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阿爾斯蘭州已進入秋天。


    當然不會有落葉,也沒有滿山紅色,隻有呼嘯的狂風,夜裏透過堅固牆壁的寒冷。


    去年這個時候,我在上海忐忑不安,決定參加藍衣社的計劃。冒充高能前往美國,真實幻想得到億萬財富,誰能想到現在?我還留在美國,卻是肖申克州立監獄,將於此度過終生。


    你們已經知道,我的體內有一個幽靈。


    自從進入監獄,這個幽靈時常與我說話,但他始終拒絕回答一個問題:“你是誰?”就像我一直難以回答“我是誰”。


    今夜,他躺在我的心髒上說:“我給你個警告。”


    “什麽警告?”


    我的心怦怦亂跳,其實想把幽靈震動下來,可它把我的心當作椰子,貪婪地吸著椰汁。


    “你會有個危險,非常巨大的危險。”


    “能說得具體點嗎?”


    幽靈邪惡地微笑:“這個危險可能會毀滅你,鑒於毀滅你就等於毀滅我,所以我必須警告你一下。”


    “那我怎麽解除危險呢?”


    “這裏會有人幫你的。”


    我首先想到了老馬科斯:“我的室友?”


    “不,不是這個老頭,而是另一個人。”


    “誰?”


    “掘墓人。”


    這個名字聽著不寒而栗,聯想到老馬科斯說過的故事,八十多年前令人發指的殘酷時間,據說那個幽靈至今遊蕩在監獄裏。


    “難道你!難道你就是掘墓人!?”


    “不,當你遠在中國之時,我就已是你的朋友了,怎麽可能是這座監獄的掘墓人呢。”


    “朋友?不,幽靈,我可以沒把你當過朋友,如果你連掘墓人都不是,那究竟是誰呢?”


    幽靈咳嗽了幾下:“嘿嘿!我可有一個響當當的大名,沒人不曾知道過我!你給我聽清楚了,我的名字叫——梅菲斯特!”


    “梅菲斯特?”


    聽起來有些耳熟?我努力搜索這個名字,卻暫時找不到答案。


    “你應該多讀些書,我的朋友。“


    “沒錯,我會多讀點書,我的朋友。”


    幽靈讚許地點點頭,拍了拍我的左心室說:“對了,告訴你一個秘密吧,你並不是肖申克州立監獄裏唯一的中國人。


    “還有嗎?”我驚訝地在床上翻個個身,“可是我連一個東亞長相的人都沒看到啊。”


    “是的,還有一個,你確實從未見過,而且就在你的c區監房。“


    “這個中國人是誰?”


    幽靈懶洋洋地下降到我的腹腔,怨婦似的說:“喂,你不覺得我已經很疲倦了嗎?讓我好好休息吧,晚安!”


    晨曦,透過鐵窗透到我的臉頰,才感覺渾身上下酸痛異常,摸著心口竟沉甸甸的。


    是昨晚夢中與幽靈談話的記過嗎?


    緊張地摸了摸腹腔,雖然並無任何異物,但我知道他就在裏麵——梅菲斯特。


    沒來得及回想幽靈的警告,便感到一束淩厲的電光,穿過c區58號監房鐵門,直直地射到我的眼皮上。


    睜開眼睛,瞳孔又被深深刺痛了一下,昏暗牢房裏這道電光,讓心跳驟然加快數倍。


    手背擋眼從床上坐起,才看到一個大蓋帽的人影,這是一位獄警。


    “1914?”


    這個聲音非常陌生,不是經常來巡邏的那幾個,我小心地站起來靠近鐵門,手電光束卻突然關掉。


    我看到了他的臉。


    熟悉的黑色製服與大蓋帽,腰間的電滾與手銬,卻配著一張陌生的臉。


    雖然走廊裏的燈光不亮,又隔著密密的鐵欄杆,那張臉卻特別清晰。


    他不是白人,也不是黑人,而是印第安人。


    我認得美國印第安人的臉,肖申克州立監獄就關押著不少,是阿爾斯蘭州的原住民。他們不同於中國人,而具有北美洲的特點,棕黃色皮膚上有鷹鉤鼻。目光深邃明亮,體格硬朗剽悍,藏著一股桀驁不馴的氣質。


    眼前這張陌生的麵孔,就是典型的本地印第安人,但鼻子和眼睛非常特別,就像落基山下食腐屍的禿鷹,卻穿著筆挺的獄警製服,孤零零的很是古怪。


    “你是新來的?”


    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說話方式,已經違反了這裏的規矩——不能對獄警不尊敬。


    那個家夥不由分說掏出電棍,沒等我反應過來,就飛快地穿過鐵欄杆,精確地砸在我的腦袋上。


    就像有個東西鑽進腦殼,腦門火辣辣的疼痛,接著整個腦袋強烈震蕩,牢房天昏地暗地旋轉,最後便倒在地上。


    電棍擊中我頭部響聲,將老馬科斯也驚醒了,他敏捷地翻身下床,將我扶起來大聲呼喚。眼前閃過許多星星,雙腳沒法站起來,身體平衡感都失去了,隻聽到老馬科斯憤怒地對外嚷道:“為什麽打他?”


    “他不尊敬獄警。”


    一個殘酷的聲音響起,我靠在老馬科斯的身上,恍惚間看著鐵門。


    那雙禿鷹似的眼睛,仿佛另一個世界的魔鬼,隱隱飄出一股死屍的氣味,讓我不得不啞巴吃黃連,忍氣吞聲道:“對不起!”


    “我叫阿帕奇,新來的獄警,負責你們這個監區,今後請配合我的工作,謝謝!”


    他幹脆利落地說了一串話,有瞥了瞥老馬科斯:“你們看起來關係不錯?”


    “是,如果你再敢打他——”


    老頭才不畏懼這個印第安獄警,當年他隨隨便便就能幹掉許多這樣的人。


    然而,有著武裝直升機名字的阿帕奇,卻把電棍指到老馬科斯麵前:“老爺子,你的年紀夠做我爺爺了,所以我不打你。”


    說完他走向下一個監房。


    “我們的早餐呢?”


    “作為違反規矩的懲罰,今天你們沒有早餐。”


    阿帕奇一路走運,留下難聞的死人氣味,我掩著鼻子坐倒在床上,捂著被打的腦袋。


    “shit!”老馬科斯終於罵了一句髒話,“我在這裏八年了,從沒見過這種變態的獄警!”


    他讓我感到害怕,因為——我看不到他眼睛裏的秘密。“


    我申請去了醫務室。


    傷口雖然不嚴重,卻是最疼的,醫生給我上了些藥,說最近很少有囚犯的情況,我算倒黴撞上了槍口——印第安人阿帕奇是怎樣的瘋狗啊?


    回到操場還是很疼,更沒力氣打籃球了。一陣秋風襲來,夾帶著許多沙粒,讓我低頭裹緊衣服,自從被冤案判處終身監禁以來,第二次感到無比委屈。


    忽然,有個衰老虛弱的聲音響起:“1914,你被誰欺負了?”


    居然是老得走不動路的傑克,這個曾經的十二宮殺手,擁有最為駭人的目光。


    “一個新來的獄警。”


    “阿帕奇?”


    “是。”


    老頭聳了聳眼看就要散架的肩膀:“今天他和c區所有人打過招呼了,我們對他的印象都不錯,他對囚犯們很客氣很禮貌。”


    “該死!”我摸著受傷的腦袋,“那他就是隻對我一個人凶惡!憑什麽?”


    往日一貫受到典獄長照顧的我,一下子成了失寵的怨妃。


    “對了,1914,我的室友也是一個中國人。”


    老傑克要和我套近乎,卻把我嚇了一條:“什麽?你說在這座監獄裏,我不是唯一的中國人?”


    “是,至少有兩個,我的監房裏就有一個。”


    鏡片後殘酷的目光閃爍,刹那間被我抓到了心裏話:“是啊,我的事友是中國人。”


    十二宮殺手沒有說謊。


    不他都是黃土埋脖子的人,難道老得有了幻覺?


    等一等!昨夜,那個幽靈梅菲斯特怎麽說來著?


    c區還有一個中國人!


    眼前的老傑克,與我身體內的幽靈,告訴了我相同的一個秘密。


    就在與我同一個牢房的監區,還關押著一個中國人或華人,而我在肖申克立監獄已將近半年,與這些囚犯們朝夕相處,卻從沒見過這個人!


    這個中國人是誰?


    夜晚,c區58號監房。


    月光從鐵窗灑入,如銀色鏈條將我五花大綁。


    老馬科斯已熟睡了,床邊的小燈還亮著,我的腦袋依然疼痛,躺在床上拆開今天收到的信——來自中國上海,寫信的人叫端木秋波。


    高能:


    請原諒我隔了許多天才給你的回信。


    我的哥哥叫端木良,你認識他嗎?


    當我讀小學的時候,我們的父母離婚了,媽媽認為爸爸精神不正常。單我始終覺得爸爸沒什麽問題,隻是經常突然外出,或者把自己鎖在房間裏,會見一些奇怪的朋友。法院把哥哥判給爸爸,把我判給媽媽。幾年前爸爸離奇自殺了,媽媽也生病去世,我們兄妹才重新生活在一起。


    哥哥是一家投資公司的總經理,每天工作非常忙碌,但一有空就會開車送我。去年九月,他忽然變得憂心忡忡,經常半夜被噩夢驚醒,我幾次問他也得不到答案。不久哥哥的公司關門歇業,欠下很大一筆債務,連心愛的奧迪車都賣了。今年除夕,我等哥哥回家吃年夜飯,他卻就此神秘失蹤了——現在仍然音信渺茫。


    我是一個忙人,沒辦法到處尋找哥哥,隻能盡我所能在網上貼尋人啟事。我不知道哥哥失蹤的原因,也許為了躲避債務,也許是其他不能告訴我的秘密。每次和哥哥說話,他都會讓我很有安全感,好像他會不顧一切地保護我——但我看不到他的臉,也許他完全是另一副表情,抑或所有都是謊言?


    現在突然感覺,眼睛看不到也不錯!不必去麵對那些麵具,即便聽不到言不由衷的話語,乃至卑鄙無恥的謊言,都不用看到對方的臉!就像我的節目《麵具人生》,聽過無數人被傷害的故事,他們的心幾乎破碎,我無法彌補他們的人生,隻能用傾聽的方式,讓他們的痛苦發泄出來,也許可以減輕精神壓力。


    所以,我寧願在生活中選擇孤獨,反正本來就黑暗無邊,無論多麽美麗的外表都看不到。一個蘭陵王那樣的美男子,或者一個卡西莫多那樣的怪物,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區別,隻有漂亮的聲音才能打動我。


    現在我最愛的人——其實不是人,而是我的導盲犬貝貝,雖然看不到它的樣子,單我能觸摸到它柔軟光滑的皮毛,聞到它身上特有的氣味,聽到它的叫聲與呼吸,帶著她一般散步玩耍,這就是我唯一的幸福吧。


    昨晚,我在電台念了一首萊蒙托夫的詩——


    孤獨


    孤獨中拖著人生的鎖鏈,


    這樣子使我們真觸目驚心。


    分享歡樂這倒是人人情願——


    但是誰也不願來分嚐苦辛。


    我獨自一人,像空幻的沙皇,


    心胸中天滿了種種苦痛,


    我眼睜睜看著,歲月夢般地


    消逝了,聽從著命運的決定;


    它們又來了,帶著鍍過金的,


    但依然是那種舊有的幻夢,


    我望見了一座孤寂的墳塚,


    它等著,為什麽還彷徨逡巡?


    任何人也不會為這個悲傷,


    人們將(這一點我十分相信)


    對於我的死亡大大地慶幸,


    更甚於祝賀我渺小的誕生……


    我喜歡萊蒙托夫,他有一種憂傷的力量,隱藏的唯美激情,在看似絕望的文字裏,還有不可磨滅的希望。


    監獄裏的你也很孤獨吧?


    高能,還是上次說過的那句話,千萬不要放棄希望,看過《基督山伯爵》嗎?也許等待就是鳳凰涅磐!


    我是美少女戰士,賜給你希望吧!


    端木秋波


    2009年7月14日


    2009年7月14日?


    秋波居然是在我(古英雄)的27歲生日寫的這封信。


    上個月我忘了自己的生日,不知不覺在監獄中度過,終身監禁將漸漸消除時間概念,大概等到我滿頭白發,都不知過了多少個年月。


    她的各個果然是端木良,我認識的那個端木良,據說還是我從小的好朋友。大概就是這個原因,我才會在十五歲那年,有機會拯救落水的秋波。他們的爸爸媽媽離婚的原因,想必也與藍衣社有關——他們的父親肯定也是其中成員,悄悄進行見不得認得勾當,乃至被妻子認為是精神病,至於秋波爸爸的自殺,也是因為蘭陵王的秘密而走火入魔了吧?可惜,端木良還不吸取教訓,自己也深深陷了進去,結果害人害己!


    秋波信裏好說去年九月,她的哥哥變得憂心忡忡,不久公司就關門歇業。那正是我到達美國,常青遇害我被警察抓住的時間——端木良的幕後主子死了,他當然就變成喪家之犬,恐怕他的公司大老板也是常青,否則幹嗎那麽快就倒閉了呢?


    沒錯,這些都與那個黑暗中的人有關!


    他(她)在美國殺死了常青,又成功地把我陷害進監獄,悄悄侵吞常青的財產——也許有大量來曆不明的黑色財富,甚至去中國對常青的手下趕盡殺絕?於是端木良失蹤,說不定已經死了!


    當我被關在肖申克州立監獄,外麵的世界不知發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變化,也包括曾經在我身邊的人們。


    再讀了一遍秋波的信,尤其那首萊蒙托夫的詩——


    孤獨


    肖申克州立監獄。


    獨自站在操場鐵絲網邊,透過高牆眺望八月末的落基山,雪線正逐漸下降,據說兩個月後就有大雪降臨。


    我將衣領緊了緊,阻擋荒原呼嘯往來的風,回頭看著打籃球的華盛頓與比爾。老馬科斯不知跑去哪兒了,就連老傑克也不見了蹤影,大概老得沒力氣放風了吧。


    鐵絲網外走來一個獄警,我立即轉頭想要離去,卻聽到他喊了一聲:“喂!1914!”


    一個特別的聲音,我的雙腿被灌入了鉛水,孤零零地呆在原地,直到看清那張可怕的臉。


    阿帕奇。


    該死!又是這個新來的家夥,獄警大蓋帽第下,一張本地印第安人的臉,禿鷹似的鼻子與眼睛,放射出剝頭皮戰士凶狠目光——肖申克那麽多的獄警,隻有他能讓我定不動,仿佛一下子來到冬天。


    “你好!”


    裝作很有禮貌的樣子,我可不願再挨一下電棍了,這幾天頭頂依然隱隱作痛,會影響我那本就不高的智商嗎?


    “關於我打你的那棍字,希望別太介意,因為我是c區的老大,不允許任何人挑戰我的權威。”


    印第安人阿帕奇與我隔著鐵絲網,相距不到半米,他身上的死屍氣味讓我感到惡心,卻隻得違心地點頭:“我明白了,先生。”


    “如果你配合我的工作,並遵守這裏的規矩,我們還是可能成為朋友的。”


    朋友?我不會和獄警交朋友的!但現在必須偽裝自己:“非常願意。”


    “不,你在說謊。”


    他的目光像鷹爪一樣洞穿我的眼睛。


    如果說老傑克的眼神是冷酷,那麽阿帕奇的眼神就是死亡。


    我的腦袋微微顫抖一下,他是怎麽看出來的?我自以為裝得非常之像,唯唯諾諾如喪家之犬。


    “為什麽?”但我必須偽裝到底,“我不敢對你說謊,難道我還想再被打嗎?”


    “1914,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別想那麽輕鬆就騙過我。”


    反正隔著一道鐵絲網,我緩緩後退半步:“請問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你想要越獄!”


    這個大帽子可是要把人砸死的!我急忙搖頭說:“不,這不是我心裏想的!”


    雖然,剛來肖申克州監獄,我有過基督山伯爵那樣逃出生天的想法,但看到這裏防範森嚴,外麵的荒野又如此殘酷,就算逃出去也會活活渴死累死,便斷絕了這個可笑的念頭。


    “是嗎?”阿帕奇陰森地一笑,“但我打賭,你很快就會這麽想的。”


    這個印第安獄警的詭異笑容,使他的死屍氣味傳得更遠,熏得我鼻腔難受得打了個噴嚏。


    “對不起,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


    “不,你就是!你總是對這裏的人說,你是被冤枉才進監獄的,是不是?”


    我強壓著怒火,平靜地回答:“先生,為什麽要調查我?為什麽隻針對我一個人?”


    “你自己知道原因。”


    不,我不知道。


    “不管你是不是相信,我確實是被人陷害才進來的。”


    “我相信不相信重要嗎?”


    “不重要。”


    “你明白這一點就可以了,再見。”


    印第安人阿帕奇轉身離去,整個操場飄滿了死屍氣味。


    幾天後。


    肖申克州立監獄,囚犯放風的大操場。


    我恢複了籃球運動,正當滿頭大汗地搶截傳球時,忽然有人大喊:“1914,有人找你!”


    氣喘籲籲地猛然回頭,另一邊的籃球架下,站著個搖搖晃晃的枯瘦老頭。


    十二宮?


    沒錯,站在籃球架下的是老傑克,他扶著柱子咳嗽著說:“1914,你不是說想要見我的中國室友嗎?”


    “是!”


    “他同意了。”


    “什麽時候見麵?在哪裏?”


    “現在這裏。”


    話音剛落,老傑克身後轉出一個人,身材高大魁梧如同金剛,卻長著一張中國人的臉,麵無血色大概常年不見日光,臉部線條極有男人味道,下巴爬滿黑色胡須。頭發已白了一半,年齡在六十歲左右。


    怔怔地看著這個人,確實半年來從未見過,但不能確定他一定是中國人,我用漢語試探著問:“你好,我是1914,請……請問你的名字?”


    好久沒說中國話了,居然有些說不順嘴。


    “你好,我叫童建國。”


    果然是中國話!字正腔圓的中國話!讓我激動地靠近他:“真好!遇見中國人真好!我們早就應該認識了。”


    “是,老傑克說有個中國小夥子想要見我,於是我就答應破裂出來一次。”他仰頭對著天空深呼吸,“我已經有一年沒見過太陽了。”


    “你從不出來放風嗎?”


    “是,從不出來,也從不去餐廳,每次都是傑克給我帶飯。”


    童建國看了老傑克一眼,十二宮殺手完全聽不懂中文,一臉茫然地退到旁邊。


    “難以置信,你永遠不見天日地坐在牢房裏?能讓你破例走出牢房,也算我的榮幸了。”


    “你得謝謝老傑克,,他說你能發現他的秘密,這倒令我很驚訝,所以我想你一定很特別。”


    “是,我很特別。”


    我覺得這對我是一種讚美,所以不太謙虛地承認了。


    中國老頭還不能適應陽光,用手遮擋腦袋說:“我的眼睛有些受不了,得回牢房裏去了。”


    “不多聊一會兒嗎?”我的大膽主動讓自己都感到尷尬,隻能再解釋一下,“好久都沒說中國話了。”


    “我也是。”童建國回頭盯著我的眼睛,“不過,你最近有麻煩了!”


    他怎麽知道的?


    瞬間,腦中閃過獄警阿帕奇鷹似的臉龐。


    再當我抬起頭來,童建國已與老傑克一起離開操場。


    典獄長辦公室。


    德穆革先生剛睡完午覺,不停地吸煙提神,煙霧繚繞如幹冰效果。


    “什麽?你說阿帕奇有問題?”他摸了摸頗為自豪的高鼻梁,明顯的猶太種族特征,“1914,我提醒你注意,這不該是你向我匯報的內容。”


    “我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也為了整個肖申克州監獄立監獄。”


    “再次提醒你!你身身份是囚犯,雖然我對你很照顧,可以隨時申請來見我,但並等於你可以成為所欲為。獄警對囚犯進行管理很正常,他沒有違反規定,難道向你索要賄珞了?”


    我緊張地站在典獄長的大辦公桌前,看著窗外的大操場與落基山:“沒有。”


    “在監獄裏販賣黑貨?”


    “沒有。”


    “參與囚犯間的黑社會鬥爭?”


    “沒有。”


    “那麽請問他惹到你哪裏了?”典獄長德穆革掐滅一個煙頭,憤怒地嚷起來,“你說你要換牢房,我為你破例做到了,許多囚犯和獄警都看不慣,背地裏說我們搞斷背!所以我才處處包庇著你!該死的,你降低了我在這的權威,我不可能第二次為你破壞規矩!想要把阿帕奇調到其他監區——想都別想!”


    這個肖申克州立監獄的最高統治者,在我麵前大發雷霆,似乎隨時會把我撕成碎片。


    我的嘴角微微顫抖,心髒幾乎要爆裂了,告誡自己不能與典獄長吵架,必須控製住情緒:“先生,雖然沒有證據,但我感覺阿帕奇遲早會殺了我。”


    “那就讓他先來殺了我吧!這裏我就是上帝,誰都不敢在我的地盤亂來!包括你1914!”


    “我不想死在這裏。”


    他又點起一根煙,手指關節敲著桌麵:“難道你想逃出去?那就死在外麵的荒野吧!還有一件事情記住,不要再給高小姐打電話,對於你的過分要求,我絕對不會答應!


    高小姐?這個暴君果然提到莫妮卡了。


    我盯著典獄長的眼睛,迅速讀住他心裏的秘密:“臭小子,要不是天空集團大老板給我打過電話,還給我帳上匯了一大筆,我才不會這麽照顧你呢!“


    刹那間,我也不想請莫妮卡幫忙了,為什麽要滿足德穆革貪得無厭的欲望呢?也許對天空集團來說算不了幾個錢,卻足夠許多中國貧困學生十幾年的讀書費用!


    隻有依靠自己才能得到自由。


    走出典獄長辦公室前,我回頭問道:“先生,你有沒有聞到過?阿帕奇身上有一股死屍氣味!”


    “胡說八道!”德穆革彈了彈煙灰,再度咆哮如雷,“不,我從沒聞到過他什麽氣味,其他人也沒有聞到過,你是第一個這麽說的人!快點給我滾出去!”


    “你聞到過阿帕奇身上的死屍氣味嗎?”


    c區58號監房,月光透過高高的鐵窗,覆蓋在我茫然的眼睛上。


    老馬科斯坐在對麵的黑暗中:“不,從來沒有過,雖然他的眼神讓人厭惡,但並沒有什麽特別氣味。”


    他的回答讓我激動:“不可能啊!他不是每天都來查房兩次嗎?”


    “是的,但他沒有氣味。”


    “難道在整個監獄裏,隻有我一個人能聞到阿帕奇身上的異味?”


    為什麽?


    我的鼻子能聞到所有人聞不到的氣味?想到這個詭異的問題,我就陷到小床的角落中,仿佛要找個地洞鑽下去。


    “也許,因為你很特別,就像你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事。”


    老頭說完打開小燈,現在已接近淩晨一點,子夜時阿帕奇剛來查過監房。


    燈光刺激我的眼睛,宛如一片幹涸的血跡,我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別人看不到的事?”


    我明白馬科斯說的是我的讀心術。


    可我真的想要看到嗎?


    “孩子,你並不知道,其實你是gnostics。”


    老頭坐到我的身邊,像父親撫摸兒子的頭發,而我絕望地仰頭:“什麽是gnostics?”


    “你孤獨嗎?”


    “是的,非常孤獨。”


    “因為你被囚禁在監獄?”


    “還因為這個世界!當我從昏迷中醒來,看到這個陌生世界,,不認識一個人,甚至不認識自己。就像一粒石子,被扔進亂石堆中,孤立無援,懷疑一切!”


    馬科斯的英語標準起來:“你被扔進這個浩瀚無垠的宇宙,你對它無知,而它也不認識你,因此你極度恐懼。”


    “宇宙不認識我?是,每個人都不認識我,包括我自己!他們看到的隻是表麵的我,並不是真正的我。”


    微弱的燈光,宛如鐵窗外那顆星星,伴隨老頭的話語:“宇宙廣闊漫長,而你渺小短暫——不僅是你與宇宙在空間時間上的不對稱,更重要的是宇宙的沉默,它對於你的渴望漠不關心!人間一切欣喜或悲傷,宇宙都視若無睹不聞不問,它不會來拯救你,也不會拯救任何人,這才是你在萬物之中深感孤獨的原因。”


    “為什麽創造我的世界,卻這樣拋棄了我?被扔進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像一座巨大的監獄,就像這裏!”


    看著可怕的鐵欄杆,堅固的牆壁,高高的鐵窗,這個世界似乎要我窒息。


    “許多人都會這樣問自己,作為大自然的一部分,為什麽你出生在中國而非美國?為什麽你活在二十一世紀而非公元前二世紀?沒有任何理由來決定!你的出生是個偶然,你的滅亡也是個偶然——但你身上有一樣不是偶然!”


    “是什麽?”


    “心靈、精神、思想——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截然不同於創造你的世界,物質創造了你的身體,不等於創造了你的精神。人不同宇宙中任何事物,甚至不同於宇宙。與這個無窮無盡的世界相比,你的身體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你的精神並不渺小,而是超越這個世界的力量,不可以放在一個空間比較。”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這就是gnostics哲學?”


    “我在西班牙隱居了二十多年,研究摩爾圖書館裏的古代文獻,人類祖先在兩千年前,就已深刻探索了人和世界的本質。”


    “這是一種古典哲學?”


    “世界上有三種人,屬靈的人、屬魂的人和屬肉的人——或者說隻有兩種人,屬靈的人和屬世界的人。”


    “我們不屬於這個世界嗎?”


    老馬科斯突然厲聲喝道:“那你的不幸從何而來?千千萬萬謊言又從何而來?你為什麽感覺世界是一座監獄?”


    “因為我個人的命運。”


    “無數個人的命運就是人類的命運——人的起源分為宇宙與朝宇宙,肉體和魂魄是宇宙產物,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受製於現實命運。封閉於肉體和魂魄的是靈,它不來自於這個世界,卻被人類的生命禁錮,這是我們最大的悲劇。”


    我躺倒在床上喃喃自語:“也許,並沒有人拋棄過我們,而是我們拋棄了自己?”


    “人最大的敵人不就是自己嗎?正如愛因斯坦論證的宇宙是有疆界的,並非無窮無盡,也並非無始無終,而在人的小宇宙中,靈被我們自己的魂所封閉,宇宙秩序之外的力量,在人而言卻是最內部的;宇宙秩序是內部的結構,在人而言卻是最外部的。最裏麵屬靈的人,就是真正的gnostics,他不是ofthisworld,而是intheworld。”


    “ofthisworld?intheworld?”


    看來我的英語水平還得聯係,就這麽兩個簡單的短語,卻可能讓我一輩子難以理解。


    “在認識到自己是gnostics之前,你被放逐到這個世界上,被囚禁在肉體和魂魄之中,渾渾噩噩一無所知——那時的本質就是‘無知’,甚至連你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你的覺醒與複活是由知識,也就是gnosis來實現的。”


    “沒錯,我的生命開始於2007年秋天,從對自己徹底一無所知開始,直到我發現蘭陵王的……”


    “hero!你將是一個拯救者,你這個內在屬靈的人,將從世界的羈絆中解放出來,回歸光明的故鄉,這才是你畢生為之奮鬥的使命!你必須清楚地認識自己,認識你的源頭在哪裏!也要認識這個世界,包括人間的真相!”


    我聯想到了一部電影。


    “《黑客帝國》?”


    “什麽?”


    “哦,我忘了你關在監獄八年,不可能看到這不電影。”


    老頭已經完全投入,沒在意我說什麽:“這種非凡的知識和能力,是世界拒絕賦予你的,也完全不是我能給你的。隻有依靠你自己的力量,才能開啟被封閉的心!認識你自己!認識你自己!認識你自己!”


    “認識我自己?”


    這是我有記憶以來最大的而且從未停頓過的問題。


    “知道你自己是誰!”


    “然後獲得覺醒與複活!”


    “最後成為所有人的拯救者!”


    美國阿爾斯蘭州荒漠,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陰暗的光線之中,馬科斯連續說了三句話。


    我和老頭都沉默了,似乎被扔進一個陌生世界,兩千多年前的西奈沙漠,遠遠走去的先知。


    反複默念這句話,許久才發出聲音:“三段論?”


    “對,專屬於你的三段論!作為一個gnostics的使命——人的拯救,才是世界的拯救,也是我們的終極命題,假設終極命題存在的話。”


    “謝謝。”


    “不,我曾希望自己也是一個gnostics,很可惜發現自己不是。”老馬科斯苦笑一聲,“於是,我用後半生來尋找這個人——就是你。”


    “認識你是我生命最大的命運。”


    “也是我的幸運。”老頭爽朗地大笑幾聲,“快點睡吧,小子!明早查房別爬不起來。”


    最後一盞燈關了,黑暗將我的生命籠罩,但我不再害怕黑暗了。


    第二天.


    放風時間,囚犯們在操場上散步聊天,或者幹著見不得人的交易。


    沒有陪比爾打籃球,而是小心地盯著鐵絲網,看看有沒有獄警阿帕奇——沒看到那張禿鷹般的臉,獨自坐在一塊台階上,眺望遙遠的落基雪山。


    昨晚,與老馬科斯一席長談,烙印似的刻在心中,才明白什麽叫醍醐灌頂。


    gnostics——我給了它一個中文音譯:諾斯替。


    我渴望在某個夜晚,也坐在這塊大操場裏,仰望阿爾斯蘭的星空。無數神秘的星辰,仿佛在頭頂閃爍,近得身手就能撈下來,顫抖著捧在心口,傾聽人間的秘密。


    可惜,這是一座監獄。


    我隻有上午一個小時,被允許坐在這裏眺望雪山,與熟悉或陌生的人們聊天,比如眼前突然出現的這個人。


    中國人。


    除了我之外,肖申克州立監獄第二個人中國人。


    他的名字叫童建國。


    沒等我慌張地站起來,這個六十歲的中國老頭,便隨意地坐在我身邊,同樣托著下巴眺望雪山。


    “你好,1914。”


    又是久違的漢語,童建國比上次見到幹淨了不少,就像坐在台階上看同學打籃球的中學生,雖然頭發已白了一半。


    “從前我殺過許多人,也有不少人看到我就嚇得半死,所以當我了愛到這個地方,就決定躺在牢房不出來,哪怕一年都見不到陽光,而你讓我破例出來了兩次。”


    “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想起昨晚那些對話,既然世界本來就很荒謬,我們都在虛幻的鏡子中生活,即便再危險邪惡的力量,也不可能把我嚇倒。


    我試著尋找肚子裏的漢語詞匯:“上一次我已經很榮幸了,這一次有因為什麽?”


    “你不覺得上次太匆忙了嗎?”


    也許,他隻是給自己一個理由,一個走到陽光下的理由。


    “你對我很感興趣?”


    “你是有故事的人,我能從你的眼睛裏看出來。”


    “哦?”


    我急忙轉頭躲避他銳利的目光。


    “這可是你自找的,幹嗎總是盯著我的眼睛?是不是想頭看我心裏的秘密?就像你發現老傑克的秘密一樣?”


    “對不起,我來美國之後養成了這個壞習慣。”


    “你不怕你心裏的秘密也被我看到嗎?”


    真是“讀人心者反被人讀”!(本人原創)


    “我?”尷尬地笑了笑,肖申克州立監獄是什麽藏龍臥虎或藏汙納垢的地方啊!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你知道我的秘密?”


    “我可不會讀心術!”


    童建國爽朗地大笑,從眼睛和鼻梁的線條來看,他年輕時長得很帥。也許在黑暗的牢房裏窩裏太久,他不斷活動筋骨,敞開囚服衣襟,可見強壯的胸肌,似乎要勝過許多年輕人。


    我卻說不出“我也不會”幾個字:“你想要聽我的故事?”


    “這裏每個人都有故事,但我想聽中國人的故事,不過——別說你是被冤枉的!”


    “我就是被冤枉的。”


    我的直率讓中國老頭沉默片刻,他麵色凝重地看著我:“你想知道是誰陷害了你?”


    “是。”


    “你被判了多久?”


    “一輩子。”


    也許是對我的憐憫,他悲傷地搖搖頭:“可惜,你還那麽年輕。”


    通常年紀大了都會喜怒不形於色,童建國卻是表情豐富:甚至有些誇張,大概山水見過了之後,房能“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吧。


    “你呢?”


    “也是一輩子。”他輕描淡寫地回答,“我老了,在這裏養養老也不錯。我的英語可能永遠都學不好,以前把自己關在牢房裏,隻能和老傑克說些簡單的話。當年我沉默寡言,現在難得遇到一個中國人,竟變得這樣多嘴多舌,自己都感到訝異。”


    “你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很多很多原因——我殺過的人可以編成一個連。”


    原以為老傑克是這裏殺人最多的,沒想到又來一個殺人魔王!兩個魔鬼關在一個牢房,典獄長德穆革真是個天才!


    “職業殺手?”


    看他的眼神還有修長健碩的體形,竟然有《這個殺手不太冷》的讓.雷諾的感覺。


    “是,不過更早以前我參加過戰爭,在戰場上殺過許多人。”


    “那個不算犯罪吧?”


    “我不知道。”


    也許,任何殺人都是一種犯罪吧?


    “你已經那麽厲害了,能把你抓住的一定更厲害吧?”


    “不,我是自首的。”


    “自首?”


    大概整座肖申克州立監獄,隻有他一個是自首進來的吧!


    “我煙卷了漂泊的人生,想要找個地方養老,我考察了全世界許多地方,發現肖申克州立監獄最合適!”


    雖然,這個中國老頭邊說邊笑,我卻目瞪口呆:“你不真的想在監獄裏養老吧?”


    “對一個年邁的殺手來說,肖申克州立監獄是最佳養老聖地。”


    “你就在阿爾斯蘭州殺了一個人,然後到警察局自首?”


    “不,許多年前我受雇於一家公司,在馬丁.路德市的酒店裏,殺死了一個竊取公司機密的商業間諜,去年我專程來到美國,向阿爾斯蘭州警方自首——這時警方才發現,當年已有一名凶手被判有罪,是酒店裏的黑人服務生,因為有過犯罪前科,被檢查官以一級謀殺罪起訴,後來被判處了死刑。”


    “天哪!冤案,和我一樣的冤案!他坐上電椅了嗎?”


    “是——”童建國低下頭,懺悔似的低吼一聲,“非常抱歉!投案自首太遲了,多年後才洗清了另一個無辜者的清白,可惜他早就變成了冤魂。”


    這個故事讓我想到自己,也許當我老死在肖申克州立監獄後,真正的凶手才跑到警察局自首,訴說當年的破舊的公寓樓殺害了常青。


    “但願殺死常青的是個老殺手。”這是自我安慰也是自我嘲諷,“這樣我就能期待他想要養老的那一天了。”


    “1914,我發現了你有趣的一麵!”他恢複了原來的表情,酷酷地說,“老殺手基本死光了,我隻能算一個幸存者。”


    “你遇到過很多危險?”


    “每次都是危險,甚至每時每刻,更多時候是別人想要殺我。”


    “而這裏也算一個避難所?因此你在黑暗的牢房裏藏了一年。”


    “哼!你腦子轉得真快。”中國老頭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幸好這幾個月身板鍛煉得結實,換作過去早被拍倒在地了,“不,我不懼怕任何人。”


    “我還沒聽過職業殺手的故事。”


    十二宮——老傑克隻能算是業餘殺手,與能與童建國這樣的職業殺手同日而語。


    “我的故事?來自天機的故事。”


    “天機?”


    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些耳熟。


    “發生在大約三年前,那是個誰都無法想象的世界,我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


    “是什麽?”


    “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名字叫葉蕭。”


    暈,這個人似乎也有些耳熟。


    “於是你萬年俱灰,想要跑到監獄裏來養老?”


    “我曾經的念頭與理想,幾十年前就化作灰燼了。”童建國又一次仰天大笑,笑到最後又藏著一絲淒涼,“該你了?”


    “該我什麽?”


    “你的故事,我想聽你的故事。”


    我也像美國人那樣聳聳肩膀:“我的故事很普通,沒什麽可說的。”


    “沒人能騙得過我!從你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你的故事非常精彩!”


    “我——”


    “別再騷擾我!”


    童建國的目光凶狠起來,手指做成槍的形狀,對準我的眉心。


    然而,這個動作一下子激怒了我。


    隻不過是一根手指,難道真會射出子彈?


    就算真是一支手槍,也沒什麽可怕!


    “沒人可以威脅我!大叔!”


    老頭驚訝地收下手指,大概從沒人敢這麽與他說話,停頓幾秒後大笑:“你比我想象的更有種。”


    “是嗎?”我也放棄地笑了,“謝謝你這麽誇獎我。”


    “但我不會罷休!1914,隻要把你的故事告訴我,我就會為你做一件事!”


    “真的這麽執著?”


    童建國麵色凝重地說:“隻要說出你的故事,任何事情我都回幫你做到,我從不食言!”


    當我和他沉默對峙時,一個獄警衝過來大嚷道:“放風時間結束了!你們怎麽還在這?”


    2009年9月11日。


    肖申克州立監獄,洗衣房。


    我多了一個夥伴——老金,他被發配到了洗衣房,也許有囚犯賄珞典獄長搶到了圖書館這個肥差。


    老金說:“可惜了圖書館讓那些文盲去管理,最適合掩蓋大麻交易了。”


    “最近監獄裏有些亂,自從那個阿帕奇來到以後,但典獄長並不這麽認為。”


    我從洗衣房捧出一大堆獄警製服,剛想交到老金的手裏,卻看到他的眼神有些怪異。


    “他就在你背後!”


    讀心術瞬間讀出老金的心裏話。


    果然,背後響起印第安人的聲音:“你好,1914,你認為是我破壞了監獄的氣氛?”


    幾乎從頭皮鑽入腦中,震得我耳邊嗡嗡作響,匆忙回過頭來,對著那禿鷹似的麵孔。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就是對我很不滿意?”


    阿帕奇周身仍然散發死屍氣味,為什麽別人聞不到呢?


    “我的意思隻是巧合。”


    “巧合?”他保持著一種比哭還難看的微笑,“我發現你可不太會說謊。”


    我注意到阿帕奇的腰間,別著一支獄警專用的佩槍,不知有沒有上子彈?通常隻在執行特殊任務時,獄警才會佩帶槍支,平時僅裝備電棍和手銬,難道他是故意別在身上的?或者那麽醒目地戴著槍,是為了引誘我去搶奪?


    “哦,我要繼續幹活了。”


    當我要低頭離開時,阿帕奇卻拉著我的胳膊說:“幹嗎總是躲著我?我有這麽可怕嗎?”


    “不,我隻四不習慣和獄警說話,先生。”


    “你的謊話編得越來越差了。”


    老金已經識相地跑開,隻剩下我和阿帕奇兩個人。他可以輕鬆地遍個理由殺死我——比如我試圖搶奪他的佩槍,於是在搏鬥過程中將我擊斃。


    想到這,我毛骨悚然地後退兩不,印第安獄警卻往前走了兩步,他的雙眼既像禿鷹又似野狼,緊緊盯著我不容得任何回避。


    刹那間,我看到了,看到了他眼睛裏的秘密。


    沒有語言,沒有文字,隻有一副電影慢鏡頭似的畫麵——


    我在空曠的荒野上奔跑,天空被血紅的顏色覆蓋,身後站著一個黑色的人影,有著一張可怕的臉乓,渾身散發著府屍的氣味,他舉起手槍瞄準我的後腦勺,摳動扳機射出子彈,穿越空氣鑽進我的腦殼,灼燒著擊碎我的腦漿,然後從眉心位置飛出。


    我死了。


    這就是我從阿帕奇眼裏讀出的秘密,也是第一次從別人眼睛裏,讀出如此生動完整的畫麵,也是他此刻心中幻想的情景。


    沒錯,他要殺我!


    或許,他就是為了殺我而來!


    阿帕奇依然保持難看的微笑:“你看到了什麽?”


    “毀滅。”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什麽?”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卻轉頭看向另一邊,不敢再閱讀那駭人的畫麵。


    “再見。”


    他轉身消失在洗衣房門外,隻留下我倒在一大堆獄警製服中。


    淩晨。


    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


    一陣奇怪的風吹醒了我,睜開眼睛,月光竟如此清澈。小心翼翼下了床,卻發現鐵門敞開一道縫隙——老馬科斯仍在沉睡,外麵的走廊浪寂靜無聲,老天賜給我的機會嗎?


    悄悄推開鐵門,我像一隻猴子蜷縮起來,貼著地麵爬出牢房。其他囚犯們都沉浸在夢鄉,隻有我無聲無息地穿過走廊,居然沒發現一個獄警!外麵的兩道鐵門也敞開著,似乎就是為我準備的的禮物,輕而易舉地走出監區,直到最後一扇大門。


    我看到了阿爾斯蘭州的星空。


    寬闊的大操場上,突然矗立著一棟三層樓房,卻是荒村公寓似的破敗不堪。


    怎麽會這樣?當我不知所措之時,身後整棟監獄都亮了起來,響起刺耳的警報聲,許多束手電光線向操場射過來,夾雜著混亂的腳步聲,狼狗們狂怒的咆哮,獄警們已發現了我,一顆子彈從我頭頂穿過,我隻能抱頭衝進眼前的小樓。


    一片灰塵從頭頂落下,急忙把房門頂好,穿過昏暗的大廳,迎麵一道旋轉樓梯。匆忙爬上樓梯來到二樓,卻看到幾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們並不像我以往夢中的自己,而是穿得時髦前衛,嬉皮笑臉地走過來。我不知該怎樣和他們說話,沒想到他們居然對我拳打腳踢,逼得我又逃回底樓。


    然而,我怎麽也打不開大門。外麵不斷響起警報聲與狼狗叫聲,但我寧願衝出去被他們抓住,也不願被關在這棟樓裏,可是任憑我怎麽想辦法,就是沒辦法走出小樓,難道這裏隻能進不能出?我急得在底樓亂轉,總算找到另一處樓梯爬了上去,沒想到越爬越窄,最後竟變成腳手架,驚險地爬到三樓,卻看到一個個小房間,裏麵有許多女子,穿著豔麗暴露,立刻把我圍繞起來。但我感到深深的恐懼,用力掙脫這個溫柔之鄉,一直爬到三樓屋頂上。


    頭頂是浩瀚的星空,腳下是整個肖申克州立監獄。警犬與與獄警圍繞著小樓,不少人端著槍向我射擊,子彈從我耳邊呼嘯擦過。最後絕望的時刻,我再也無處逃脫,衝到屋頂邊緣,伸開雙手一躍而下……


    但這不是結束,而是永恒的開始。


    我醒了。


    還在c區58號監房,老馬科斯在對麵熟睡,月光透過鐵窗灑到我臉上。


    一個夢。


    請原諒我如此詳細地描述這個夢,因為我忽然明白了這個小樓是什麽?


    人間。


    夢中的這棟樓,是我們身處的這個人間,一旦踏入就難以走出。這裏有自己的男人們,欲望的女人們,又被一群狼狗與獄警包圍,就算爬上屋頂也無法逃離,頭頂美麗的星空永遠隻是一幅圖畫。


    不,這不是我要的人間。


    九月,阿爾斯蘭州,肖申克州立監獄。


    秋風起兮雲飛揚,黃沙漫兮渺茫。


    放風時間。


    今天沒有看到童建國,也許他總共隻出來過兩次,都是為了與我說話?沒有心情和華盛頓他們打籃球,獨自在操場邊緣散步,時刻警惕阿帕奇出現。


    忽然,我看到那個衰老的背影——十二宮殺手。


    老傑克坐在台階上曬太陽,似乎快要睡著了,我坐在旁邊輕輕一拍:“hello!”


    “是你啊。”老頭揉了揉抬不動的眼皮,射出兩道冷酷的目光,“我知道你在找誰。”


    “誰?”


    “你的同胞——我的中國室友。”


    我深深吸了口氣:“你猜得沒錯,他怎麽不出來了?”


    “他不需要白天出來。”


    “難道晚上出來?”


    老傑克神秘地一笑:“為什麽不呢?”


    “你什麽意思?童建國晚上也會出來?”


    “肖申克州立監獄,隻有兩個人值得我信任,一個是我的室友,另一個就是你。”


    “所以你要告訴我一個秘密?”我興奮地壓低聲音,以免被其他人偷聽到,“放心吧,十二宮殺手,我會絕對保守秘密的!”


    老頭的目光在我臉上掃過,宛如再把鋒利的匕首:“真的嗎?”


    “我保證!”


    “好,如果你泄露了這個秘密,我的朋友會輕而易舉的殺死你。”


    “沒問題,快點告訴我,趁還有時間放風。”


    於是,老傑克用那墳墓裏的聲音說:“每天半夜,童建國都會偷偷打開牢門,在監獄各個地方轉來轉去,他每夜都會爬到屋頂看星星,然後在淩晨悄悄回來。”


    “不可能!你在胡說八道吧,肖申克州立監獄戒備森嚴,每道鐵門都關得很死,隻有獄警才能打開,他怎麽可餓能自己逃出去呢?”


    “中國小夥子,你毒穀了你的同胞的智慧,世界上沒有他開不了的鎖,任何精巧牢固的門鎖,在他手中都是一堆廢鐵!所以,他才可以在黑夜的監獄來去自由。”


    “這太荒謬了!如果他能輕易打開牢門,如同出入無人之境,為什麽不越獄逃走呢?你們兩個都可以逃跑的啊!幹嗎還要淩晨出去轉一圈,回到牢房等待早上點名呢?”


    “你應該知道,我和他兩個人,都不是被抓進來的,而是自願進入這座監獄,要在這養老送終過一輩子,所以不需要越獄——而且就算能逃出監獄,也不可能逃出外麵的荒漠。”


    老傑克的話很符合邏輯,我也用讀心術驗過他的眼睛。


    我看透了他的心思:“其實,是童建國要你來告訴我的吧?”


    十二宮的目光微微閃爍,我緊追不舍:“他不願自己對我說,卻委托你來故意泄露這個秘密,是嗎?”


    突然,一陣秋風帶著黃沙迷離了我的眼睛。


    淚流滿麵地折騰好久,卻發現老傑克已起身遠去,留下一排歪歪斜斜的腳印……


    圖書館。


    自從老金走後,這裏人氣增加不少,黑幫分子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有人借來《追憶似水年華》,遮擋一本非法傳入的黃色漫畫。我盡量不看他們的勾當,從新任管理員——連環強奸犯手中,借了一本蘭登書屋的《維多利亞時代的詩人》。


    翻開這本英語詩歌賞析,159頁有一首williamemesthenley的詩,在肖申克州立監獄的這個角落,我默念道——


    invictus


    bywilliamernesthenley(1849——1903)


    outofthenightthatcoversme,


    ckasthepitfrompoletopole,


    ithankwhatevergodsmaybe


    formyunconquerablesoul.


    inthefellclutchofcircumstance


    ihavenotwincednorcriedaloud.


    underthebludgeoningsofchance


    myheadisbloodybutunbowed.


    beyondthisceofwrathandtears


    loomsbutthemenaceoftheyears


    finds,andshallfind,meunafraid


    itmattersnothowstraitthegate,


    howchargedwithpunishmentsthescroll,


    iamthemasterofmyfate,


    iamthecaptainofmysoul.


    嘈雜的監獄圖書館,黑市交易的罪犯們,許多雙凶惡的眼睛了一,我已完全被遺忘,獨自埋頭默念這首詩,知道最後兩句:


    “iamthematerofmyfate,”


    “iamthecaptainofmysoul。”


    淚水悄悄從眼角滑落,打濕了發黃的紙頁,化成一攤灰色印章。


    詩的最後有背景介紹——


    “威廉.埃內斯特.亨利(williamemesthenley,1849——1903,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自幼體弱多病,患有肺結核症,一隻腳被截肢,為了保住另一隻腳,終身與病魔搏鬥,不甘屈服於命運。“invictus”是拉丁文(=unconquerable),意為“不可屈服”,此詩是詩人在病榻上所作。”


    嚐試著將這首詩翻譯成中文——


    不可屈服


    威廉.埃內斯特.亨利(1849——1903)


    夜幕中我獨自彷徨,


    無邊的狂野一片幽鳴。


    感謝萬能的上蒼,


    賜給我倔強的心靈。


    任憑惡浪衝破堤壩。


    絕不畏縮,絕不哭泣。


    任憑命運百般作弄,


    血可流,頭不可低。


    在這充滿悲憤的土地。


    恐怖幽靈步步已趨,


    縱使陰霾常年聚集,


    始終無法令我畏懼。


    且不管旅途是否順暢平穩,


    不管承受多麽深重的創傷,


    我是我命運的主人,


    我的我靈魂的船長。


    此刻,身後那些腦殘都已不存在,世界安靜得就像墳墓,隻剩下這座監獄圖書館,隻剩下我一個人——還有一百多年前的那位詩人,他坐在我的麵前,帶著唯一的那條腿,麵容憔悴,骨瘦如柴,終身被囚禁於命運的監獄,但他不可征服。


    感謝你!我的朋友,威廉.埃內斯特.亨利。


    我是我命運的主人,


    我是我靈魂的船長。


    invictus


    我是古英雄,我不可征服!


    如果我不可征服,那還有什麽牢籠可以囚禁我?如果我不可征服,為什麽還要每夜被關在58號監房?肖申克州立監獄不是我的人生,童建國可以選擇在此養老,而我不能!我隻有二十七歲,生命還剛剛開始,老馬科斯已經告訴了我,這一生要去完成的使命。


    但如果被關在這裏一輩子,那麽任何一樣事都無法完成。


    是的,我必須要逃出去,但逃出去不是目的,我也不願忍受永遠東躲西藏,逃避懸賞通緝追捕的生活。我想正大光明地回到社會,毫無畏懼地走在陽光下,看到警察也不用害怕。


    唯一自我拯救的辦法,就是找到真正的凶手,洗刷我作為殺人犯的恥辱。


    但莫妮卡一個人無法辦到,我也不指望真凶投案自首,更不指望阿爾斯蘭州警方。


    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第一關就是兩個字——越獄!


    不想等到十年之後,還在監獄操場上和比爾一起打籃球!不想等到二十年之後,經過漫長的自我催眠與心理暗示,相信自己就是十惡不赦的殺人凶手。


    命運在哪裏?


    我攤開自己的掌心。


    然後,緊緊捏起拳頭。


    “你想打誰?”


    身後響起一個駭人的聲音,我迅速將雙手藏到桌子底下,回頭隻見那張鷹與狼結合的臉。


    阿帕奇。


    印第安獄警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出現在我身後,散發一般死屍的氣味。


    他的出現讓圖書館裏安靜了許多,那些黑市交易的家夥們,紛紛識相地掉頭離開。


    “沒……”我的眼神不斷閃爍,“沒有,隻是隨便活動一下筋骨。”


    “你在看什麽?”


    還沒等我回答,他已拿起我的書,皺起眉頭念道:“《維多利亞時代的詩人》?”


    “是。”


    “你能讀英語詩?”


    我謙虛地低頭道:“隻能看懂大意。”


    “可喜可賀!”他的手指仍嵌在我讀的那一頁,訝異的問,“你在讀《invictus》?”


    “是。”


    “我是我命運的主人,我是靈魂的船長!”


    印第安獄警不用看書,竟背誦出了最後的詩句,這回輪到我驚得說不出話了。


    除了管理員外,圖書館隻剩下我和餓阿帕奇兩個人了。


    “你喜歡williamemesthenley的詩?”


    我小心翼翼地點頭:“是,但隻讀過這一首。”


    “我也很喜歡!”他把書還到我的手中,“為了共同喜愛的詩人,我們握個手吧!”


    原以為獄警們的閱讀喜好僅限於《花花公子》,卻沒想到這個豺狼似的阿帕奇,居然喜歡維多利亞時代的詩人!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表示友好,並率先伸出右手。雖然心底嫉妒厭惡,但我和礙事強忍著胃裏的惡心,和他輕輕地握了握,竟和死人一樣冰涼!僵硬得塊金屬,我迅速將手抽回來,半邊身子似乎麻木了。


    “1914,顯然你不太情願?”


    他的目光再度犀利地盯著我。


    “因為,我感到有些不安。”


    “原因?”


    寂靜的監獄圖書館,我沉默了十幾秒,突然鼓起勇氣,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顫抖,冷冷地拋出一句話:


    “掘墓人……掘墓人要來了!”


    第二天,放風。


    狂風夾著無數沙石橫行霸道,許多囚犯不敢出來比爾與華盛頓也放棄了打球。隻有我頂風走在操場上,手掌遮擋麵孔,眯著眼睛艱難前行,沙子無孔不入地鑽入眼瞼,刺激得我淚流滿麵,就像父親剛自殺的時候。


    衝過一片黃色沙障,指縫間依稀可辨一個高大身影,直到他將我攔住,說出一句親切的漢語:“喂!你不是想要見我嗎?”


    “是,可偏偏碰上了這種鬼天氣。”


    說中國話的感覺真好!


    他的身體正好擋住風沙,讓我看清了這張中國老男人的臉——童建國,這是我第三次見到他,可能也是他第三次來到肖申克州立監獄的白晝下。


    “我知道有個避風港!”


    “什麽?”


    “跟我來!”


    狂風中說話都很困難,隻能連對口形帶打手勢。


    跟著童建國向大樓走去,一路用衣服包裹腦袋擋風,平時被獄警看到一定會挨打,但現在獄警也都戴著防沙眼鏡,躲在很遠的地方抱怨老天呢。


    跑到車庫的牆壁角落下,果然風沙弱了許多,張大眼睛嘴巴都沒關係,原來這就是“避風港”。


    “大叔,你平常不是待在牢房裏不出來的嗎?”趁著四下無人,我絲毫不給童建國留麵子,“怎麽對操場地形那麽熟悉,發現這個避風港呢?”


    “哈哈!”他再度放聲大笑,反正大風是最好的消聲器,每人能偷聽我們的談話,就算聽到也不懂中文,“你很聰明,你知道是我讓老傑克故意泄露秘密給你的?”


    “是,因為你想要幫我?”


    “自作多情!”


    中國老頭對我兜頭到了盆冷水,躲在這個避風的角落,像觀賞難得的風景,看著漫天風沙的奇觀。


    “對不起,我——”


    “等一等!”他冷酷地打斷了我的話,出神地盯著天空,“我在東南亞叢林裏度過了半輩子,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風沙。”


    我強迫自己耐心等了幾分鍾,再大膽地問:“你還記得上次說過的話嗎?”


    “什麽?”


    “隻要我把我的故事告訴了你,你就為我辦一件事!任何事情都會幫我辦到。”


    “是,這是我說過的話,絕不會自食其言。”


    “真的嗎?”


    好像我對他的懷疑是一種侮辱,童建國怒目圓睜道:“當然!你要試一下嗎?”


    “好!我相信你!”


    “說說你的故事吧,我不會讓你失望的,小夥子。”


    怔怔地盯著他的眼睛,是,他沒有騙我,他不會讓我失望的!


    “我的故事,從不到兩年前說起——事實上這也是我全部的記憶。”


    童建國著急地插話:“你活到二十多歲了,卻隻有兩年的記憶?”


    “是,其中朝過二分之一的時間,是在美國的看守所與監獄裏度過的。”


    “難道——你在兩年前失憶了?”


    這個老家夥果然不簡單,一語中的而猜中了!


    “是,當我從昏迷中醒來,不知道自己是誰?所有一切都是別人告訴我的,別人為我安排好的。”


    “有趣!你懷疑這不是你本來真實的人生?”


    “一開始深信不疑,但後來漸漸懷疑,最後瘋狂地想要尋找自己的過去,直到我發現一個千年以前的男子,他的名字叫蘭陵王!”


    於是,我將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從發現杭州的車禍時間,遭到裁員走投無路,父親自殺使我發現學院秘密,接著是古英雄和藍衣社,踏上美國的土地,落入白虎節堂式的陷阱!


    童建國用了三十分鍾,聚精會神地聽我的故事,中間沒有插入一句話,直至他的目光也變得一片死灰。


    這是我的故事,也是所有人的故事,隻是我比他們更可憐,或許將在這裏慢慢變老等死——不,這不是我的命運!


    “信不信由你。”


    說完自己漫長曲折的故事,我如釋重負地坐倒在地,看著頭頂呼嘯的狂風黃沙,眼眶中已飽含淚水——這次不是被黃沙刺激的。


    “你要我幫你做什麽?”


    大叔一臉嚴肅地盯著我,沉悶的聲音絕不帶半點玩笑。


    “真的嗎?真的願意為我做任何事?”


    “是!我相信你的故事,我的孩子,我相信你是被冤枉的,相信你是一個特別的人,相信你會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生,相信你的命運不是在這裏像我一樣養老等四!”


    “謝謝!”最後這番話讓我心頭一陣激動,“謝謝你的相信!”


    然而,我卻說不出那兩個重要的字,看著老頭的眼睛,似乎聲音都被風沙吞沒。


    “如果你不好意思說出願望,那麽我可以代你說——”


    “你已經猜到了?”


    他微微點頭,毫無顧忌地朗聲道:


    “你想要越獄!”


    2009年9月16日。


    去年的今天,我從洛杉磯飛往阿爾斯蘭州首府馬丁.路德市,當晚發現剛被殺害的常青,旋即被捕,從警察局到看守所到法院直到這裏——


    肖申克州立監獄,探望室。


    默默坐在椅子上,等待那個黑色人影靠近,她嫋嫋地走到近前,摘下大大的墨鏡,混血麵孔沾著幾粒沙子。


    不需要語言的問題,我的身體先激動起來,難以自製地將她摟住,貪婪地將頭埋在他的胸前,要溺死在這條溫柔的河中。


    莫妮卡的十指緊緊扣住我的後背:“你的肌肉壯多了。”


    “也許在蹲十年監獄,我就鍛煉成施瓦辛格了。”


    “哦,對不起!”她聽出了這句話中的辛酸,退後看著我的臉,“我沒辦法照顧好你。”


    “不,你已經對我非常好了,我是知道滿足與感激的人。”


    我又把她拉進懷中,試去她臉上的沙粒,撫摸溫柔的栗色長發,仿佛是我飼養的小綿羊。


    “你好嗎?”她摸著我的嘴唇,眼神迷離,“隔了那麽久才來看你,沒有沒有怨恨我?”


    “沒關係,這裏我可以自己搞定。”


    “幾個月前,父親撒手不管了,讓我全麵接管天空集團的事務,忙得我在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根本沒有時間來阿爾斯蘭州。”


    “可憐的莫妮卡,你一定忙壞了吧?”


    “是啊,我才那麽年前,就要與那幫老家夥搞腦子,簡直就是縮短壽命!天空集團的內部很複雜,尤其在這種危難時刻,高管們隻關心自己利益,彼此之間勾心鬥角,搞得我神經衰弱,長期失眠,我擔心就要得憂鬱症了!”


    “隻要你和你的父親不放棄,一定還有希望的,我也肯定能看到!”


    我居然把秋波給我信裏的話,又說給了困境中的莫妮卡。


    “在美國的監獄待了那麽久,你的中文一點都沒退步啊?”


    “哦,最近我的中文說的不少。”


    “怎麽會呢?”


    不想解釋關於童建國的事,但有件事我必須要告訴她,貼著莫妮卡的耳朵說——“我就要獲得自由了!”


    她立刻往後退了半步,疑惑地看著我,壓低聲音問:“抓到真正的凶手了?我怎麽不知道呢?”


    “不。”


    “奇怪啊,你才關了一年,不可能那麽快就給你減刑的啊!難道法官給予你特赦了?”


    “不。”


    兩個“不”說得很平靜,卻使莫妮卡越來越著急:“到底是怎麽回事?快點告訴我?”


    她的急脾氣又來了,我還是貼著他的耳朵說——


    “三天後,我將越獄。”


    幾秒鍾的沉默之後,莫妮卡的表情凝固住了。


    “別擔心,我會活著出去的!”我再度將她緊緊擁抱,“我要自由!”


    “等一等!越獄?你瘋了嗎?”


    雖然獄警肯定聽不懂中文,但她還是對我耳語。


    “我沒瘋,我很理智。”


    “這裏是肖申可州立監獄,美國最殘酷的地方,沒人能從這裏逃出去!就算你能逃出監獄圍牆,也不可能逃出這片荒漠,開車近來就要許多個小時,你會活活渴死餓死的!”


    “我有我的計劃。”


    “god!”她用力搖了搖我的肩膀,“我可不想接到典獄長的通知,說你在越獄中被擊斃,或者越獄後永遠地失蹤——屍體被禿鷹吃掉了!”


    但我絲毫不為:所動:“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是我的命運,怪不得任何人。”


    “你信不信為了你的生命,我會向典獄長告密,讓你被關在禁閉室裏不能越獄!”


    “不,我不信。”


    我已從她的眼裏讀出了心裏話:“不,我怎麽會告密,隻是想嚇唬你每讓你放棄這個荒唐的念頭,想要逃出肖申克州立監獄就是癡心妄想!”


    莫妮卡仰頭歎息:“整整一年以前,我突然接到你的電話,說你被警察抓住了,於是我連夜從中國飛到美國,但我沒辦法讓你自由,哪怕一天都沒有!”


    “是,我已經失去自由整整一年了。”


    “我知道你不甘心做一個囚犯,不甘心每天的鐵窗生涯,但你要現實一點,不能因此而送了性命。”


    “可我這樣活著又有什麽意義?從來沒有殺過人,卻被判定一級謀殺罪,要在監獄裏過一輩子!這不是我的人生!我寧願勇敢地毀滅,也不能這樣窩囊地生存——不自由,毋寧死!”


    看著我毅然決然的目光,莫妮卡終於低頭認輸,顫抖著問:“需要我的幫助嗎?”


    “不,我的自由,我自己來完成。”


    “古英雄,我發覺你第一次那麽自信,渾身上下透著勇敢,完全不像從前膽小脆弱的你。”


    自己卻完全沒感覺到,我的目光那麽有力而性感:“也許,肖申克州立監獄已徹底改變了我。”


    “你越來越值得女人喜歡你了。”


    “因為我更像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恩。”


    她軟軟地倒在我懷中,像個小女人低頭羞澀,我深深吻了她一下:“莫妮卡,我隻需要你做一件事,就是隨時都開著手機。”


    “答應我,你一定要活著!”


    2009年9月19日,深夜。


    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


    合上手中的小簿子,活動酸痛的手腕筋骨,長長籲出一口悶氣。


    我的故事,截止今晚已全部寫完,忠實地記錄在這幾本小簿子中。


    後麵的故事將更加精彩。


    小簿子被我塞進背包,還有醫務室拿來的藥,幾件媽媽寄給我的內衣,一疊黑市交易來得鈔票,至少有一千美元,以及一個大礦泉水瓶,幾塊新鮮的土司麵包——老馬科斯從餐廳偷偷帶進牢房的。


    微暗的燈光照亮我和老馬科斯的臉,他端了一杯涼水舉過頭頂,閃爍著格瓦拉式的目光:“孩子,祝你成功!”


    我也舉起一杯涼水,就當上等的香檳:“馬科斯老爹,祝我成功,也祝你健康!”


    兩隻監獄配發的塑料杯撞在一起,灌入一老一少的愁腸,經過食道刺激隔壁的心髒。


    抬頭看著高高的鐵窗,欄杆外沉沉的黑夜,前幾天狂風突然停止,夜空如此清澈美麗。


    忽然想起那個夢,站在監獄的大操場上眺望星空。


    “謝謝!”我看著老馬科斯酷酷的雙眼。“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不,我的孩子,你是gnostics,是我一生等待的人。”他也抬頭看著鐵窗沒“我知道你的使命,不是留在這裏慢慢變老,而是逃出這座監獄,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假如我死了,就當從來沒有過我這個人吧。”


    “但這不是你的命運。”


    我戀戀不舍地歎息:“假如我到了外麵的世界,一定會非常想念你的。”


    “明年我就會刑滿釋放出獄,到時候我們可以自由地躺在海灘上曬太陽。”


    “但我還是有些恐懼,外麵的世界可能比這裏更危險。”


    “是,外麵衣冠楚楚的人們,比這裏的罪犯們更虛偽,戴著更厚更漂亮的麵具。”


    “在我前二分之一的記憶裏,我已經看過很多很多了,從沒看到過他們真正的臉,這個世界裏每個人都戴著麵具,說的寫的都是假的,真實已成為奢侈品。”


    用力地說了這麽多,才意識到自己需要保存體力。


    “真實?”他重複了這個單詞的西班牙語發音,“hero,你以為自己所看到的都是真實的嗎?你以為自己也活得真實嗎?包括你自己的人生,甚至你自己的意識。”


    “以前覺得是真的,但現在知道我錯了。”


    “每個人的生命都犯過太多錯誤,但大部分的錯誤都是可以原諒的。”


    “為什麽?”


    “因為我們的人生並非自己的選擇。”


    “什麽意思?”


    老馬科斯又像老師那樣說話了:“好比我們的出生,並不取決於自己的意誌,你無法選擇你出生的國家,也無法選擇你出生的時代。”


    “沒錯,如果讓一個出生在阿富汗的孩子選擇,他一定會選擇下輩子出生在美國。如果讓我自己選擇的話,我會選擇出生在兩千年前,而不是現在這個年代。”


    “從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刻開始,我們的人生就處處是別人的選擇,父母為我們安排好了家庭成長的環境,每個人隻能按部就班在這個環境中長大,養成彼此不同的性格,接受注定不同的教育,最後成為天差地別的人生。”


    “性格決定命運,而性格又是童年環境決定的。”


    忽然,想到送快遞的農民工與手快遞的白領們,他們的命運如此不同,但真的是他們自己決定的嗎?一個出生在貧困農村的中國人,可能永遠沒有機會接受叨登教育,可能從出生就注定一輩子貧窮;而一個出生在有錢人家的孩子,可能就算讀不好書也有機會上大學或出國留學,堂而皇之地成為白領甚至公務員。


    命運就是如此不公,真正徹底改變命運的人,又能有萬分之幾的概率?


    “你的人生是自己選擇的嗎?”


    我苦笑了一聲回答:“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以前的人生是什麽樣。”


    “但是,老天賦予了你特殊能力,甚至給了你一個偉大使命。”


    “因為我可以看到,看到人們的真實的心,看到這個世界的真相,看到什麽才是人間!”


    “你是讀心術者,也是gnostics!”老頭的雙目炯炯有神,像發現了一塊金礦,“曆史上有一些讀心術者,比如八十多年前肖申克州立監獄裏的掘墓人;曆史上也有一些gnostics,比如巴西裏德斯、馬克安、瓦倫廷……但一個既是讀心術者,又是gnostics,兩者合一的人,你可能是人類中的第一個!”


    “第一個?”


    “hero,你是獨一無二的人!你是注定要拯救世界的英雄!”


    燈光下老馬科斯的連旁莫如同遠古神話裏的人物,線條分明的鼻梁與雙眼,濃密的絡腮胡須,都似雕像保存在我的心底。


    他是真正改變了我的人。


    曾經,我隻是茫然地隨波逐流,想滿足自己的欲望,解答身份的疑問。後來,當我知道自己是古英雄,卻陷入藍衣社的煩惱,接受常青的任務,冒充高能來到美國,妄想騙取天空集團的財富。然而,我卻被流放到阿爾斯蘭州的荒野,失去自由,忍受煎熬,暗無天日!直到我遇到這個老人,讓我發現真正的自己是什麽。


    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我反而從容地倒在床上,閉上眼睛輕聲道:“晚安。”


    子夜,零點。


    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監倉的走廊,一陣腳步聲走過每個牢房,此起彼伏著囚犯們的抱怨和尖叫。


    “1914!”


    又是阿帕奇的聲音,在58號監房門口響起,隨之飄來濃烈的死屍氣味。


    然而,昏暗的牢房沒有任何回音,兩個囚犯似乎平白無故地蒸發了。


    印第安人獄警的臉色一變,擰起狼似的眉毛,再度厲聲道:“1914!老馬科斯!”


    沒等裏麵回答,他已自行打開牢門,其實這是危險動作,囚犯可能趁機奪門襲擊獄警。


    然而,當等他走入牢房,我便從床上支起身子,睡眼惺忪,口幹舌燥地回答:“在!”


    接著老馬科斯也探出頭來,打著哈欠:“什麽事?阿帕奇先生!”


    我和老頭都躺在床上,絕不像有陰謀企圖的樣子,獄警用手電掃射狹窄的牢房一圈,也未發現任何異常狀況。


    阿帕奇大膽地靠近我的床,絲毫不怕我會奪他的電棍。


    “是啊!”老馬科斯揉了揉眼睛,儼然剛從夢中驚醒,“白天放風運動得太厲害了,晚上睡覺就特別早。”


    “1914,你呢?”


    我光著上身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回答:“不是傳說掘墓人就要來了嗎?還是早點睡覺的好,免得半夜裏看見不幹淨的東西。”


    “你相信?”


    “是,不是連你也相信嗎?”


    “也許。”


    阿帕奇麵無表情地退出牢房,重新把鐵門緊緊鎖好,自己檢查確認了兩遍:“晚安!”


    “明天見!”


    外麵繼續響起查房的腳步聲,我輕聲地問老馬科斯:“你真聞到他身上的那股怪味?”


    “不,沒有啊。”


    “難道是心理作用?”


    我又用力嗅了嗅空氣,腐屍的氣味依然揮之不去。


    c區走廊已漸漸陷入沉寂,直到淩晨都不會再有檢查了。


    眺望一眼鐵窗。


    新月如鉤。


    躲貓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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