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入學校讀書,對於我個人究竟沒有甚麽損害的。在學校所必須學的東西,很不費力便可叼了去。我很感謝聖約翰教我講英語。其次,聖約翰又教我賽跑和打棒球,因此令我胸部得發展;如果我那時進了別的大學,恐怕沒有這機會了。這是所得的一項。至於所失的項下,我不能不說它把我對於漢文的興味完全中止了,致令我忘了用中國毛筆。後來直到我畢業,浸淫於故都的舊學空氣中,才重新執毛筆,寫漢字,讀中文。得失兩項相比對,我們覺聖約翰對於我有一特別影響,令我將來的發展有很深的感力的,即是它教我對於西洋文明和普通的西洋生活具有基本的同情。由此看來,我在成年之時,完全中止讀漢文也許有點利益。那令我樹立確信西洋生活為正當之基礎,而令我覺得故鄉所存留的種種傳說為一種神秘。因此當我由海外歸來之後,從事於重新發現我祖國之工作,我轉覺剛剛到了一個向所不知的新大陸從事探險,於其中每一事物皆似孩童在幻想國中所見的事事物物之新樣,緊張,和奇趣。同時,這基本的西方觀念令我自海外歸來後,對於我們自己的文明之欣賞和批評能有客觀的,局外觀察的態度。自我反觀,我相信我的頭腦是西洋的產品,而我的心卻是中國的。


    我這對於西方文明之基本態度不是由書籍所教的,卻是由聖約翰的校長卜舫濟博士(dr.f.l.hawkspott)和其他幾個較優的教授而得;他們都是真君子。而對於我感力尤大者則為兩位外國婦人,一為華醫生夫人,即李壽山女士(mrs.harmy,thenmiss.deprey),她是我第一個英文教師,一個文雅嫻淑的靈魂也。其次則為畢牧師夫人(mrs.p.w.pitcher),即尋源書院校長之夫人,她是溫靜如閨秀之美國舊式婦女。完全令我傾倒的不是斯賓塞的哲學或亞蘭布(e.a.poe)的小說,卻是這兩女士之慈祥的音調。在易受印象的青年時期,我之易受女性感力自是不可免的事。這兩女士所說的英文,在我聽來,確是非常的美,勝於我一向所聽得的本國言語。我愛這種西洋生活,在聖約翰有些傳教士的生活——仁愛、誠懇、而真實的生活。


    我與西洋生活初次的接觸是在廈門。我所記得的是傳教士和戰艦,這兩份子輪流威嚇我和鼓舞我。自幼受教會學校之熏陶,我自然常站在基督教的觀點,一向不懷疑這兩者是有關係的,直到後來才明白真相。當我是一個赤足的童子之時,我瞪眼看著一九○五年美國海軍在廈門操演的戰艦之美麗和雄偉,隻能羨慕讚歎而已。我們人人對於外國人都心存畏懼。他們可分為三類:傳教士的白衣,清潔無瑕和洗熨幹淨;醉酒的水手在鼓浪嶼隨街狂歌亂叫,常令我們起大恐慌;其三則為外國的商人,頭戴白通帽,身坐四人轎,隨意可足踢或拳打我們赤腳頑童。


    然而他們的銅樂隊真是悅耳可聽。在鼓浪嶼有一個運動場,場內綠草如茵,其美為我們所從未看過的。每有戰艦入口,其銅樂隊即被邀在此場中演奏,而外國的女士和君子——我希望他們確是君子——即在場中拍網球,而且喝茶和吃冰淇淋,而其中國細崽衣服之講究潔淨遠勝於多數的中國人。我們街上頑童每每由穴隙窺看,心中隻有佩服讚歎而已。然而我在中學時期最為驚駭的經驗,就是有一天外國人在他們的俱樂部中開一大跳舞會。這是鼓浪嶼聞所未聞的怪事,由此輾轉相傳,遠近鹹知外國男女,半裸其體,互相偎抱,狎褻無恥,行若生番了。我們起初不相信,後來有幾個人從向街的大門外親眼偷看才能證實。我就是其中偷看之一,其醜態怪狀對於我的影響實是可駭可怕之極。這不過是對外國人驚駭怪異之開端而已;其後活動電影來了,大驚小怪陸續引起。到現在呢,我也看得厭了,準備相信這些奇怪的外國人之最壞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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