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還是和平常一樣喧鬧,雜亂空蕩的牆,早幾年前就該粉刷的斑駁柱子,變了色的桌椅,邊上還有一道灰撲撲的廢梯。但是在氣氛上迥然不同,而且觀眾之中不乏衣著考究的人士。報上評論都在讚揚這位唱大鼓的藝人。星期六晚上總是比較叫座,有學生、有店員,連市政府和鐵路局的職員們也帶著全家大小出動。茶樓的生意是空前地賣座。掌櫃的看著人們一批批地進來,好幾次笑得嘴都合不攏。


    李飛三人來得很早,占了中央一張離戲台隻三兩尺的好台子。座位經過特殊的安排,其他客人看到幾張台子柱上“已訂”的牌子,都猜到了會有重要人物來。


    掌櫃的親自跑來和文博他們打招呼。文博很忙,他認為幫忙就該幫到底。首先他到後台自我介紹一番,想借著安排招待券的機會,看看杜小姐。然後把記者帶去見這位唱大鼓的名伶,經過這麽一宣傳,遏雲的聲名大噪。茶樓夜夜滿座,於是她延長了兩個禮拜表演。這件重要新聞的大標題和李頓爵士到達上海的消息一樣,用墨色的鉛字印出來,而且還更吸引讀者。觀眾裏有不少是遊客和穿灰色製服的軍人。觀光客到了西安,觀賞崔遏雲的表演竟成為必看的節目之一。


    李飛緊張極了,他希望能再見到柔安。範文博最先看到杜氏一家人走進來。


    “他們來了,小杜和他太太。”


    李飛轉身張望。走在前頭是位梳著高髻的摩登少婦。接著是前市長的兒子,手上拿著手套,一副參加盛大舞會的派頭。在後麵走著的是穿黑衣的柔安,以及一位比她們都漂亮的少婦。


    李飛想起了幾年前曾經在上海的一個舞會中見過小杜,祖仁——旁人介紹說是杜恒的孫子——大概比他大四五歲吧。後來他聽說小杜出國留學去了。李飛認為祖仁可能不記得他了。


    柔安穿了一身簡便的旗袍,除了玉耳環之外,再也沒佩戴其他手飾。她正忙著愉快地和那位神秘而又美麗的少婦說話。


    李飛的心興奮得怦怦跳。少女臉上那種高雅的安詳和快樂的熱情交雜的神態,特別吸引著他。他把柔安指給文博看。


    “你該謝謝我。”文博得意地說。


    “那個和她說話的漂亮女人是誰?”


    “從來沒見過。”文博認為自己應該對西安的社會圈子了如指掌,答不出來似乎很沒麵子。


    李飛背對著走進來的人。當他們一行走過他身邊時,柔安一眼看到他霎時滿臉羞紅,她仿佛要說話又忍住了,走向前坐在她的座位上。她興奮地在春梅耳邊說了一句話,然後離開座位走了過來。李飛立刻站了起來。


    “你好嗎,李先生?”


    她並不想掩飾聲音裏的快樂。


    “很好。你的傷怎麽樣了?”


    就這樣,他們像老朋友似的談著。她打量著他,似乎要確定麵前這個她一個禮拜前才認識的男人是活生生的。他的頭發向後梳,仍是那頑皮的笑容,仍是那活潑的眼神。


    “我猜你會來,收到招待券了?”


    柔安眼睛一亮:“是你送的?”


    李飛點點頭:“我一直想再見到你,又不知道該怎麽辦。我的朋友文博認識這裏掌櫃,於是我們碰碰運氣。我本想打電話邀你來,卻又不敢。”


    他轉身介紹他的朋友。文博照例擺了一副莊嚴的表情,站起來鞠個躬。春梅和香華都回過頭來看。祖仁正在看別處,似乎不希望被人打擾。這個從美國回來的留學生,看起來好像和茶樓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似的。


    柔安回到她的座位,向他們說明招待券是誰送的。當她瞥向李飛的台子時,並不掩飾隱藏在眼裏、嘴裏的笑意。


    不久其他的台子也客滿了。掌櫃的走上前向貴客打招呼,然後走到李飛的台子,對文博說:“範老爺,崔姑娘要謝謝您,她請您點一段您愛聽的故事。”


    文博征求兩位朋友的意見,李飛朝柔安點點頭:“問問那桌的小姐她要點什麽。”


    當掌櫃的走近柔安,她有點吃驚地挺了挺腰。


    “《宇宙鋒》。”她大聲地說。


    這時祖仁注意了一下。他看了看範文博,問柔安那桌的客人是誰。他忘了《宇宙鋒》是一出冷門戲。


    崔姑娘出場了,她穿了一身袖子長而緊的藍緞旗袍。她的頭發卷成時下最流行的發式。麵前擺了一張直徑十二吋的小鼓。觀眾熱情地鼓掌喝彩。範文博也隨著其他人鼓掌。她爹則穿著褪了色的舊藍袍,正在將三弦調音。她對貴賓席上的客人看了看,然後宣布故事的名字,並且說明這是客人特別點唱的。


    她徐徐地開始,圓潤的聲音輕易地傳遍了整個大廳。《宇宙鋒》是在說宇宙界的瘋狂,一個女子拒絕被封後的戲劇故事。命老百姓築萬裏長城的暴君秦始皇死了,善良的太子因為反對父皇的暴政,正被放逐邊疆。於是宰相趙高假傳聖旨,擁護始皇淫蕩的次子繼承王位。為了鞏固他在皇帝麵前的勢力,趙高希望把自己的女兒送進宮裏當皇後,這件事皇帝已經答應了。但是趙高的女兒知道老百姓都在暴政的統治下痛苦呻吟,而國家的政權也四分五裂了。她還知道那位善良的太子也已被假聖旨害死了。當皇上親自下詔娶她為妻,她無法做主拒絕,於是她將計就計,裝瘋賣傻,使他們的計謀無法得逞。


    崔姑娘把她裝瘋的那段學得惟妙惟肖。她不認父母;她吐著猥褻、淫蕩的言語,帶著歇斯底裏的狂笑。對她而言,世界變得顛倒混亂。上了金殿見到聖上,她瘋得更厲害。擊鼓聲愈來愈快。她說了一大串的激烈言詞,辱罵他、嘲笑他。這些話也隻有瘋子才敢罵。她質問皇上到底是如何處置他哥哥的?他為什麽被殺了呢?


    有時她溫柔婉轉,有時她又憤怒地扯緊嗓門兒,皇上怒火膺胸地恐嚇說要將她處死。瘋女仍然發笑,隻是沉迷在自己的幻想中,皇帝相信她是真的瘋了,於是決定不立她為後。崔姑娘用歇斯底裏的獲勝狂笑聲結束了這段說書。


    每當趙高的女兒冷嘲熱諷地辱罵暴君一句,觀眾就鼓掌一次。崔姑娘伶俐的口舌、動人的語調,完全掌握了台下的情緒。


    柔安似乎很受感動,在故事結束時她大聲喝彩。她真的是被吸引住了。當觀眾七嘴八舌地讚美時,她回頭看了看李飛。


    崔姑娘喝了口茶,坐下來喘著氣。台下鬧哄哄的時候,她和她爹說了一些話,然後站起來繼續說其他的故事。她早已帶起了整個場子。觀眾欣賞她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以及她聲音裏的感情。光說那一麵小鼓在她熟練的敲擊下發出來的各種節奏,就夠聽的了。


    李飛並沒有專心地聽。柔安現在也活潑亂動,不再全神貫注地聽了。她筆直地坐在位子上,身體微微地向前傾,好看到他。在這一身簡便的黑裙襯托下,雪白的臉上充滿了青春的氣息。他真希望自己有這份勇氣走過去坐在她身邊;但是她們的台子沒空出座位,何況祖仁又是一臉神氣活現的表情。算了。李飛這輩子最討厭對自負的人多禮,生怕別人誤會他。


    崔姑娘又結束了一段精彩的表演,台下掌聲如雷。跑堂的在場子裏來回穿梭,賣些橘子、梨、花生和糖果。茶樓裏麵很熱,柔安搖著白手帕扇涼。台上休息的時間很長,茶樓趁機賺了一筆。祖仁不耐煩了,他拿出香煙,放在鑲了金邊的煙嘴裏,擺了一個適當的角度。


    茶樓是公共場所。任何人隻要花兩毛錢買票,就有權利進來。在遏雲表演的這些晚上,稱這批人是爭先擁擠的群眾總比叫“觀眾”要恰當得多了。這些人包括了三教九流,而且還有很多閑遊的敗兵夾雜其中,算起來觀眾的舉止已經是很文雅的了。


    範文博可不是那種姑息養奸的人。他的保護網廣布在茶樓裏裏外外。雖然屋頂是堅固而又防水,但是總免不了有拳頭來壞事。範文博在“河南紅槍會”中位居“大叔”,也就是說,在這個聯盟組織裏是第三號人物。秘密組織滲透到下層社會、戲園子、茶樓、酒館,那種地方難免發生暴力糾紛,總是仰賴幫會來保護。


    李飛向柔安招手,示意他這桌還有些空位。柔安和香華一塊兒走過來。李飛和柔安說話


    ,藍如水則和香華聊天。


    春梅沒和柔安她們一起過去,因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很難向人介紹。


    “杜小姐,和你們坐在一起的漂亮姑娘是誰?”文博問道。


    柔安看了看香華,猶疑了一會兒:“她是替我叔叔照顧孫子的保姆。”


    如水對香華談及他在城裏參觀了一座回教廟宇,那是幾世紀前元朝建築的。他告訴她遠在一千年前唐朝的時候回人自中亞來中國的經過。香華從來沒進過回教廟宇,因為她丈夫不感興趣,而她又不敢單身前往。她聽得津津有味。


    柔安的心思裏隻有李飛。


    “讓我看看你的表。”


    柔安伸給他看。她的手又白又嫩。“還在走,我拿去修過了。”她愉快地對他笑著說。


    “很高興那時候你把表弄丟了。要不然你跟其他女生回學校,我也不會認識你。這叫做緣分。”


    她盯著他的眼睛,低柔地說:“你相信緣分?”


    “大概吧。我也不知道,我寧可信其有。命運拉著線,而我們對它卻毫不知情,這樣比較有意思。主宰命運的神仙真是幽默大師。他喜歡捉弄人,看到一對男女為愛情受折磨,他就開懷暢笑。這才扭動了線,使他們團聚。等到那對男女順利地訂了親成了婚,他就對他們失去了興趣。有時候他也是個愚弄大師。”


    李飛的眼光停在她身上。他喜歡剛才她走過來,隻簡單地說一聲“你好嗎?”的方式。那時她臉紅了起來。他很健談,她被迷住了。


    “告訴我為什麽點這段《宇宙鋒》。”


    “這出戲我曾經看過一次,過後一直忘不了其中的劇情。有些故事我不覺得怎麽樣,可是當初這出戲好令我感動。”


    “我告訴你為什麽。這出戲裏麵有位善良的太子和僭位的險惡王子。趙高的女兒愛上那位善良的太子,這就是為什麽她瘋了。”


    “咦,我也是這麽認為哩!別人從沒有這種說法。那麽她應該是真的瘋了。真高興我們的想法一樣。”


    “我們兩個都對。”兩人大笑。柔安很愉快地望其他人。李飛很孩子氣。


    “我可不可以再和你見麵?”他問她。


    “嗯?”


    “我不敢打電話到你家。”


    “你可以打電話說是要找唐媽。”


    “你能不能出來和我吃頓晚飯?”


    “出來是可以,不過不能吃晚飯。叔叔會找我,我又不想解釋。”


    祖仁在另一桌很沉不住氣。他付了茶錢,丟一塊大洋在桌上,然後點點頭示意女士們跟他走。


    香華還不想走,不理他。他多事地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走吧!”他說。香華惱極了,繼續聊天。


    這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喧鬧。一個當兵的喝太多白幹酩酊大醉,漏聽了遏雲的表演,他正用力地向前擠去。


    “遏雲,遏雲,出來!你老子叫你出來!”


    觀眾拍手大吼。


    “喂,遏雲,出來!”


    掌櫃的走上前。“她已經唱過兩回,累了。”


    “她不認得她老子?你看她出不出來。”


    這個醉鬼從腰帶裏掏出一把左輪手槍,向台上開槍。觀眾驚愕得大聲尖叫。


    一直在場觀看的範文博站了起來,丟了一個眼色給滿布在大廳裏的“侄兒”們。他揚了揚頭說:“把他扔出去。”


    這個當兵的伸著頸子瞪著台上看。有一塊酷硬的東西自後麵敲了他的頭。他雙膝一軟,就癱在地上了。幫會裏的兄弟們拿走他的槍,把他拖了出去。緊張的觀眾這才鬆了一口氣,開始疏散。有人大叫:“幹得好!”


    祖仁已經開始向外麵走,女士們跟著他。春梅經過時,迅速地朝李飛的兩個朋友看了一眼。他們站起來笑著道別。當柔安走過李飛身邊時,李飛問她:“怕不怕?”


    “還好,幸虧他被攆出去了。”她說。


    她離開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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