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熠則全然相反,他不止懂,還比所有人懂得更多。


    賀雲櫻的畫技有一半是他教的,另一半,便是在他政務繁忙時她在蘅園中自己琢磨進益的。


    蕭熠也不是不喜歡書畫之事,但他確實沒有賀雲櫻那樣喜歡,而此時此地,他更是無心多說這些,心中反複盤旋的,還是賀雲櫻剛才那句話。


    “貴在真誠天然。”


    眼光再次掠過竇啟明甚至尹毓,蕭熠心中剛剛勉力壓下的焦躁之意不由再次微微上湧。


    他天生便不是那樣心思澄明如水的人,權謀鬥爭之事根本是刻在骨子裏的,難道賀雲櫻現在也像母親一樣,隻想要一份避世清淨麽?


    再一個念頭從心頭滑過,蕭熠連背脊都緊了緊——賀雲櫻與母親這樣相合,或許她原本就是想要那份清淨的。


    他這裏正在微微出神,眼前眾人的書畫議論終於再次告一段落。尹家大姑娘尹瓊林,並今日他們真正留意的尹三都一起過來方亭處相迎。


    幾人未至先笑,尤其尹大姑娘聲音很是清脆:“欣妹妹,我說怎麽半日不見,都紮在這裏看六叔畫畫呢?這便是柔善縣主罷?與老王妃還真有幾分連相,要說是天然的母女緣分呢!”


    當下又是一番見禮寒暄客套的場麵話,隨後尹瓊林便親自過來挽了孟欣然,要眾人一同再到葳園吃茶:“欣妹妹你這是坑我呢,我就想著你素來對書畫之事沒甚興趣,巴巴地在葳園預備了投壺行令的玩意。”


    說著又故意朝尹三那邊瞥了一眼,又笑道:“結果欣妹妹可叫我們這般好等,我也就罷了,旁人你也不顧麽?”


    話裏的意思,竟似對尹三的心思全然不知,仍是將孟欣然與尹三看做一對。


    蕭熠不由掃了賀雲櫻一眼,也是想知道她與孟欣然可有什麽默契,或是孟欣然有什麽預備。


    然而剛一回頭,便見尹毓迎上來,主動談起畫作流派之事。蕭熠不好直接推卻,隻能先應付兩句,同時眼睜睜地看著賀雲櫻與竇啟明說著話,跟在孟欣然與尹瓊林的後麵。


    “難得今日六叔也有興致到葳園,王爺也再多吃兩盞茶罷。”尹瓊海本是過來相送蕭熠的,結果見到這樣一支小插曲之後,不止蕭熠重回葳園,尹毓也一同同行,便過來支應一聲,當然也有意繼續與蕭熠攀談。


    蕭熠至此,已經是另一種的破罐破摔,索性笑了笑:“家母不放心舍妹,嚴嚴叮囑了要宴罷同歸,隻能再多叨擾一下了。”


    他其實就在賀雲櫻身後兩步之處,這話莫說賀雲櫻能聽見,連再前頭的孟欣然、尹三也能聽到。


    但賀雲櫻卻全無反應,隻是專心與竇啟明說笑,且語意極其輕鬆,笑容甚至比平日更多,更甜美。


    很快到了葳園,進門便見桌椅擺設與先前小有不同,果然如尹家大姑娘所說,擺設好了幾處掣簽行令並投壺射箭玩器。


    這時先見尹家二姑娘與魏文霜迎了上來,兩人各親自捧了一個匣子,笑容親熱:“欣姐姐可來了,我們念你半日了。來來來,今日的規矩是先掣簽,再分組行令投壺射箭,老夫人給了不少好東西當彩頭呢。”


    茶會裏這種玩樂彩頭之事倒是尋常,但這“分組”二字,卻有些微妙。若沒有旁的算計,的確是叫平輩之間更加親近,玩樂也多些趣味。


    可眼前的情形,焉知不是為了將孟欣然與同行熟人隔開,更易下手呢?


    但眾人來都來了,再要如何防備或應對,總也不能在此處煞風景、駁麵子,於是連同蕭熠、尹毓在內,人人都伸手去掣了一隻簽。


    簽紙一一打開,也不知是尹三與魏文霜做了手腳,還是真的天意如此,按著簽文花樣與字號,賀雲櫻和蕭熠分在一組,孟欣然與尹三分在了另一組,竇啟明與尹毓則又是一組。


    接著尹二姑娘便引著孟欣然、竇啟明等人到葳園的東側,魏文霜則過來引賀雲櫻和蕭熠到西側射箭處。


    “——如此這般,王爺與縣主請。”魏文霜仔仔細細給蕭熠和賀雲櫻講了一回規則等等,賀雲櫻倒真的是聽了,甚至都沒向孟欣然所去的方向多看兩眼。


    蕭熠此時心中也篤定,定是安逸侯與孟欣然兄妹已有計議,所以賀雲櫻才一副全不在意的樣子。


    既是如此,那他也不客氣了。


    等到魏文霜終於說完了退到旁邊,賀雲櫻拿起那張女眷玩樂用的小弓將張未張,蕭熠直接開言上前:“妹妹的手勢不對。”


    說著便站到了她身後,就如同前世在獵場教她射箭一樣,扶著她的腰與手,為她校正姿勢,同時在耳邊輕聲道:“妹妹故意冷落我,這是要將報複前塵,以牙還牙麽?”


    賀雲櫻當然不能當著魏文霜並葳園旁人的麵推開蕭熠,那反倒會顯得二人曖昧不似兄妹。


    她輕輕微笑:“兄長真會說笑話,真要還的話,兄長還得起嗎?”


    言罷瞄準靶心,張弓射箭,隻聽“篤”地一聲,那包了軟布的鈍頭繡箭正正打在靶心,旁邊立時有小丫鬟唱道:“正中!”


    周圍自是一片湊趣喝彩,賀雲櫻再次回眸去看蕭熠,仍是用那樣低低的聲音笑道:“兄長要不要退開兩步,看沒有你扶持,我自己能不能行?”


    第42章 意外   “這又何必。”……


    蕭熠本也不能一直握著她的手, 順勢後退了一步。


    隻是他到底還是低低再回了一句:“我知道你可以。我隻是我不想放開而已。”


    賀雲櫻並不理會,幾乎就是在蕭熠的後半句還沒說完之時, 就已經重新搭弓放箭。


    雖然是花會裏給女眷玩樂用的軟弓繡箭,但賀雲櫻身姿矯健英氣,挽弓搭箭手法猶如行雲流水,迅速卻不混亂,隻聽嗖嗖嗖三聲連響破空。


    隨即嗒嗒嗒!連珠三箭全中靶心!


    葳園裏先是靜了一瞬,隨即驚歎叫好聲連成一片,眾人不由紛紛鼓掌喝彩,讚歎不已。


    賀雲櫻又回眸看了蕭熠一眼,將弓遞過去。


    與此同時,另一側投壺射覆的玩樂便沒這樣精彩了, 哪怕是手裏還拿著令牌或竹簽的人也都紛紛往這邊看過來,也有人對這些並無興趣,隻坐在旁邊吃茶說閑話。


    於是很自然的,就有下人過來送茶送點心, 皆是一色幹淨整齊的灰衣小廝與綠衣小婢, 進進出出端茶送水。


    不知是否今日賓客太多, 或是花園東側擺設投壺射覆之物以致過倒狹窄,第一輪換茶倒是沒有什麽,第二輪換茶時, 也就是當賀雲櫻贏得滿堂喝彩之後,將軟弓交給蕭熠時, 東側便有一個小婢女絆了一跤,茶水甜湯潑了賓客一身。


    這時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蕭熠與賀雲櫻身上,被弄髒衣裳的孟欣然又是個大方性子,當然不會大呼小叫地責罵婢女, 甚至還伸手主動將那小婢女扶了起來:“沒事沒事,我換個衣裳就好。”


    剛好旁邊的尹瓊江與尹六叔也都同樣長衫下擺被沾到了甜湯,身為主家當然連連致歉,隨後幾人便一同從另一側的月門出了葳園。


    而這時蕭熠剛好拉開了那張小弓。他身量比賀雲櫻高了半頭有餘,更加頎長挺拔的身形去挽這張弓看著多少是有些兒戲,但蕭熠俊秀如玉山的麵容上卻並無戲謔之意。


    步伐微錯,搭箭開弓,目光專注而銳利。


    若說先前賀雲櫻射箭是秀影英姿,如獵場健兒,此刻的蕭熠卻有如沙場利刃,鋒銳無匹。


    連賀雲櫻都有瞬間的微微屏息,更不要說其餘圍觀的旁人。


    隻聽嗖地一聲,繡箭飛射如流星,準確地擊中了賀雲櫻第一箭的落點。


    而後不待眾人彩聲響起,嗖嗖嗖!


    同樣三箭連發,亦是連珠三箭全中之外,完完全全地打在了剛才賀雲櫻三箭的印痕上!


    此時眾人的震驚自是比剛才更甚。


    因為這等茶會射箭的靶子很大,所謂的靶心也比尋常靶心更大,足有尺許,為的就是讓閨秀或貴戚少年們更易中的。


    而為免失手誤傷,所有的箭枝都是軟布包頭,頭上沾了一點點顏料,這樣打在靶上雖然會掉落,卻也能清楚看到擊中何處。


    先前賀雲櫻四箭全中,都是擊中那尺許靶心的正中左近,已經極其出色。


    而蕭熠能與賀雲櫻一樣四箭全中並不稀奇,但他箭箭全都打在賀雲櫻剛才箭枝擊中之處,那所瞄之準根本不是靶心,都是那不過指甲大小的印痕而已!


    驚愕過後,自然是如雨如雷的喝彩聲響起,閨秀們還收斂些,貴戚少年們甚至跑過去看那靶上的印痕。


    連同小廝丫鬟,也都紛紛鼓掌,也有來得更晚的親故平輩,一踏進葳園也顧不上什麽掣簽,便被拉著過來看這箭靶,好一頓評說。


    熱鬧之勢,與在天音寺的棋亭前很是相類。


    “兄長好箭法。”賀雲櫻開口敷衍之前,先向葳園東側掃了一眼,見孟欣然與尹瓊江、尹毓並左近幾個小廝下人都不見了,隻有竇啟明獨坐出神。


    雖然知道孟欣然的計劃,卻還是難免有一點掛懷,但她也不能顯出知情,又隨口向身邊的蕭熠笑道,“果然是獅子搏兔,亦盡全力。”


    蕭熠沒有順著賀雲櫻的眼光望過去,他此時已經大約猜到,無外乎便是幾種反殺的法子。


    安逸侯本人不管有什麽籌謀,隻說孟欣然的性子,絕對是有仇當場就報。


    對於尹三的計劃,若是完全預防拆解了,等於抓不到尹三真正動作,隻能長輩們背地裏談談條件,論的仍舊是“誅心”之罪,而非人贓並獲。


    所以要真讓尹三吃個大虧,必須引蛇出洞,孟欣然顯然就是這樣打算的。


    因此蕭熠反而並不關注那個方向,目光仍舊隻在賀雲櫻麵上,低聲應道:“我全力所搏的,隻是跟上你而已。”


    “這又何必。”


    身在昭國公府,賀雲櫻同樣不想走心太過,直接避開蕭熠目光,眺望遠處:“兄長是人中龍鳳,鵬程萬裏,何必再在此處耽誤呢。”


    蕭熠心頭微熱,剛要再說,便見魏文霜拿了一盒花簽過來微笑溫柔,嫋嫋婷婷:“王爺箭法精絕,實在是文霜生平僅見。先前已經聽說王爺才學過人,棋藝卓絕,當真不曾想到,在箭法上也有如此造詣。”


    說著將那盒花簽又向前一送,請蕭熠與賀雲櫻各取四簽,作為剛才射箭的分數表記。


    賀雲櫻聽著魏文霜向著蕭熠的這番稱讚,便想起前世裏這位才女冰清玉潔,凜然大義地寫詩斥責攝政王暴行,以及與蕭熠在天音寺中偶遇的情形種種。


    她不由唇角微揚,隨手拈了四張花簽,又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聽著魏文霜繼續讚揚蕭熠。


    然而蕭熠這時卻懶怠再敷衍了,他直接邁步繞開魏文霜,直接到了賀雲櫻身旁,與她並肩站在一處:“謬讚了。如此小技,貽笑方家。妹妹代我掣簽罷。”


    魏文霜多少有些尷尬,蕭熠行動之間自有一股理所當然的氣勢,說是不給麵子,的確一點也沒給。但言語之間也沒有任何能挑出來的冒犯之意。


    當下隻好勉強笑笑,還是將盒子再遞給賀雲櫻:“如此,那請縣主為王爺再取四枚罷。”


    賀雲櫻剛伸手要再拿,便聽葳園東側外頭有混亂的腳步聲傳來,隨即便有小廝慌慌張張地往裏跑,麵上惶恐非常,一時間都不知道是應該找二公子尹瓊海,還是大姑娘尹瓊林。


    再下一刻,孟欣然的丫鬟甜棗也跑進來了,卻是向賀雲櫻過來:“縣主,您快來看看!”


    賀雲櫻本是與孟欣然和甜棗都是提前商量好的,此刻飛快地與甜棗對個眼神,然而對方的眼神裏卻有些古怪。


    倒不是真的害怕,而是,好像有些難言之隱?


    賀雲櫻這下就真的有些提了心了,趕緊應了甜棗便跟著過去。這番動靜當然就不算太小,葳園眾人都是宗室公卿家的平輩,各色後宅風波都是見慣的。


    當下就有人立刻跟著想去看熱鬧,也有人是性子好靜甚至是保守些的,不喜這些後宅風波,就留在原處,甚至直接要去找長輩的。


    賀雲櫻跟出葳園前唯一多看了一眼的就是魏文霜,按著先前青鱗衛抓回來的小廝與丫鬟嘴裏的話,好像所有的籌謀都是尹三一個人的。


    按著小廝的說法,尹瓊江本來就不想要孟欣然這件親事,又聽說了昌敬侯二公子魏喆與人酒後打賭,可以親到孟欣然,因而更加覺得孟欣然行為不端,定是與魏喆有些首尾,幹脆就想促成這件事。


    這件謀劃從頭到尾,都跟清白嬌弱的表姑娘魏文霜沒有關係。


    若真是如此,那麽嬌嬌弱弱的魏文霜見到這樣的變亂,大約應該有幾分驚慌或是迷惑罷?


    不出意外的,魏文霜遲疑了一下,還是挽著尹瓊林一起過去了,好像很是關切,卻並沒有真正的驚慌疑惑。


    不過賀雲櫻也就是掃了一眼,更要緊的還是快步過去,看看孟欣然的種種預備到底有沒有發揮作用。至於蕭熠,她不用看也知道,他定是一步不落地跟著她的。


    隨後眾人很快一齊穿過甬道回廊,趕到葳園東麵兩重院子之後的假山魚池,到了便皆是一怔,隨即明白了為什麽趕過來的小廝與丫鬟這樣驚慌,卻又說不明白。


    隻見剛才還玉樹臨風,風度翩翩的三公子尹瓊江與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昌敬侯二公子魏喆,兩人都衣衫不整委頓在地,滿臉通紅加青腫,一個額頭破了見血,另一個左眼烏青,兩頰都是巴掌印子,身上衣衫濕了大半。


    而孟欣然坐在旁邊的石凳上,想要站起來又不大方便,臉上也是神色複雜,有些尷尬又有些好笑。


    站在孟欣然,與尹三魏二當中的,則是袖子已經挽起來的尹六叔。


    剛才他在方亭裏畫畫,一身天青長衫,頭戴儒巾,談詩論畫溫文爾雅,看著就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一樣。


    但此時臉上帶著怒氣,衣衫雖然並不雜亂,但是袖子與前襟都挽起來了,露出的小臂肌肉極其結實,看著就像是剛打過一架似的。


    不過看看尹三魏二兩人的樣子,與其說打過一架,不如說打過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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