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後,我到北京清華大學任教。住在北京就等於和真正的中國社會接觸,可以看到古代中國的真相。北京清明的藍色天空,輝煌的廟宇與宮殿及愉快而安分的人民,給人一種滿足及生活舒宜的感覺。朝代已經改變,但北京仍在那裏。有臥佛睡在西山,玉泉山噴射出晶明的噴泉,而鼓樓使守夜者驚醒。人何求於上帝?有了生命的恩賜,人生在世還能求甚麽?北京,連同它黃色屋頂的宮殿,赤褐色的的廟牆,蒙古的駱駝以及銜近長城、明塚,這就是中國,真正的中國。它是無神論的,有無神論者的快樂和滿足。


    在中國做一個基督徒有甚麽意義?我是在基督教的保護殼中長大的,聖約翰大學是那個殼的骨架。我遺憾地說,我們走進一個自己的世界,在理智上和審美上與那個滿足而光榮的異教社會(雖然充滿邪惡,腐敗及貧窮,但同時也有歡愉和滿足)斷絕關係。被培養成為一個基督徒,就等於成為一個進步的、有西方心感的、對新學表示讚同的人。總之,它意味著接受西方,對西方的顯微鏡及西方的外科手術尤其讚賞。它意味著對讚成女子受教育及反對立妾製度及纏足,保持明顯而堅決的態度。(皈依基督教的婦人首先要放腳,而我的母親,自小是一個異教女孩,曾放了她的腳改穿一雙襪子。)它意味著讚同教育普及及民主觀念,且以"能說英語"即為具有良好教養的標誌。它同時意味文字羅馬拚音化及廢除對中國字的知識,有時且廢除一切對中國民間傳說、文學、及戲劇的知識,至少在廈門是如此。羅馬拚音法是一種奇妙的東西,我們在廈門有一套七聲的完整羅馬拚音係統,它是對反對它的漢學家的嘲諷。我的母親可藉羅馬拚音法把全部《聖經》讀通,此外也曾藉此自習漢字的《詩經》,而且她曾用完全清楚的羅馬拚音字寫信給我。羅馬拚音並非不能實行,但在心理上我們不願意要它。


    而同時基督教教育也有其不利之處,這點我們可以很快看出的。我們不隻要和中國的哲學絕緣,同時也要和中國的民間傳說絕緣。不懂中國哲學,中國人是可以忍受的,但不懂妖精鬼怪及中國的民間故事卻顯然是可笑的。剛好我童年所受的基督教教育是太完美了。那是因為我的教會是加爾文派。我不準去聽那些漳州盲人遊吟歌手用吉他伴奏所唱的古代美麗的故事。這些盲歌手,有時是男的,但多數時候是女的,晚上在街上經過,手裏拿著一副響板及一個燈籠,講述中國古代的魔法故事及曆史上的奇事。我的母親是在異教家庭中長大的,告訴我這一類的故事,但我從來沒有從那些遊吟歌手那兒聽過這些故事。當我們這些男孩經過鼓浪嶼廣場上一個戲台時,我們以為該直向舞台觀看而不是邊走邊看。現在,舞台是教育中國人(包括文盲非文盲)知道他們的曆史的普通媒介。任何中國的洗衣工人都比我更熟識三國時代的男女英雄。我甚至在童年就已經知道約書亞的角聲曾吹倒了耶利哥城。當我知道杞梁的寡婦因發現丈夫被征築長城而死,流的眼淚溶化了一大段長城時,我十分憤怒。我被騙去了民族遺產。這是清教徒教育對一個中國孩子所做的"好事"。我決心反抗而沉入我們民族意識的巨流。


    我靈性的大旅行於是開始。我們經常留在基督教的世界裏麵生存,活動,及安身立命,我們也是滿足的,就像北京異教徒的滿足一樣。但身為中國基督徒,走進一個我所稱為真正的中國世界裏麵,睜開了他的眼敞開了他的心,他就會被羞恥感刺痛,麵紅耳赤,一直紅到耳根。為甚麽我必需被剝奪?事情並不如我描寫的這般簡單。甚至那個纏腳及立妾的問題也不是如我所想象的這般幹脆和簡單。在我沒聽辜鴻銘為這二者有力地辯護以前,事實上我並不欣賞立妾及纏足的倫理學及審美學。在本書結束之前,我將會談到許多關於辜鴻銘的事。


    在這裏我必須提及兩件事,鴉片及祖先崇拜——其中之一導致中國人的一種深厚的屈辱感及對西方的厭惡感,另外一種使一個中國基督徒在某一方麵有被剝奪國籍的感覺。中國基督徒不近鴉片,那些傳教士當然譴責它。它的戲劇性和悲劇性成分,是傳教士的同胞們把它帶進來而且用槍逼我們接受。那位偉大無畏的中國官吏林則徐(我的著名同宗)做廣東總督的時候,在廣州各碼頭上燒毀了許多箱鴉片,引起了鴉片戰爭。鴉片戰爭失敗後,林則徐被充軍新疆死於戍所,而中國國門因此大大開放。一箱箱的鴉片,厚顏無恥地大量滾入。但問題是,傳教士進入中國時正是中國人被鴉片惡臭熏醒的時候。然後再加上第三個因素——傳教士及鴉片都在戰艦的蔭庇之下得益,使這情形變得不但可歎,而且十分滑稽可笑。那些傳教士十分反對那些商人;而那些商人極端反對那些傳教士;大家都認為對方瘋狂。一個中國人所能看得到的是,傳教士曾關心拯救我們的靈魂,所以當戰艦把我們的身體轟成碎片的時候,我們當然是篤定可上天堂,這樣便互相抵消,兩不相欠。


    現在我回頭談祖先崇拜,它是做中國人基本的一部分。中國基督徒被禁止參加,便等於自逐於中國社會之外,而使那所謂"吃洋教"的控告屬實。這個問題是基本而中心的,而且質問一個草率的教會傷害它的教徒能到何等程度。祖先崇拜是儒家被視為一種宗教時唯一可見的宗教形式;在孔子廟崇拜孔子常是學生及考試得中的人的事。但即使是如此,中國基督徒沒有理由不參加,且無論如何,沒有理由自摒於中國文化之外。


    祖先崇拜在孔子之前就已經存在,任何讀過中國經典的人都應該知道。當孔子試圖重建在他之前七世紀時周朝創立的祖先崇拜的形式及規律時,他事實上是在做考古的工作。周朝的創立者距離孔子比喬塞距近代學者更遠,比beowudt史詩則近一點。祖先崇拜,在中國人看來,是對過去的崇敬與連係,是源遠流長的家族係統的具體表現,而因此更是中國人生存的動機。它是一切人要做好人,求光榮,求上進,求在社會上成功的準則。事實上,中國人行為的動機是:"你要做好,這樣你的家人可因你而得榮耀;你要戒絕惡事,這樣你就不至於玷辱祖宗。"這是他要做一個好兒子,一個好弟兄,一個好叔伯,一個好公民的理由。這是中國人要做一個中國人的理由。至於崇拜的形式,隻有把想象力盡量擴張,才可以稱它為如中國教會所謂的"拜偶像"。把它和在某些基督教大教堂供奉神像的陋習(特別是在意大利及法國)比較起來,這些寫上了某一祖宗的名字的四方木牌,看來好像某些毫無想象力的理性主義者的作品。上麵隻有幾個字,比基督教的墓碑的字更少。祖宗祠堂有一張祭桌,後麵擺滿了一堆這樣的木牌,這些木牌,看來好像一把把特大的尺,上麵的記號是每一個男女祖宗之靈的座位。崇拜的時候,祭桌上點著燭和香。至於跪在這些木牌前叩拜,實在就是基督教教會反對的主要一點,因為他們忘記了中國人的膝常比西方人的膝易屈得多,我們在某些鄭重的場合中,也常向在世的父母及祖父母跪拜。屈膝是一種順服的表示。孔子說:"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你把一個人洗擦幹淨,你將發現有一種洗擦不去的以祖宗為榮的驕傲。


    現在,在廈門的非基督徒對我們是寬容的。在那裏沒有社會排斥。基督教社會在廈門及漳州和當地人親密地相處,像所有人都是一個教區的分子一樣;他們進步而成功,他們的孩子,不論男孩或女孩,求學都有較大的便利。如果有敵意,我想是因為祭祖的問題。我們沒有被人囚禁,我們卻把自己囚禁起來而自絕於社會。在一個現代城市裏,這倒沒有甚麽關係,但在鄉村中,這對一個中國基督教信徒,可是最尷尬的個人問題。有些基督徒曾以最誠懇的態度來問我父親,他們可否為社會節慶中的演戲捐一點錢。這些基督徒真正想問的是他們是否要在他們的堂兄弟、叔伯、及族裏其他人的眼中,把自己逐出社會。這是基督教教會所禁止的,但他們卻在父母生前、歡樂地慶祝母親節、父親節;而父母死後,做極近乎偶像崇拜的事——用實際的相片來代替像米達尺的木牌。中國有一句俗諺說:"飲水思源"。中國基督徒難道隻可以從自來水龍頭飲水,而不準去想水的源頭嗎?


    孩童時代,我年紀太小,不會感到任何敵意及中國基督徒已自絕於他們所屬社會的事實。在學校的日子裏,我們是愉快地求學,以致不能感覺到任何事情。但我記得在我村中某些非基督徒的領袖人物是對教會有敵意的。這些偶發事件是瑣屑而有趣的——並沒有爆發到像被稱為拳匪之亂這樣的暴行和仇恨。我父親完成了教堂建築的後一年,一個考試落第而又失業的吸食鴉片的文士,意圖捐集款項在教堂的同一條街道上興建一座佛廟,他就這樣做了。他是一個可憐人,不知是他的老婆拒絕替他洗衣服,抑或是他自己想以囚首垢麵來表示他通天靈;我最記得的是他滿口黑牙,穿一件汙穢而隻扣了一半鈕扣的長衫。不論他想不想洗幹淨,卻總有意讓人看見他永不洗濯的麵容,我相信他是想保留死後在佛教的天堂中作海綿浴的快樂,盡管有一道澄清的溪流剛好流經他的寺廟。但這個可憐人至少有他的機智,他是賴此為生。我們的教會有一口美國人捐贈的鍾,我們為它在前門建築了一個約五十尺高的鍾樓;而這位失業的文士後來有了一麵裝設在他佛廟裏的鼓,這種事是不常見的(佛廟裏常用他無法提供的鍾)。當教堂禮拜日鳴鍾時,他也注意去擊他的鼓。如他所說:"耶穌叮當佛隆隆"。我們孩子們決心不讓他贏。我們輪流幫助拉繩,而傾聽鼓聲何時停歇。我們繼續這種競賽,直至父親以為我們是瘋了,製止我們。後一年,我從學校回來,那個鼓不見了。那個黃牙齒的人大概已把它賣掉買鴉片了。於是我們勝了。


    另一位非基督徒的領袖,因為他的年紀和他的胡子而較為可敬。他是整個河穀的紳士。我父親和"金公公"保持友好的關係,但金公公從來不來教堂,且阻止別人來教堂。那條河是從山上下來,在河曲有一道橋,河的一旁是有許多商店的阪仔街,高踞在堤岸之上,經常受河水侵蝕的威脅,因為當洪水來的時候,它會受到漩流的全力打擊;在河的另一旁是一個多石的淺灘,這個地區的輪回市集,每五天在這裏舉行一次。在淺灘那一邊的橋腳下便是金公公的家,在這種情勢之下,他大可說那道橋是他的。橋是木做的,上麵草率地用圓木條鋪平,但沒有鋪上厚橫板。因為那些木條不是完全直的,人可從那些間隙中看見下麵的河水,而那些纏腳女人必須小心行走,以免她們的鞋跟被橋洞卡住。我知道那道橋是金公公收入的來源,因為他也吸鴉片,需要錢去買。若有一場大洪水時,那道橋不是被衝走就是要修理。每次洪水來過,金公公便出去向鄉民募集款項來修理,而橋完全被衝走時,當然是一次意外收獲。現在秋水泛濫在我們村裏相當常見,為金公公提供了源源不絕的金錢來源。還有,由於經常注意那道橋構造上的裂痕,知道橋本身接榫的脆弱,金公公可以斷定這道橋對於河水的水平線的些微變動都很敏感。唯一要等待的是天公公和金公公的合作而已。我記得金公公是一個斯文而講理的人,他對基督教有敵意的唯一理由是他開了一個賭局,而我父親極力阻止基督徒賭博。因此他也不得不阻止那些賭徒成為基督徒。


    對一個有知識的中國人來說,加入本國思想的傳統主流,不做被剝奪國籍的中國人,是一種很自然的期望。我是在全國英文最好的大學畢業的——那又有甚麽了不起?我因為幼承父親的庭訓,對儒家經典根底很好,而我曾把它銘記於心。每一個有學問的中國人,都被期望能銘記孔子在《論語》中所說的話,它是有學問的人會話的重要內容,但我的書法很糟,是中國缺乏教養的人的最顯著的標記。我對於中國曆史,中國詩,中國哲學,及中國文學的知識,充滿漏洞。現在我是在北京,中國文化的中心。我覺得好像一個在劍橋大學一年級的英國學生和他的導師談話一樣。那個導師用菸煙噴他並且喋喋不休地談及斯文本恩、濟慈及霍斯曼。對於這些文學家,那個學生隻有一個泛泛了解。一個有才智的小夥子經過這樣會談之後的第一件事是到圖書館去讀斯文本恩、濟慈及霍斯曼;這樣他在第二次會談時,才不會顯得那般土氣和無知。這是我們所稱為的真正大學教育正常的程序,通過心與心的關聯,甚至也可以說是由於傳染。我帶著羞愧,浸淫於中國文學及哲學的研究。廣大的異教智慧世界向我敞開,真正大學畢業後的教育程序——忘記過去所學的程序——開始。這種程序包括跳出基督教信仰的限製。


    外表上我是一個有成就的教師,我在清華大學幹得不錯。清華大學是用美國退還庚子賠款建立的,這所大學突飛猛進,成為中國最現代及設備最好的大學之一,而它那時正開始建築一座壯麗的圖書館。它有一位不平凡的中國籍校長及一批本國及美國的好教授,它坐落在北京郊外一個從前滿洲王公的花園。但心智上我是笨拙的,而且不善適應。直到那個時候我仍有時被胡適博士視為清教徒。我是一個清教徒,我對一位非基督徒的詩人或學者有和善及友愛的期望。我的體質不適於飲酒,酒可使我眼瞼幹閉。至於煙鬥,我願為這可靠的精神安慰者永遠辯護。雖然我自稱為異教徒,像羅馬酒神節日這樣的東西,那時仍非我的能力所能理解,至於現在仍是如此。在一種羅馬將領的宴會中,斜倚在臥榻上吃用金盤送上來的一束葡萄,我依然一直是一個旁觀者。至於女人,在清教徒教育中的訓練則有某些益處。當禮拜天我的某些同事去嫖妓,我卻在清華大學主持一班主日學,而清華是一所非基督教大學。一位同僚教授稱我為處男,直到結婚時我仍是如此。這就是為甚麽我這麽喜歡巴黎夜總會的脫衣舞。沒有一個人能像一個好清教徒這般正當地欣賞脫衣舞。我永不會像大學裏的富家子弟那般文雅和自信,雖然我在後來的日子中學習在男人及女人的社會中安詳、自然,我仍學不會在一個家夥背上猛烈地一拍的動作。我想這是因為高山的精神永遠影響著我,而我本質上就是來自鄉村的男孩,這是"異教徒"一字語源學的真義。直到現在我仍喜歡穿著襪子在我係辦公室的地毯上行走,視之為生活中最奢侈的享受之一。我以為人的雙腳,即因為上帝為了叫人行走而造成它們,所以是完美的。對於它們,不能再有甚麽改良,而穿鞋是一種人類退化的形態。湯瑪斯·渥爾夫曾在《望鄉》(lookhomebward)一書中親切地寫,天使腳趾翹起,因為他生來就是如此。有時,晚上在曼哈頓區的街上散步,我因妻子一個大聲的嗬欠,或突然的,故意的拖長的尖叫聲而對她憤怒。因為我雖然在曼哈頓士敏土的行人道上行走,我的眼仍看見山巔未受拘束的太空,我的耳朵仍聽到山泉甜蜜的笑聲,而我並不害怕。


    我常想,做一個富家子弟,要文雅,要知道在甚麽時候閉嘴,要懂得安靜等待升官,真不知道這其中的滋味是怎樣的。因為在中國,做一個學生,就要成為統治階級的一員。我曾看見一位來自官宦家庭的同事,他的出身和前途無可懷疑的是官場。但我來自福建——不是來自上海或北京。我們在整部中國曆史上出產詩人、學者1,他把自己人生,及美人,但沒有高等官吏。


    在外交部的短暫時期中,我發現這位同事已學會閉嘴,對任何人都彬彬有禮,文雅而態度自然。他在辦公室,把時間1上一代有三位偉大的中國作家來自福建:嚴複,亞當·斯密、孟德斯鳩、及赫胥黎的翻譯者;林紓,司各德、狄更斯的翻譯者,關於他,我在上文已曾提及;以及辜鴻銘(請看下文)。——作者自注。都花在喝茶及看報紙上。我對自己說,這個人將來一定會成為一省的首長,結果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常想徹底地知道這種不說話的神秘,與閉嘴魔術和升官主義的關係。而我所得的結論是:一個兵把他的血貢獻給國家,但永不放棄他的榮譽;一個真正成功的官吏為他的國家放棄他的榮譽,但永不奉獻他的血。一個兵的責任是隻去做及去死,一個好政治家的責任是隻去做而永不談及它。他所做的隻是愛他的國家。


    我短暫的神學研究曾動搖我對教條的信仰。有一位教授想用如果這裏有a及b,則二者之間必有一條聯係線c,來說服我相信聖靈在神學上的必要。這種經院派一法的傲慢和精神的獨斷,傷害我的良心。這些教條產自迂腐的心,處理靈性的事情像處理物質的事情一樣,而甚至把上帝的公正和人的公正相提並論。那些神學家這麽自信,他們想他們的結論會被接受成為最後的,蓋上了印裝入箱子保留至永恒。我當然反抗。這些教條中有許多是不相關的,且掩蔽了基督的真理。按典章編成的次序而論,保羅比彼得知道得多,而第四世紀的教父比保羅知道得多。按他們真言的比較而論,耶穌知道得最少。


    我已失去對信仰的確信,但仍固執地抓住對上帝父性的信仰。聖誕節在清華大學主領主日學班時,那顆大星怎樣準確地把三位東方博士領導到馬槽所在的那條街,這種想象對我已經有很大的困難。我隻能在桑塔亞那的感覺中,欣賞天使們夜半歌聲的象征美。聖誕老人是失去了魅力的神話,但仍是一個美麗的神話。雖然如此,但在我自己切斷和基督教會的連係之前,還必須遭遇某些事。


    在北京,我和兩位有一流才智的人接觸。他們給了我難以磨滅的影響,對我未來的發展有不同的貢獻。其一是代表一九一七年中國文化複興的胡適博士。文化複興,和其他較重要的事,嚴格說來就是反儒學。胡適博士,當時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生,在紐約放出第一炮,這一炮,完全改變了我們這一代的中國思想及中國文學的趨勢。這是文學革命,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個路標,提倡以國語取代文言,以國語作為文學表現的正常媒介。同時,北京大學有一個信奉共產主義的教授陳獨秀,編輯《新青年》。胡適回國在北京大學任教,博得全國的喝彩。我和他在清華大學相會,這是像觸電般的經驗。對於這個運動的整個進步,我直覺地同情。同代的中國大學者,梁啟超、蔡元培,及林長民,都參加了這個運動。然後保羅·門羅、約翰·杜威,在我出國留學之前,又來北京大學訪問。(我一九二三年從德國回國在北京大學任教,毛澤東在那裏當圖書館管理員——但沒有人注意他,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他。)


    總之,文化複興是一種解放的力量,是中國知識分子對過去所作的一種全麵的決裂。一方麵軍閥們在交兵,一方麵中國知識分子為向他們自身挑戰及鬥爭的緊張情緒所支配。北京是充滿活力的。林紓,那位我姐姐曾讀過他的作品的偉大翻譯者,那時也在北京大學,譴責白話為"引車賣漿者的語言"。哪裏有鬥爭哪裏便有活力,便有思想及研究的推動,有為它而戰或為它而反抗的主義。年輕的中國徹底的被震動。共產主義者陳獨秀繼續譴責儒家的整套係統,特別反對祭孔及寡婦守節。而胡適,一個典型的理性主義者,以科學考據為依準,其實較為溫和,寫出來的文章像一位學者。陳獨秀譴責迷信,如扶乩。當然,《新青年》能輕易地做反對纏足的努力,因為我們已經生活在民國的時代,所以這種努力有點兒像馬後炮。一個熱心的學生寫著:"我們大家都要背起所有中國女人的小腳(的責任)在我們的肩頭"——對新自由戰士而言確是一種不尋常的任務。你想,事實上最少有五千萬雙中國女人的小腳要背,而這位青年可能有一雙軟弱的膝頭。我不免被北京大學吸引,而我出洋回國之後,便在那裏任教。在這思想大動亂當中,我為自己的得救,而埋頭研讀中國哲學及語言學——每一種我可以抓得到的東西。我飄浮在中國覺醒的怒潮裏。


    但是,卻有一個不加入呐喊的人。他一八八五年從柏林大學、愛丁堡大學、及牛津大學學成回國,他比我高一代,在他看來,我們這些民國時代的青年新貴,是無知而鄙陋的,即使不被現在稱為德謨克拉西的近代群眾崇拜所腐化,靈魂也已被玷汙得鬼鬼祟祟。他說我們是"近代沒有辮子的時髦中國人,回國的留學生","曾從英美的人民學習,不是循規蹈矩,而是行為不端的人"。他是一個怪物但不令人討厭,因為他是具備一流才智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有見識和深度,不是這時代中的人能有的。在中國的人沒有一個能像他這樣用英文寫作。他挑戰性的觀念,目空一切的風格,那種令人想起馬太·安諾德的泰然自若及有條有理地展示他的觀念和重複申說某句話的風格,再加上湯瑪斯·喀萊爾的戲劇性的大言,及海涅的雋妙。這個人就是辜鴻銘。辜鴻銘是廈門子弟,像是料理中國人文主義大餐前的一杯紅葡萄酒。由於他把一切事情顛倒,所以在我信仰的方向上扮演著一個吹毛求疵的角色。


    我覺得最好是引用索美塞得·毛姆對於他的描寫。毛姆沒有提及辜鴻銘的名字,而在他那本《談中國屏風》書中用"那個哲學家"來代替。毛姆在揚子江上遊的四川省見過他,那時大約是一九二一年。下麵是一篇生動的描寫,極能顯示這個人性格的要點。


    這裏住著一位有名的哲學家,我這次有點吃力的旅行動機之一就是想見一見他。他是中國儒學的權威。據說他英文、德文都說得很流利。他曾好幾年做皇太後總督之一的秘書,但現已退休。每星期的幾天裏,他家大門都為那些尋求知識的人開放,宣講孔子的教訓。他有一班門徒,但人數不多,因為那些學生大都喜歡他簡樸的住宅及樸實中的高貴。如果向他提及外國大學的建築及那些野蠻人的實用科學,隻會被他輕蔑地開除。從我對他一切所聞看來,我斷定他是一個有個性的人。


    當我提出想和這位著名的紳士見麵時,主人立刻安排,但是經過許多天還沒有消息。我問起來,主人聳聳兩肩。


    "我送了一張便條通知他來這裏一趟,"他說,"我不知道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有來。他是一個脾氣很大的老人。"


    我不以為用這般傲慢的方式接近一位哲學家是適當的,所以我並不驚訝他對這種呼召置之不理。我寄一封


    信給他,用我能想到的最有禮貌的詞句問他可否讓我去見見他,就在兩小時之後,接到他的複信,約定明天早晨十時。


    當那哲學家進客廳來時,我立刻向他的賜會表示感謝。他指給我一張椅子,幫我倒茶。


    "你想見我對我是一種奉承,"他回答,"你們國家的人隻和苦力及買辦交易,他們以為每一個中國人如果不是這一種就一定是那一種。"


    我想冒險抗議,可是我還不了解他的真意。他把背倚在椅子上,用一種嘲弄的表情望著我。


    "他們以為隻要他們點頭,我們就一定會去。"我知道他仍然對我朋友草率的通知感到不滿。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喃喃地說了一些恭維的話。


    他是一個老人,身材高,有一條炭色的細辮子,明亮的大眼,眼瞼下有很重的眼袋。他的牙已殘缺而且變色。他過度地瘦,手優美而小,幹枯的像鳥爪。曾有人告訴我他吸食鴉片。他穿著一件黑長衫,戴著一頂小黑帽,都破舊不堪了,穿一條深灰色的褲子束在足踝上。他在觀望,不十分知道應采取什麽態度,是一種戒備狀態。


    在我從他的風度上感到可靠的鬆馳。他像一個全身端嚴起來等待人家來替他拍照的人,聽見鏡頭遮蔽器一響,才恢複他的自然。他拿他的書給我看。


    "我在柏林取得哲學博士學位,"他說。"後來我又在牛津讀了一個時期。但英國人對於哲學沒有很大的胃口。"


    雖然他把話說得像有點歉意,但顯然他還蠻高興說一件大家多少不能同意的事。


    "我們曾有過一些對於思想界略具影響的哲學家。"我提醒他。"休姆和伯克裏?當我在牛津時這兩位哲學家在那兒任教,他們深恐會得罪他們的神學同事。他們不會追求他們思想的邏輯結論,因為怕危及他們在大學社會裏的地位。"


    "你曾研究過哲學在美國近代的發展嗎?"我問。


    "你是說實用主義?它是那些對不可思議的事想相信不疑的人的最終避難所。我喜歡美國的石油甚過美國的哲學。"


    接著還有更多類似的尖酸話。我想毛姆的人物造型是真實的(我曾立誓不用批評家所愛用的空詞套語"有洞察力"那個字),他說:"他對於西方哲學的研究,隻能滿足他所謂的智慧隻能在儒家經典範圍內找得到的那種想法。"


    有一次我的朋友看見辜鴻銘在真光電影院,他的前麵坐著一個禿頭的蘇格蘭人。白人在中國到處都受到尊敬,辜鴻銘卻以羞辱白人來表示中國人是優越的。他想點著一支一尺長的中國煙鬥,但火柴已經用完。當他認出坐在他前麵的是一個蘇格蘭人時,他用他的煙鬥及張開的尖細的手指輕輕地敲擊那個蘇格蘭人的光頭,靜靜地說,"請點著它!"那個蘇格蘭人被嚇壞了,不得不按中國的禮貌來做。辜鴻銘被中國人熟悉,可能是因為他對立妾製度有雋妙的辯護。他說:"你見過一個茶壺配四隻茶杯,可是你看見過一隻茶杯配四個茶壺嗎?"在我們之中也曾傳說如果你想看辜鴻銘,不要到他的住宅,到八大胡同紅燈區便可以看到他。這不是一個老浪子的姿態,而是一種對某些重要哲學主張的信念。他勸那些無知的西方人去逛八大胡同,如果他們想研究真正的中國文化,可以從那裏的歌女身上,證實中國女性本質的端莊、羞怯、及優美。辜鴻銘並沒有大錯,因為那些歌女,像日本的藝妓一樣,還會臉紅,而近代的大學女生已經不會了。


    辜鴻銘曾任張之洞的"通譯員",(張之洞是十九世紀末葉,主張維新的偉大滿洲官吏之一,是使長江一帶不受拳匪擾亂的一個重要角色。)我曾見過辜鴻銘,他留著薄薄的頭發,在中央公園獨自散步。有人會以為他是一個走黴運的太監,或者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多麽孤獨驕傲的心啊!雖然如此,但我覺得不配去接近這位精通馬太·安諾德、羅斯金、愛默生、歌德及席勒的專家。盡管當陳友仁(後來在一九二八年擔任國民政府的外交部長)和辜鴻銘一九一五年在《北京新聞》(一份陳所編的英文日報)大開筆戰的時候,我在聖約翰大學裏就對他頗為仰慕。辜是一個眾所共認的保皇黨及失勢的支持者,而陳卻是一個革命黨。兩者都精於謾罵,而且無懈可擊地精通英文。陳稱辜是江湖術士及抄經文士,而辜卻稱陳是走狗和一知半解的印度紳士(一個失去國籍,半英國化的印度人),因為陳生於千裏達島,說中國話像外國人。當我在德國讀書的時候,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我發見辜鴻銘在德國的那段日子還很有名氣。他那本小書"veteidigungchinasgegeneuropa"(如果我還記得清楚,有一個德國人曾將他這本書譯為《中國文化的精神》)在文化界知者甚多。這本書寫於一九一五年,大戰爆發後不久,雖然他用很不含糊的話來譴責普魯士的軍國主義,但他把大戰首先歸咎於卑劣的英國帝國主義及倫敦的暴民崇拜。他說了一些同情德國人的話,說他們"熱愛公義",整潔而有秩序,有"道德性格"。他精通歌德及席勒,而且是大腓特烈及俾斯麥王子的偉大仰慕者,所以雖然他在美國是完全籍籍無名,他的話德國人很喜歡聽。


    辜鴻銘是一塊硬肉,不是軟弱的胃所能吸收。對於西方人,他的作品尤其像是充滿硬毛的豪豬。但他的深度及卓識,卻使人寬恕他許多過失,因為真正有卓識的人是很少的。他了不起的功績是翻譯了儒家四書的三部,不隻是忠實的翻譯,而且是一種創作性的翻譯,古代經典的光透過一種深的了然的哲學的注入。他事實上扮演了東方觀念與西方觀念的電鍍匠。他的《孔子的言論》,飾以歌德、席勒、羅斯金、及朱貝爾的有啟發性的妙語。有關儒家書籍的翻譯,得力於他對原作的深切了解。中國的古經典從來沒有好的譯本。那些外國的漢學家譯得很糟,中國人自己卻忽略了這件事。把中文翻成英文是困難的。觀念不同,思想的方式不同,而更糟的,是中文文法的關係隻用句子的構造來表示,沒有字尾變化,且沒有常用的連接詞及冠詞,有時更沒有主詞。因此中國哲學的"源頭",直到今天,仍被覆蓋在似霧的黃昏中。結果使劍橋大學前任中文教授赫伯特·吉利斯說孔子可能隻是一個好吹牛、平凡、陳腐的三家村老學究。在哲學觀念上翻譯的陷阱是很大的。仁的真意(benevolence?mercy?humanity?manhood?)義的真意(justice?right?righteousness?)禮的真意(ritualism?courtesy?goodform?socialorder?)甚至還不被人了解。


    談到這裏請大家寬恕我介紹一段經過翻譯的迂回累贅的話。它是采自詹姆士·來茲的儒家經典的譯本,已被編入為麥克思·繆勒所編輯的《遠東的聖書》中。來茲作了一次對文字的盲目崇拜,一種真正的外國遠古氣氛,比意義更是顯明忠實的標誌。孟子所說的在中文剛好是十二個字,當軍隊列陣拿著利矛堅盾攻襲敵人城堡的時候,他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theweatherlessimportantthanterrain,andtheterrainlessimportantthanthearmymorale.)如果有人寧願逐字直譯,那就可把它譯為"sky-timesnotsogoodasground-situation;


    ground-situationnotsogoodashumanharmony."對於任何中國孩子"sky-times"是指天氣而不能作別解;"ground-situation"是指地勢,而"humanharmony"


    是指士氣。但按照來茲所譯,則孟子是說:"opportunitesof


    time(vouchsafetyheavenarenotequaltoadvantagesofsituation(affordedby)theearth,andadvantagesofsituation(affordedby)theeartharenotequalto(theunionarisingfrom)theordofmen."(天所惠賜的時間上的機會不如地所提供的形勢上的好處;而地所提供的形勢上的好處不如人的團結一致。)辜鴻銘的翻譯卻永遠站得住,因為它們來自對兩種文字的精通,以及對於它們較深奧意義的了解,是意義與表達方法二者愉快的配合,辜鴻銘的翻譯是真正的天啟。受過馬太·安諾德、喀萊爾、羅斯金、愛默生、歌德、及席勒等人的陶冶,辜鴻銘自信在他之前,沒有人能像他這樣了解儒家。他的中心觀念是繞著雅與俗的問題轉。雅是意指孔子對於君子的理想;而俗,用羅斯金的話,簡單地說就是"身體與靈魂的死硬化"及缺乏感覺。使他的治與亂的辯論成為有效是由於白人帝國主義一方麵用武力攫取中國的土地,另一方麵它的使徒(當然包括某些基督教的傳教士在內)又武斷地說"中國是信邪教的",他們具有開化中國文化的使命,這種情形特別是在拳匪之亂以後特別明顯。用"門戶開放"的名義,公然搶奪中國土地而伴以他所謂"英國的蕪詞濫調"來談及文化,當白人在《北中國每日新聞》辱罵皇太後的時候,辜鴻銘大大地被激怒。他狂猛地抨擊他所謂"偽善的英帝國主義",攻擊那些迎合倫敦人經商攫取錢財及"暴民崇拜"的天性,更抨擊英皇帝"吃人的殖民政策"。他說他們集豎子、小人於一身,他們的靈魂十分需要拯救。這是充滿了激動及報複心在內的國家主義,加上一種忠心擁護帝製反對民主的偏見(喀萊爾的影響)。


    辜鴻銘認為,拳亂是人民之聲。這些議論在他一九○一年出版的《總督衙門來書》一書中表露出來。這時他正處在從迷惑中醒覺過來的心態。當然,拳亂是由傳教士、鴉片、及戰艦等三項因素所引起,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們必須記得因為殺害一個教士,中國要償付威廉大帝青島港口及山東全省的鐵路建築權。白色帝國主義是無約束的。當中國的統一受威脅時,辜鴻銘隻是用全力來批評及攻擊英國暴民崇拜的宗教及該撤走的殖民政策。他著《近代傳教與新近動亂之關係》一書,聲音喊得天般高。《總督衙門來書》包含了一篇最長的文章——《中國問題的新近紀錄》(初在橫濱《日本郵報》發表)。這篇文章已證明對英、法、德、美等國的文化及其衰頹作了一次曆史性的考驗。他的聲音是尖銳的;他的靈魂中沒有和藹,充滿了烈酒般的諷刺。下麵這一段話,是他對在中國的英國人輕微的嘲弄。


    自貝康思菲爾特爵士死後,英國貴族階級再度成為無望,他們的領袖索爾斯柏利爵士,遇見了一位有倫敦人才智的伯明罕青年。這個伯明罕的倫敦人曾企圖以模仿貝康思菲爾特爵士的帝國主義旗號來諂媚英國貴族的優越感,並想在高處揮舞這個旗子以取悅安格魯撒克遜族的自信心!真的,如果美好的英國老貴族的情景不是這般悲慘的急需金錢、理想、和主意,一個小伯明罕的倫敦人用他安格魯撒克遜自信心的破布來領導,將會造成像蘇格蘭"一個蘭恩血統的一文不名的少女"一樣滑稽的情景1,他把自己人生。


    1此文及下麵一段引用文是采自1901年在上海出版的《總督衙門來書》。——引者自注。


    辜鴻銘用敏捷的,印象主義的筆觸,探索德國及法國知識分子的沒落。


    腓特烈之後,普魯士就是德國。德國是歐洲的蘇格蘭,普魯士人是住在平原的低地蘇格蘭人,缺乏想象力。


    普魯士的氣溫冷酷得多,因此那些普魯士人除了缺乏想象力外,還有一種可怕的食欲。俾斯麥王子說:"我們家庭中每一個人都是大吃家。如果許多人都有像我們這樣的食欲,國家將不可能存在,我會被逼得遷居。"……腓特烈沒有想象力。但他除了天才之外,有法國的教養,那種源自法國的心靈顫動及清醒。腓特烈之後,普魯士的清教徒因為缺乏想象力不能繼續做全德國的保護領主。


    而拿破侖必須回來在耶拿光榮複職。……愛默生曾以偉大的卓見,談及拿破侖被送到聖赫勒那不是由於戰敗,而是因為他身上那種粗鄙的味道,中產階級的氣質,及倫敦人的派頭。當拿破侖以散布革命自由觀念者的身份出現的時候,歐洲所有的紳士都對他高聲歡呼。可是等他們發現這個科西嘉島的小資產階級不過是想建立一個皇朝時,所有歐洲紳士都對他大倒胃口。然後普魯士的清教徒穿著"vor-warts"(前進軍)的軍服,加入歐洲紳士對這個科西嘉小資產階級的追捕。……當"vor-


    warts"(前進軍)把拿破侖逐出德國時,他同時想把法國革命偉大的自由觀念也驅逐出去。為抗拒這一點,全德國的知識分子都起來和他作戰。這就是"文化鬥爭"的開始。……法國革命的真正偉大自由觀念是在政治上的"門戶開放"及在宗教上的"開展"。但"vor-warts"(前進軍)的蘇格蘭低地人的自私傾向使他們不喜歡"門戶開放",而普魯士人想象力的缺乏,也妨礙他們了解宗教上"開展"的真正意義。


    辜鴻銘繼續娓娓而談。他連跳帶跑通過了近代歐洲史的種種背景,而達到值得注意的結論:"今天世界的真正動亂不在中國——雖然中國忍受它的影響——而是在歐洲及美洲。"他向歐洲人大喊:"注意,歐洲人!照顧你們神聖的文化珍寶吧!"


    辜鴻銘並不攻擊耶穌基督的教訓,他尊敬真正的基督教,但他猛烈地攻擊耶穌會與法國軍隊,及德國主教與德國軍隊在拳匪之亂時的主動合作。下麵是他痛恨的一例:


    基督教最初是一種力量,足以減低德國蘇格蘭低地人的自私心及龐摩爾蘭尼亞省大吃家的可怕的食欲,但現在在德國的基督教死得像一個老頑固。他們已經正式設立一個主教安沙爾,膠州的名人,國家社會黨,及那些歌頌德皇所說"我們怎樣處置那五萬投降的中國人呢?養他們嗎?不成!"在名為《將來》(zukunft)詩篇中寫最後一章的政客們的基督教來代替它。因此,當我們遇見五萬毛毛蟲的時候,我們怎樣做呢?用一個滾壓機來壓死它們。討厭的工作!但沒有辦法。我們不知道耶穌會怎樣說。如果他不是生在一個和平的世界,而是戰爭的世界。依照這個牧師的見解,耶穌也會變成食肉的動物。


    下麵是他說及真基督徒和真基督教的話。他引用孔子的話說: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無論你是猶太人、中國人、德國人,是商人、傳教士、兵士、外交家、苦力。若你能仁慈不自私,你就是一個基督徒,一個文化人。但如果自私、不仁,即使你是世界的大皇帝你仍是一個偽善者,一個下流人,一個非利士人,一個邪教徒,一個亞瑪力人,一個野蠻人,一隻野獸。


    然後辜鴻銘進而引用歌德在《虛偽與真實》中的觀念——歌德認為基督教是進步的,基督教的文化在乎仁慈、體貼他人,以人道勝過不人道。他說:"我們將會知道,無論歐洲人或美國人,要處理中國的問題時,采用歌德的關於文化的概念,抑或采用想使耶穌基督成為食肉動物的德國政客的滾壓機!"


    真正的基督徒是因為愛好聖潔及基督教裏麵一切可愛的東西而自然成為基督徒的。而那些因為害怕地獄之火而做基督徒的,是偽善的基督徒。那些隻是為了想進入天堂飲茶及與天使們共唱聖詩而做基督徒的,是下流的基督徒。現在的那些耶穌會教士是那些自己不大相信天堂、天使、及地獄之火,但卻想讓別人相信這些東西的基督徒。


    這些文章十分激烈;很容易刺激一個青年讀者的思想。它是好文章,但同時具有一種特別刺激靈魂的本質。因為人常會問什麽是基督教的本質?究竟什麽是儒家?這樣他們就可以寬心和愉快的倚在椅子上,舒適地多讀對於不同的國家的奇怪的批評。


    美國人難以了解真正的中國人及中國文化,因為美國人通常是寬大、單純,但不夠深刻。英國人不能了解真正的中國人及中國文化,因為英國人一般是深刻、單純,卻不夠寬大。德國人也不能了解真正的中國人及中國文化,因為德國人深刻、寬大,但不夠單純。至於法國人,在我看來是能了解並已經是最了解真正中國人及中國文化的。……因為法國人在心靈的性質上曾達到一種卓越的程度,這是上文中我所曾提及的其他國家的人所沒有的——那是一種想了解真正中國人及中國文化所必需具有的靈慧。一種精細的靈性。


    從我在上文所說可以看出,如果美國能學習中國文化,將會獲得深度;英國人將會獲得寬大;德國人將會獲得單純。而所有美國人、英國人、德國人,由於學習中國文化,研究中國的書籍及文字,將得到一種精細的靈性。我放肆地說,在我看來,他們通常都沒有達到這樣卓越的程度。


    它是令人安慰而又真實的。我對於中國寬宏或寬大這一點,想提出異議,但他們的確單純、精細、且有深度。但有人會被這樣的文章所刺激,再去發現自己的國家,且在中國思想的茂密森林中探索旅行,來試著達到某種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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