經的王牌間諜似乎有些變弱了。


    不是說他的實力弱了,他的實力一點也不弱,甚至在跟她結婚的次日就踏入了高階的層次,成為了即便出入國王的宮廷,也可以抬頭挺胸、有頭有臉的人物。


    北風所感覺的“弱”是伍德作為一個間諜的能力,變弱了。


    他依然還能夠搜集情報,但他對於情報的敏感性降低了,他對於危險的警覺性降低了,他漸漸變得不像是一個間諜,而像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


    這些變化,是他在結婚之後才緩慢出現的。雖然隻是一些征兆,但對於觀察敏銳的北風來說,這些征兆所預示的東西,完全可以當成事實。


    這樣的伍德,不是北風所想象的那個。


    她本以為自己會跟對方鬥智鬥勇,或許要拚了命才能將對方消滅;她也想象過自己的使命被輕易揭穿,然後毫無還手之力地被殺死;她還想象過伍德其實沒有背叛,一切都隻是誤會……這最後一個想象是最多的。


    可惜,所有的想象都是錯的。


    伍德真的背叛了,然後,變得越來越弱的他,已經完全沒有一個王牌間諜該有的敏銳和警覺了。


    見到他這樣,北風既高興,也生氣。


    高興自然是因為任務完成起來會很容易,生氣卻是因為看到自己曾經的偶像自甘墮落。


    伍德是誰?是秘法塔聯邦當代最出色的間諜,是她們這些晚輩間諜們的偶像啊!


    他怎麽可以變得這麽弱!他怎麽可以失去一個間諜應有的敏銳和警覺!


    被這樣的他小看,更讓她氣得火冒三丈,簡直想要咆哮一番。


    這還有沒有天理了!她,一個時刻保持者敏銳和警惕的優秀間諜,居然會被一個正在變得越來越粗心越來越遲鈍越來越缺乏警惕心的廢物小看!


    可惡!太可惡了!


    但北風偏偏不能發作,甚至連一點點征兆都不能流露出來。


    伍德的確變弱了,但這絕不代表他真的就成了個廢人。相反,他隨時可能重新振作起來,變得敏銳如貓、狡猾如狐、凶狠如狼。


    無論如何,他的實力擺在這裏,他過去輝煌的成績擺在這裏。


    敢小看他的人,不是眼睛有問題,就是腦子有問題!


    北風眼睛很正常腦子也很正常,所以她絕對不敢流露出半點可疑的痕跡,老老實實地扮演者一個“被派來輔助伍德工作的晚輩”的形象。


    如果伍德沒背叛的話,這本來就是她要做的事情。


    所以她做得倒也得心應手,一點問題都沒有。


    大概又過了半個月,北風就按照原定的計劃,開始搞教育了。


    她先是租了間屋子,拾掇整理了一番,在伍德的建議下,把屋子裏麵所有尖銳的木器全都弄成了圓角,那些可能撞到小孩子的地方也包上了軟布,以確保安全。


    然後,她仿照專業畫室的樣子,弄了一個規模大得多的繪畫教室,又購置了大批簡單的繪畫材料。


    一切都準備妥當,她就開始宣傳,邀請輝石城的家庭送小孩子來學習繪畫。


    對此,輝石城的居民們一開始是有些疑惑和擔憂的。


    繪畫這東西,實在是太過高大上。輝石城的居民們基本沒多少上流社會出身,對他們來說,“繪畫”距離他們實在有點太遠。


    但天下沒有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學到有用的本領,沒有那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積極向上,就算不能進入上流社會,學點上流社會的本領也好啊!


    所以當他們得知到北風這裏學畫的費用並不高之後,就打消了擔憂,爭著搶著要送孩子來學習。


    不管怎麽說,那可是大藝術家伍德先生的夫人,就算本事不如伍德先生,起碼也是一位藝術家吧!


    自家孩子能夠得到一位藝術家的教導,這是何等有麵子,何等光榮的事情啊!


    要是能夠進一步,學到一些真本事,日後也成為藝術家的話,那就更好了!


    北風沒料到居然有這麽多家庭報名,一時間有些手忙腳亂。好在伍德有錢,立刻撒錢招募了不少幫手,才避免她忙中出錯,捅出什麽漏子來。


    “真沒想到!”忙碌的開學階段結束之後,北風有些感慨地說,“輝石城的人們,居然這麽熱衷於讓小孩子學畫畫!我的學費雖然不高,可也不低啊!一年兩枚金幣,這可相當於尋常一戶農家一整年能夠存下的錢了!”


    “兩枚金幣不多。”伍德說,“你這段時間也接觸了輝石城和西北共和國的物價,感覺如何?”


    “這裏的東西,略微有點貴。”北風說,“兩枚銅幣在聯邦的小城裏可以買一隻雞,到至高之塔差不多就要三枚銅幣,可在輝石城居然要四枚,到了虛空城的話,莫非需要五枚嗎?”


    “差不多。這裏很偏僻,大多數物資都要千山萬水地運過來。諸如雞鴨這種可以自己飼養的,還是相對比較便宜的呢。”伍德微笑著說,“但是,這裏的人們收入也高。以虛空城為核心,西北共和國的居民們收入遠比其它地方要高得多。對於這裏的人們來說,兩枚金幣,無非就是全家出門去一趟虛空城的路費罷了。如果想要在那邊吃點什麽特色的東西,玩點什麽有趣的項目,要花的錢還更多。”


    “輝石城算是西北共和國第二繁華的地區,這裏每一個家庭都能輕鬆拿出上百枚金幣,中等以上收入的家庭,甚至兩三年就能攢下這麽一筆錢來。所以對他們來說,一年花費兩個金幣讓孩子學畫畫,其實並不是什麽無法接受的高價。”


    北風沉默了好一段時間,輕輕地歎了口氣。


    這些天,她已經在努力地搜集資料,自我感覺對於輝石城也已經足夠了解——無論城市的格局,大人物們的住所,還是城防士兵們換班的規律,以及城內衛兵巡邏的路線,她都已經差不多弄清楚了。


    可她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需要了解的東西還很多,自己對於輝石城,對於西北共和國,其實還隻是個門外漢而已!


    伍德不愧是秘法塔聯邦最近幾十年最出色的間諜之一,即便他已經漸漸變得遲鈍和失去警覺,他所積累的功底,他這些年對於西北共和國的了解,依然是一筆驚人的財富。


    要是能夠讓他回到聯邦的話,這筆財富就歸聯邦了……


    她如此想著,卻又立刻警告自己不能胡思亂想。


    麵對伍德這樣的絕頂強者,自己稍不小心就有性命之憂,能夠順利地殺了他完成任務就很好了,不要再想更多!


    但是,她就是忍不住想到這裏。


    幾天之後,她終於按捺不住,試探著問伍德,有沒有回秘法塔聯邦一趟的打算。


    伍德聽得瞪大了眼睛,臉上滿是驚喜,大聲問:“真的可以嗎?”


    “大概是可以的吧……現在我們這裏有兩個人,某個人暫時離開一段時間,隻要不太久,應該都沒問題。”


    伍德高興得跳了起來:“太好了!我這就去整理一下行李!明天早上,我就出發!”


    “……你不再考慮考慮?”北風暗暗皺眉,忍不住問,“倉促下決定,不好吧。”


    “這有什麽‘倉促’的?”伍德笑著說,“我想要回家一趟,已經想很久了!你剛剛才到這裏,不明白我的心情啊!對於一個長期潛伏的人來說,思鄉就像是一份劇毒,深入骨髓,讓你忍不住想起家鄉的一草一木……有段時間,我做夢都夢到至高之塔,夢到它雄偉的主城門,夢到那高聳入雲的塔身,夢到塔下生活區那些富有南國氣息的小吃店,夢到那些毫無身份,和雜貨店主們為一枚銀幣糾纏半天的魔法學徒們……不怕你笑話,我甚至懷念那裏的每一棵樹、乃至於每一根雜草!”


    “記得當初出發的時候,上級跟我說,這次的潛伏工作可能會比較久。我當時隻以為大概要兩三年,誰知道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三年再三年……一轉眼就過了十幾年。”他仰天長歎,話音裏滿是唏噓,“十幾年啊!人生能有幾個十幾年!”


    (這難道就是你背叛的理由嗎?)


    北風什麽都沒說,隻是在心裏暗暗吐槽。


    “我也曾經在報告裏麵說過,說我離開太久了,也在這邊潛伏得太久了,建議換個人什麽的,但都被否決了。”伍德歎了口氣,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甚至擔心,是不是上級已經把我給忘了?”


    “有時候我甚至會升起荒謬的想法,猜測他們會不會幹脆把我的檔案給銷毀了,讓我就這麽老老實實當一個西北共和國的木雕藝術家?”


    伍德坐了下來,苦笑著搖頭:“產生那個想法的時候,我真的被嚇壞了。差一點就拋下一切,跑回去問個究竟。”


    “你真的是想太多了。”北風說。


    “是啊,我想得太多了。家裏根本沒忘記我——隻是大約我的思路和上級抵觸,所以被冷處理了吧。”伍德有些滄桑地笑了,“但這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我不在乎立功的問題,我立下的功勞已經足夠多了。我隻想要活著回到家,最好能夠在家裏養老。”


    他的臉上泛起了光彩,眼睛也亮了起來:“我琢磨著,等我老了,就在至高之塔附近的小鎮上買一間房子,弄個小書店,賣一些遊記之類的書籍。到時候我每天坐在書架之間,看著那些年輕人們在書架中走來走去,向他們介紹我的書——哦,當然還有我的雕刻。”


    北風看著他興致勃勃的樣子,心中卻忍不住冷笑。


    這份感情或許是真實的,然而對於一個已經背叛了的間諜來說,這些無非隻是幻想罷了。


    (這家夥大約還想要回到聯邦,當個雙麵間諜吧?嗬嗬……別做夢了!)


    她低下頭,用嘴角的微笑,掩飾眼中一閃而過的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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