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沒想到,父母難得同框,他抱著狗走了一趟,到頭來連句話都沒能搭上。


    他們兩個對話的時候,就不需要別人在場了。


    因為無論三分鍾前的對話內容是什麽,三分鍾後,都一定會吵起來。


    結尾總是大同小異,媽媽或許會摔門或許會當場回國,但收拾行李的時候,一定不會想起“我還有個兒子,我要不要帶他走”。


    同理,薄光年長久地跟父親住在一起,知道父親每一晚床上的女人都不一樣,但父親這麽旁若無人,也是因為,他完全不覺得“我還有個幼崽兒子在身邊,要稍微收斂一些”。


    鹿溪忍不住插話:“沒有火上澆油雪上加霜的意思,但是,我以前老覺得我爸媽不在乎我……現在跟你對比起來,覺得,我爸爸媽媽對我,還挺好的。”


    薄光年有些失語,轉過臉去看她,眼中一片夕陽碎光徐徐漾開。


    他問:“怎麽?”


    鹿溪:“至少我相信,假如家裏失火了,我爸媽還是會想起,他們有我這麽個女兒、逃命得帶上女兒的。”


    薄光年失笑:“真好。”


    他就被忘了。


    那應該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空氣炎熱,萬裏無雲。


    天氣好,媽媽的心情也很好。


    她向薄爸爸提議:“我們去買一些食材回來野營吧。”


    野營。


    薄光年隻在童話書裏看到過這種家庭小活動,同學們也有,但他沒有。


    媽媽囑咐他:“光年先去車上等我們吧,我們馬上就來。”


    薄光年點點頭,走出去幾步,又退回來,問:“既然是家庭活動,那別的成員也可以一起去吧?”


    媽媽知道他說的“別的成員”是什麽。


    雖然有點嫌棄,但媽媽也沒有阻攔:“你想帶那條狗是不是?行吧行吧,讓你帶著。”


    薄光年沒有說話,但突然有點開心。


    他抱著狗先行上了車,等了好一會兒,父親才下樓,拔走了車鑰匙:“再坐在這兒等一下哦光年,你媽媽臨時接到一個國內的電話,有點事情要處理。我拿鑰匙開一下書房裏的書櫃門,順路催催她。”


    薄光年沒有多想,隔著玻璃點點頭,攥著狗的肉爪朝他揮手。


    他沒想到,這一等就等到正午。


    太陽完全升起來之後,車內氣溫開始攀升,薄光年想開空調,猛然想起車鑰匙已經被拔走了。


    最致命的不是這個,最致命的是,車門也被鎖上了。


    這車隔音效果太好,他在裏麵怎麽拍打,也沒能引起車外人的注意。


    邪門的是,那日恰逢夏日難得的高溫,薄爸爸把家裏的傭人們全打發去休息了,花園裏,車庫裏,始終沒有路過的人查看情況。


    鹿溪坐在纜車裏,握著他手掌的手指猛然收緊:“後,後來呢?”


    薄光年看她一眼:“倒也不用那麽緊張。”


    後麵的事情,他記憶模糊,也隻能記個大概。


    ——因為他在車內中暑了。


    他迷迷糊糊,時間久了,懷裏的幼犬也變得暴躁。


    他的感知在茫然的意識中互相交疊,覺得熱,覺得疼,等到腦子完全清醒,又聽見父母在吵架。


    兩個人為了“這次光年受傷究竟是誰的錯”爭論不休,薄光年沉默著聽了一會兒,一言不發地將被子蓋過頭頂,心裏黑色的小想法,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


    ——媽媽是不是,僅僅是想向爸爸證明,不該帶這條狗回來?或者,是想向他證明,他從頭到尾,每一件事,都是錯的?


    ——爸爸又是在跟誰賭氣呢,他是不是想告訴媽媽,自己是正確的,兒子能跟小動物相處得很好?


    但是,無論是哪一種情況。


    薄光年睜著眼,想。


    他都隻是一個工具吧。


    他慢慢滑進被子,觸碰自己被狗咬壞的小腿肌肉,然後重新閉上眼。


    纜車緩慢行駛到一半,高度漸長,視野也變得廣闊。


    鹿溪握著薄光年的手,視線穿過他的肩膀,看到枕在雪山山坡上的夕陽,暖光一道道掃過去,映得每一寸雪都折射細小光點。


    她問:“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你討厭封閉的小空間。”


    薄光年聲線低沉:“是,但又不完全是。確切說……我好像,從那時候開始,在情感方麵,有了一些障礙。”


    與其說是討厭小空間,不如說是討厭跟“動物”單獨待在一起。


    人也是動物,他同樣不喜歡人類。


    “你知道,人很難因為單獨的一件事,就做出很大的改變。”薄光年思考半秒,向她解釋,“‘改變’是一件潛移默化,深遠長久的事情。”


    他討厭跟別人在一起,既是因為父母對他漠不關心,也是因為從小到大,身邊所有人都這樣,都沒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對。


    大家同樣冷漠,同樣疏離,童顏不在乎別人的感受,也不跟任何人擁抱牽手。


    在非常漫長的時間裏,薄光年也覺得,這是“正確”。


    ——直到遇見鹿溪。


    他突然cue到自己,鹿溪微怔,旋即眼睛一亮:“這,這還跟我有關係?”


    薄光年微微抿唇,指出:“你沒有界限。”


    鹿溪的飛機耳又冒了出來:“我哪有!”


    薄光年聲音放輕:“不是指責你。”


    過去很多年,薄光年一直在想,對於他來說,鹿溪究竟是什麽。


    edward說,喜歡是,某個瞬間你想跟她在一起,產生這個念頭之後,想法日複一日越來越強烈。


    但他其實沒有。


    後來他想,可能是因為從最最開始起,他對鹿溪的情感就已經滿格了,後來來來去去,不能動搖半分,也難以再進行增減。


    在他不穩定的世界中,她反而成為了一個恒定值。


    她活躍,明亮,溫柔,黏糊糊,備受寵愛,每一次都堅定地向他走來。


    她意味著“另一種可能”。


    薄光年思索半晌,說:“因為沒有界限,所以,我被融化了。”


    所以想把她永遠留在自己身邊。


    所以,會在聽到她說喜歡景宴時,下意識問“有多喜歡”;會在當年尚且稚嫩的鹿溪告訴他“最喜歡的那種喜歡”時,連夜通查景宴的信息,把他所有底細都翻一個遍。


    然後做作地找人去把簡竹真高價挖回國,故意告訴她景宴現在早已功成名就可以給你很好的生活,故意在鹿溪失戀的時候跑到她麵前揣著戒指遊蕩,鑽一切可以鑽的空子,讓她靠近自己一點,再靠近一點。


    鹿溪讀不出他這麽漫長的心理活動,看著他,有點不太敢確定:“融,融化是指,愛我嗎?”


    薄光年:“是的吧。”


    鹿溪氣急敗壞,將他的手背拍得啪啪響:“都到這時候了還在遲疑!你怎麽回事!”


    薄光年失笑:“我到現在,也沒辦法,界定‘愛’的概念。但到了這一刻,突然又覺得,概念不是那麽重要。”


    他輕聲:“我隻需要確定,我想說愛你,就夠了。”


    鹿溪呼吸微微一滯。


    纜車已經快要到達終點,夕陽的光輕盈地漂浮在兩個人之間,充滿轎廂內每一個角落。


    “當我不知情時,我可以置身事外,也沒有責任;但現在我知道了,如果保持沉默,我就和他一樣有罪。”薄光年微頓一下,聲音和緩,輪廓也被鍍上一層淺淺的光,“你沒有讀完《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


    主角智力低下,通過實驗得到了高智商。但在他體驗過高智商的人生之後,身體迅速衰退,又失去閱讀的能力,回到了原點。


    他說,“我以前一直覺得,人生是得到再失去,但最近發覺,好像也不全是。”


    鹿溪屏住呼吸,他低沉的聲音落在耳畔,輕盈極了——


    “智者不入愛河,也要踏著玻璃渣來愛你。”


    “鹿溪。”他說,“我愛你,比我想象中更愛你。”


    如果她沒有出現,生活又會回到平庸的境地。


    因為愛人在身邊,所以希望時間停止流逝。


    纜車抵達終點,群山飛鳥,夕光枕在遠處山頭。


    鹿溪久久地望著薄光年,不願意動,好像一個呼吸,就會打破空氣的平衡。


    工作人員上前開門,跟拍忍不住,也跟著敲窗戶:“你們在裏麵幹什麽,這麽入神?”


    聲音隔著玻璃,聽得並不真切。


    兩個人非常默契,誰也沒多分一點注意力給他。


    感覺到鹿溪不願意走,薄光年有些好笑,主動道:“我背你?”


    鹿溪沒緩過勁兒,受寵若驚:“你怎麽突然這麽主動。”


    怎麽,難道其實不想嗎?


    他有些意外,半空中的手一頓:“你好像,很想讓我背你。”


    鹿溪立刻握住他的手:“是的,我就是很想。”


    薄光年:“……”


    一片碾碎的夕光裏,薄光年背著鹿溪下纜車。


    彈幕一片啊啊啊啊,鹿溪趴在他寬闊的肩膀上,深吸一口氣,嗅到衣物上的鈴蘭氣息。


    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又感覺她在自己身上黏黏糊糊動來動去。


    薄光年下一秒就開始後悔,想看著她的臉。


    忍不住,轉過去問:“你沒什麽想跟我說的嗎?”


    鹿溪輕蹭蹭他的頸窩:“消息量太大了,我要消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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