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蕭熠身處這樣的風雅喧喧之中,竟頭一次覺得格格不入。


    到底是因著南陽居竹舍地曠房孤所限,青鱗衛的消息刺探遠不如鱗次櫛比的宅院來得細致全麵。


    他竟全然不知,在那二十日裏,賀雲櫻已然拜入了荀先生門下。


    這自然是好事,隻是母親和她都沒有提。


    或許是她們彼此都認為對方會說,於是誰都沒有說。


    認真說起來,這當然不算什麽。


    但看著母親滿眼望向賀雲櫻的慈愛,看著賀雲櫻向著蔣際鴻、竇啟明和一切其他人的笑臉,看著竇啟明之外,蔣際鴻與另外兩個學子也拿出了賀雲櫻所畫的折扇,蕭熠還是心裏一點一點地冷下去。


    多年官場浮沉,場麵話是不需要動腦子也能說的。


    蕭熠麵上的笑容幾乎不變,極其自然地加入話題,不管是評鑒畫作,還是談論技法,又或稱讚賀雲櫻的才華與師門緣分,他都措辭圓潤流暢,應接無瑕。


    隻是不知不覺間,他身邊的小酒壇,空了一個又一個。


    賀雲櫻雖與眾人說笑歡喜,到底素來細心,一眼掃到蕭熠的席位旁側,便知不太對。


    不過再想想又覺得無妨,今日本就是在自家王府設宴,與宴眾人都是蕭熠想要拉攏的,並無任何要緊的同僚或需得謹慎應對的政敵,蕭熠便是醉了又如何呢。


    說不定酒後作詩作畫,反倒留下什麽文壇逸聞。


    想到這裏,她就不再多想了,還是繼續與身邊之人說笑談論。


    “……東安大道就很好,且那附近有幾家上佳食肆。”


    又不知喝了幾盞,話題開始轉向了京城裏的書齋書樓和房舍。


    “可是那邊街道是不是窄了些?我久不在京城,都不熟悉了。櫻櫻就更不熟悉。”霍寧玉接話問道,“周圍店鋪如何倒還好,車馬方便,清淨安全才是要緊的。”


    已經帶了些酒意的蕭熠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掌心,仔細去分辨這話裏的意思。


    “那就不如榮安大街,雖然貴一些,但家宅安寧清淨。隻是書樓若還要選在西城,就有點遠。”


    “師妹也不會每日都在書樓親自坐鎮,榮安大街的話,到書院方便些。”


    “其實書樓也不是不能選在東城啊。”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得越發熱鬧,連荀先生和聶大儒也跟著插了幾句,甚至提到霍寧玉將來也可以到賀雲櫻的宅子小住,或是到書樓講學雲雲。


    若是不曾喝這樣多的酒,或是沒有這樣多的在意,蕭熠其實還是可以假作知道眾人在討論什麽,甚至添補幾句高見的。


    但此時此刻,他卻滿心皆是灼熱的烈火,隻是因著外客太多而強自壓著,已經什麽都不想說。


    蔣際鴻終究比旁人更周全,見蕭熠半晌不語,便主動遞話給他:“不知王爺怎麽看?”


    眾人聽到這一句,也才留意到蕭熠已經有一會兒沒有怎麽說話了,但因著氣氛實在融洽,眾人便隻想說靖川王果然謙遜,待客誠摯,也不搶話。


    但既然蔣際鴻問到了,那還是要聽蕭熠再說幾句的,於是包括荀先生、聶大儒,霍寧玉、賀雲櫻在內的所有人,全都望向了他。


    蕭熠自然是不會驚慌的。


    他即便在酒意之下心緒越發激烈,麵上的笑容仍舊與先前看來差別不大,隻是玉白俊美的麵孔上,終究難免帶了一點點極淺的紅暈。


    “諸位所說,皆有道理。”蕭熠微笑著說了一句廢話給自己緩頰,隨即目光轉向賀雲櫻,眸子裏深邃光芒一閃而逝,“舍妹聰敏果決,我知她心中已有定見。既是如此,做兄長的當然隻能由著她折騰罷。”


    笑意深深,滿是身為長兄麵對妹妹長大的無奈與寵溺。


    眾人皆笑了,話題重又熱鬧,再次討論半晌,天色已經擦黑,賓客皆極其盡興,蕭熠便起身送客,又叫林梧等人將提前預備好的禮物一一送到客人車馬上。


    禮節周全,有頭有尾。


    霍寧玉平時在這個時辰正是晚膳之後散步的時間,蕭熠送客回來,便叫賀雲櫻先陪母親去,記得仔細安頓母親休息。


    賀雲櫻看了一眼蕭熠小宴的座位,桌上還有一壇剛剛打開的白菊釀,她張了張嘴,但最終還是沒說什麽,便自去陪霍寧玉散步。


    等到將母親送回房中,看著她吃了丸藥安穩睡下,賀雲櫻也略略有些疲憊。主要是前些日子在南陽居事必躬親,確實累了。


    一路回去如意軒,她連著打了幾個嗬欠,揉了揉眼皮,隻想進門就趕緊盥洗睡下。


    然而剛到如意軒院門,還沒進去,她忽然被人一把拉住了左腕,往另一條岔路上過去。


    因著夜空中有雲層蔽月,無燈之處便很暗,賀雲櫻看不清楚那人是誰,但滿身的白菊釀酒氣,卻讓她反應過來了。


    “兄長,你這是做什麽?”賀雲櫻又驚又怒,試圖往回奪自己的手,然而蕭熠緊緊握著她的手腕就跟鐵箍一樣,根本掙不開,就不得不被他拉著踉踉蹌蹌又往前走了一段,沿著回廊轉進了一處六角閣樓。


    看內裏的布置,這是一座小小的藏書樓,似是預備整修或重新布置,內裏東西不多但有些雜亂。


    賀雲櫻被蕭熠拉著進了門,手腕轉了又轉卻脫不開,肌膚已經生疼,心中越發生氣:“兄長,您不能這樣撒酒瘋啊,放開我!”


    蕭熠一把拉著她直接按到了距離最近的牆上,連她的左手也被舉過頭頂按住,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二人之間的距離驟然不到二尺。


    已經許久不曾這樣感受過的危險氣息就這樣將她全然籠罩。賀雲櫻正視著蕭熠的眼睛,毫不遮掩自己的憤怒與憎惡。


    哪怕她的心因為害怕在砰砰亂跳,但她仍舊不願意垂下目光,顯示出一絲一毫的軟弱嬌怯。


    他不說話,強烈的酒意伴隨著各種各樣壓抑已久的情緒與衝動瘋狂上湧,他不得不緊咬牙關,繼續強行忍著,才不會立刻做出更瘋狂的事。


    喘息片刻,蕭熠才從牙關中擠出了幾個字:“賀雲櫻,你倒是長本事了。”


    他的眼光裏有帶著酒意的迷蒙,但更多的是鋒利如刀,侵略如火的狠厲。


    賀雲櫻並不是不害怕。


    但她早就沒有心了。


    聞言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靨如花的小臉明豔無儔,呼吸之間既是芬芳,亦是決絕:“兄長真會說笑話。”


    蕭熠的目光落在賀雲櫻的烏黑黛青的發髻頂端,自上而下一寸一寸地掠過。


    掠過她柔軟可愛的劉海碎發,掠過她明媚天然的眉眼,掠過她嫣紅嬌嫩的櫻唇,再以下便是深入衣領,修長雪白的脖頸。


    “你以為,搭上文淵書院,搭上荀先生,你就能脫身了?”


    他的聲音裏終究難免酒意的含糊,但威壓的淩厲依舊不減。


    賀雲櫻還是笑,目光也從他頭上的青絲儒冠,下移到他有如刀裁的墨黑鬢角,他英俊奪目的眉眼,以及她曾經親吻過不知道多少次,最終卻殺人誅心的薄唇。


    “殿下以為,事到如今,我做什麽,還會與殿下有關麽?”


    她同樣是緩緩回答,一字一句,全不退讓。


    這已經是這些日子以來,不知第幾次的錐心之痛。


    她看著他的眼睛,冷靜又清楚地,慢慢地,認真地說出來,比那一切疏離冷淡的目光神情,不動聲色的推拒躲避,更加鋒利。


    蕭熠先前甚至想過,已然如此,還能如何呢,還能如何更痛呢?


    原來真的是可以的。銳的,鈍的,新的,舊的,所有大大小小的傷口層層疊疊連在一處,再被她一刀洞穿。


    他甚至瞬間說不出話。


    可他還是放不開,滿心的相思與欲念混在一處,此刻已經是瘋魔的狂獸一樣在心裏咆哮,仿佛恨不得將賀雲櫻完全拆吃入腹。


    “你親口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重生之人?”


    幾息之後,蕭熠開口問了一句,幾乎就差將明知故問四個字寫在臉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賀雲櫻再次回奪自己已經有些酸痛的左手,這次終於成功收了回來,同時冷冷反問。


    “你若不是,”蕭熠的酒意經過了一通翻騰,此刻開始漸漸消散了幾分,神誌也越發清醒,“那今日冒犯了,改日兄長酒醒了給你賠不是,這輩子再不碰你一根指頭。”


    “我若是呢?”賀雲櫻揚眉一笑,滿是諷刺,“那麽殿下就可以對我予取予求了?”


    “你若是,”蕭熠與她再次對視片刻,竟轉了頭,聲音也平和了幾分,“那我有話要與你說。”


    “但我沒有話要說,也沒有話想聽。”賀雲櫻見他神色和緩,立刻便想離開此處,說話的同時滑步向外,便要抽身離去。


    “雲櫻。”蕭熠再次拉住她的手,因著信手一抄,剛好便握在了他先前握著,已經泛紅微腫的位置,賀雲櫻本能地輕嘶了一聲。


    蕭熠立刻順著下滑,改成握住她的手掌,但仍舊是緊緊地抓著不讓她離開,同時低聲道:“對不住。”


    “殿下,”到了此時,賀雲櫻根本不想再與蕭熠繞圈子,她轉過身直視蕭熠,“您這三個字,有什麽用?”


    她微微勾起唇角,明媚的笑容裏是越發冷靜直接的殘忍:“我就算不是重生之人,一樣在你掌心之中,不是麽?你有話與我說,是為了我,還是為你自己?若是為了你自己,那你對你自己說,不就好了?”


    一問疊一問,便如一刀再一刀。


    “當然,殿下權勢通天。”她甚至主動上前一步,繼續迎向蕭熠,“我總得先活著出去,才能請母親為我做主,叫書院給我撐腰。可是您有青鱗衛,您真的想要我這個人,那就是探囊取物,天涯海角我也逃不得,我知道。”


    “可是殿下,”賀雲櫻麵上的笑意越發舒展,說話也越發不緊不慢,字字清晰,“千古艱難唯一死,您以為,我會懼怕再死一次嗎?”


    她挺直腰身,臉上的笑容斂去,輕輕推開了蕭熠的手,轉身推開了這座六角藏書閣的門,快步離去。


    這次一路再回如意軒,賀雲櫻便全無困意了,剛才置之死地而的話講完,此刻走出幾十步,便不免重新後怕起來。


    是的,千古艱難唯一死,但人若是能好好過日子,誰願意動不動以死威脅呢?


    萬幸蕭熠並沒有再跟上,而如意軒門外,劍蘭與鈴蘭正焦急地等著她。


    見到賀雲櫻終於現身,兩個丫頭都要哭出來了:“小姐!剛才您去哪裏了!剛才我們想去找您,林總管不讓……”


    “沒事,現在沒事了。”賀雲櫻趕緊領著兩個丫鬟回房,夜深人靜的,還是不要在院子外頭多說話,誰知道話會傳到哪裏去。


    而與此同時,蕭熠依舊獨自站在書閣中,順著那扇敞開的木門,望向外間層雲蔽月的黯淡夜空。


    因著今日是宴請書院之人,所以備下的是清甜綿密的淡酒,並不是那樣醉人的。他一連喝了數壇,才有勇氣去麵對與賀雲櫻共同的前世。


    但到得此刻,這逐漸散去的酒意實在是想留都留不住,隨著蕭熠的頭腦越發清醒,前世的往事舊夢,賀雲櫻的字字句句,一樣一樣都清清楚楚在眼前,在心頭,避無可避。


    而他原本想要解釋的種種,不管是前世為什麽沒有給她正經名分,還是到了最後一日在蘅園的生離死別,他本有那樣多的話想說,然而麵對她如此的決絕,他竟不知如何開口。


    默然佇立半晌,最終將蕭熠從書閣裏拉出來的,還是柴興義飛奔著送過來的軍報。


    他木然地打開看了,卻有瞬間的失神。軍報當中的每個字當然都識得,落入嚴重卻一時並無意義。


    幾乎是強迫自己連看了三次,他的心思才能重新回到政務之事上。點了點頭,慢慢向外踱步,準備回去書房回信。


    路上再次經過如意軒,內裏燈火尚未熄滅。


    他遙遙望著那一團夜色中的暖光,心中不由生出極大的羞慚。


    賀雲櫻每一句話都是對的,他知道。


    他其實應該丟開手,隨她去,才算是對前世種種極其微不足道的補償,他也知道。


    蕭熠心中的羞慚正來源於此,因為他丟不開。


    像溺水之人抓到無邊汪洋之中的最後一根浮木,一線生機,他已顧不得姿態是否優雅,行動可曾自矜,到底有幾分可笑,幾分狼狽。


    他隻知道,放不得。


    不過,放與不放,倒也不在乎四麵高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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