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謝府的人不知道他們家老爺離開後去了哪裏, 同樣也不知道謝時與謝蘊談了些什麽。謝蘊想要將生母牌位帶走的要求除了當日在場的幾人外,再沒傳進旁人的耳中。自然不會在意,幾日之後謝首輔的邊門靜悄悄地開了道口子, 謝家二少爺捧了一個匣子出來,沒同任何人打招呼, 徑自回了府。


    無人知道謝時府上發生了什麽,也沒人知道謝蘊從謝府中帶走了什麽。眾人掩藏著各自心中的秘密, 在歡騰的氣氛之中平平安安地迎來了新年。


    北邊的劍拔弩張並沒有影響到京都百姓過年的心情, 比起千裏之外未能影響到自己的戰事,民眾們倒是對宮中女眷即將出行前往國寺——伽藍寺來得更關心一些。


    畢竟這次可是建德帝登位以來宮中最為浩大的一次出行。


    太後上一次上伽藍寺禮佛, 還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此次陪同太後老人家一同前往的,不僅有幾位娘娘, 就連在京的幾位皇子妃並公主都將同去。林林總總, 光是主子便有十餘位, 再加上伺候的人和同去的護衛, 雖已輕裝出行, 可離宮那日的車駕還是浩浩蕩蕩地從頭瞧不見尾。


    百姓們夾道相送, 伸長了脖子想要瞧一瞧這些平日裏養在宮中的金枝玉葉,是何等的貴不可言。


    然而其中某位最尊貴的公主,這會兒正裹著大氅,捧著手爐, 挨在軟枕上一副隨時要睡死過去的模樣。


    “殿下, 您先進些東西墊墊肚子再歇息吧,”青佩邊說邊將食盒裏的東西一樣樣地擺到小幾上,“咱們出來地晚,東西這會還溫著,您現在吃正好, 不會凍著胃。”


    “嗯……”趙曦月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扭了扭身子好讓自己躺的更舒服些,眼皮都不抬一下地嘟囔道,“不吃了,我好困。”


    她家皇祖母難得出宮一趟,哪怕沒有父皇的旨意,她都是要跟著一塊來的。隻是禮佛不比遊玩,不能由著自己睡舒坦了再去祭拜。再加上此行路途頗為遙遠,出行的時辰自然是早之又早。想她素來是想睡到什麽時辰便睡到什麽時辰的人,今天硬撐著踩著出行的時辰出現已盡了她最大的努力了,還要她爬起來把早膳吃了,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可是……”青佩還想再勸兩句,肩膀卻被人輕輕撞了一下。


    行露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輕搖了搖頭。見趙曦月挨著軟枕似乎沒有準備醒過來的模樣,她才低聲道:“殿下昨夜同六皇子下棋,過了子時才歇下。”


    青佩恍然大悟,又朝著趙曦月瞥了一眼,到底沒忍住嘟囔了一句:“六殿下也真是的,明知道咱們殿下今日一早要出行,怎麽還耍到這麽晚,難怪今晨怎麽也喚不醒殿下呢。”


    “由得你編排主子。”行露輕笑著嗔了一句。


    青佩吐了吐舌頭,知道那是因為自家主子同六殿下親厚才總是玩在一處,若換了別人,莫說下棋下到夤夜了,見著她家殿下一麵都難。鬧得她們這些伺候的人,對著趙曦玨都比其他主子來得隨意一些。


    伽藍寺建在京郊,這一路過去說遠不遠,說近卻也不近。待趙曦月慢悠悠地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距離伽藍寺的寺門還有半個多時辰的路程要走。由行露、青佩二人伺候著簡單地擦了臉,又重新梳了發吃了些東西之後,車駕也不緊不慢地停下來了。


    “這麽快就到了?”趙曦月撩開車簾一角朝外張望了兩眼,目光所及之處,除了深沉的灰瓦便是層層的枝丫。如今已是開春,光禿禿的枝頭抽出丁點的嫩芽,綴在這威嚴之間倒是添了幾分趣意。


    “您睡了一路,可不是覺著快麽。”青佩一麵為她整理睡得有些淩亂的衣飾,一麵笑著嗔道。


    “這可不能怪本宮,要不是六皇兄死皮賴臉地不肯走,本宮早就歇息了。”說完又抱怨,“他就是仗著今天不用隨行故意的,還害得本宮險些誤了出行的時辰。”


    想起今晨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踩著出行的點“混”進人群的模樣,厚臉皮如她這會也覺著臊地慌。沒聽錯地話,她家父皇好像將不必等她的話都說了一半了,瞧見自己鬼鬼祟祟的行徑才硬是將話題扯到望皇祖母一路平安上去。


    不行,不能再想了,越想越覺著自己丟人。


    趙曦月將臉埋進雙手之中,開始悔不當初。


    “殿下,到咱們了。”行露朝著前頭張望了一會,壓低聲音道。


    這次出行的都是嬌客,車駕自然也是不少的。太後的鳳輦是第一乘,往後便是照著皇後貴妃的等級依次後排。趙曦月是五位公主中唯一一位封了號的,因而她年紀雖小,所乘的玉輦卻在前頭,須得在後頭幾位公主之前下輦,而後領著諸位公主前去同太後及皇後請安。


    趙曦月立時直起身子輕輕點了點頭,絲毫瞧不出她方才幽怨的模樣,搭著行露的手儀態萬千地下了玉輦。在這樣的場合裏,她素來是最守規矩的那一個。


    佛門清淨地前,幾位公主俱是低眉斂目,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隻是幾人還沒走到階前,便聽見太後喚趙曦月上前說話的聲音。


    趙曦月腳下一頓,抬臉望向階上的皇太後,迷茫地眨巴了兩下眼睛。


    同時感受了一下什麽叫做“鋒芒在背”。


    不過太後娘娘顯然沒有領會到她的措手不及,隻笑眯眯地朝她招了招手:“到皇祖母這兒來。”


    趙曦月:“……”


    行吧,反正在場的沒人比皇祖母大,壞規矩就壞規矩吧。


    趙曦月認命地在心中歎了口氣,不慌不忙地上前行禮道:“皇祖母。”


    太後娘娘卻是笑眯眯地攜了她的手:“這還是你頭一回來伽藍寺,正好叫了然方丈見見。當年你出生時戴的長命鎖,還是了然方丈親自請佛祖開的光,沒成想這一晃眼便是十多年過去了。”說罷又同方丈招呼,“方丈,這便是哀家那最小的孫女兒。”


    趙曦月聽著太後熱絡的話語心裏直打鼓,麵上還是乖巧地應聲道:“康樂見過了然方丈。”


    “阿彌陀佛,”方丈念了聲佛號,隻匆匆瞥了她一眼,又低頭道,“殿下出身尊貴且天庭飽滿,氣質綽約,乃是厚福之人。此生縱有些微波瀾,也必能迎刃而解,萬事無憂。”


    聽著咋這麽像街頭巷尾算命的……


    趙曦月心下腹誹,可這話對她家皇祖母顯然受用地緊,連帶著旁聽的幾位娘娘也跟著湊趣,喜地太後笑逐顏開,精神頭仿佛比在宮中時還年輕了十歲。


    寺門前的長梯是要親自一級一級步上去才顯心誠,太後一向信佛,自是不用軟轎代步。好在她老人家的身子骨素來健壯,這一百零八級台階走著也不顯吃力。可像是趙曦月這種平日裏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靠著的主,這一百零八級台階走下來,饒是在這尚且透著寒意的早春之時,額上也沁出了幾許香汗。


    “平日叫你多動動身子骨總是不聽,現在知道皇祖母不會害你了吧?”太後哭笑不得地拿帕子替她擦了額上的汗珠,見她累得直喘氣還堅持要扶著自己,又好笑又心疼,“成了,哀家要先去瞧瞧黛盈,都各自散了去禪房歇息吧。待用了午膳收拾了精神,再來陪哀家拜見佛祖。”


    皇後蹙了蹙眉頭,低聲道:“兒臣陪著母後一同去吧。”


    雖盡力緩了氣息,可說話時還是不自主地有些發喘。而她身後的幾位妃子,也都不動聲色地瞧瞧拿帕子擦去額角細汗,免得在太後麵前失儀。


    “都去歇息吧,差不了這麽些時候。”說著太後嘴角的笑稍淡了些,“哀家也有不少話想同黛盈絮叨,這十多年不曾來過了,也不知道她怨了哀家沒有。”


    話說道這份上,眾人隻得應下,由寺中的小沙彌引著去了禪房。


    今日伽藍寺除了她們一行外,再沒有別的香客,偌大的寺廟中,除了悠遠的梵音便是清越的鳥鳴,別有一番意境。趙曦月慣是個湊熱鬧的人,偶爾來這般清幽的地方一次,心中竟也生出幾分“悠然見南山”的閑暇來。


    早些時候因要幾日見不到謝蘊和趙曦玨所帶來的鬱悶感,便也跟著煙消雲散了。在禪房才稍坐了一會,便興致勃勃地帶著行露和青佩往庭院去了。


    連著青佩和行露二人也比平日輕鬆了許多,主仆三人在這古刹間說說笑笑,好不愉悅。


    “這不是五皇妹麽,”三人正站在一顆參天古樹下研究樹齡時,卻忽然聽見一道聲音自身後傳來,“方才我們還說去尋五皇妹同咱們一起到亭子那喝茶呢,結果才出來就見著你了,四皇妹,你說是吧?”


    趙曦月眼中的興致稍褪了些,上翹的嘴角卻沒落下。她轉身望向來人笑道:“我一向是閑不住的,沒想到三位皇姐也有這樣的興致。”


    除了遠嫁未能回京過年的大公主,剩下的三位皇姐這會都在她麵前了。三公主站在首位,雖說是笑臉相迎,可那分笑裏總叫人覺得有幾分挑釁的意味。二公主麵色尷尬,目光在趙曦月和三公主麵上遊移不定,似乎是怕她們二人一言不合就會吵起來。


    可最讓趙曦月吃驚的,還是素來與她不合的四公主趙曦雲。近日事多又匆忙,自上次一別,這還是她第一次正麵遇見趙曦雲。可這短短幾月的功夫,一向不可一世的趙曦雲臉上,是撲了厚粉都掩蓋不住的憔悴。


    她仿佛十分不想見到趙曦月,微垂的眸子裏滿是冷漠。


    依著她對趙曦雲的了解,她要是與四駙馬夫妻恩愛,這會怕是早就開口陰陽怪氣地嘲諷她一番了。如此異樣,怕是上次因著刺殺沒能來得及處理的四駙馬與他那位表妹的私情,如今已是紙包不住火了。


    “難得咱們姐妹能在宮外見麵,自然是要好好聚聚。”三公主趙曦芷好似沒敲出四公主的異樣,笑盈盈地說道,“今日聽皇祖母說五皇妹還不曾來過伽藍寺,正巧前頭有一處亭子景致還算能看,不知五皇妹有沒有興趣一同過去喝喝茶?伽藍寺自產的綠茶,可是連宮中都喝不到的。”


    趙曦月有心打探一下趙曦雲的口風,所以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那就煩請三皇姐帶路了。”


    二公主不動聲色地呼出口氣,笑道:“若是大皇姐也在便好了,咱們五姐妹還不曾在私下裏聚過。”


    三公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二皇姐快別說了,大皇姐遠嫁西南,如今連過年都不能回宮,此生怕是再難相見了。你這話,不是在看大皇姐的笑話麽。”


    二公主立時慌了神:“我不是這個意思……”


    “大皇姐貴為長公主,若想回京不是她一句話的事。今年不過是小世子染了風寒,她又有身孕,未免舟車勞頓,這才沒能回來過年,怎麽是二皇姐看大皇姐的笑話呢。”趙曦月挑了挑眉,眼尾沾了些許冷意,“倒是三皇姐要慎言才是,大駙馬為了我們大夏不與苗人生隙,懂得苗語的他才特意向父皇領旨常駐西南。方才這話若是傳進父皇的耳中會有什麽樣的後果,三皇姐不會不知吧?”


    賢貴妃所出的三公主早已習慣了對唯唯諾諾的二公主冷嘲熱諷,沒想到今日趙曦月會當眾讓自己下不來台,不由微愣了一下。她早聽說這位五皇妹牙尖嘴利,而且被父皇寵壞了什麽話都敢往外說,今日一見的確名不虛傳。


    當即緩了臉色,微笑道:“多謝五皇妹提點,是我失言了。”


    趙曦月笑容不變:“好說。”


    二公主給趙曦月遞了一個感激的目光,卻秉著少說少錯的原則,不再搭話了。


    “五皇妹一向是這般玲瓏心思。”猝不及防地,趙曦雲僵著語調開口道。


    三公主眼中立時多了幾分興味:“哦?此話何解?”


    四公主側眸看了三公主一眼,語氣中透著幾絲譏誚:“你自己不會看麽?”


    趙曦芷不敢對趙曦月多說什麽,可對趙曦雲卻不一樣了,當即冷了神色:“四皇妹這話是什麽意思?誰叫你受了氣你找誰去,對著自家姐妹冷嘲熱諷是什麽意思?若是不願同我這個三皇姐對坐飲茶你大可不來,何必時時擺出這樣一副臉色給人看?”


    “飲茶?不是三皇姐你說心情不好不能枯坐在房間裏,硬拉著我出來地麽?”趙曦雲冷笑一聲,目光在趙曦月臉上一晃而過,“說白了,不過是想看我和趙曦月狗咬狗,好讓三皇姐你尋個樂子罷了。”


    趙曦月一愣,一時有些分不清她那句狗咬狗到底是在罵誰。


    趙曦芷臉上青一塊白一塊,指著趙曦雲的手顫個不停:“你這是發什麽瘋!”隨即一甩袖子,“不喝了,回房!”


    二公主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嚇著了,慘白著一張臉說了一句“我頭有些疼,也先回去了。”之後,便匆匆離去。


    原本其樂融融姐妹相聚的場景,霎時間煙消雲散。


    不過本來也沒多其樂融融就是了。


    庭院中一下子靜地有些可怕,跟在二人身後的侍女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趙曦月扭臉看了看前方不遠處的亭子,又看了看在嘲諷完三公主之後又恢複成一幅生人勿近模樣的趙曦雲,有些為難地摸了摸脖子:“要不,四皇姐同我一起過去瞧瞧?聽說那茶葉連宮中都喝不到,浪費了怪可惜的……”


    趙曦雲聞言猛地抬起頭,驚得趙曦月忙止住話頭,全神戒備地等著她的下文。可趙曦雲卻沒有如她所料般地那樣撲上來掐她的脖子,而是咬牙切齒地憤然道:“你如今開心了?!”


    趙曦月傻了:“啊?”


    “現在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話,你開心了?你不就是等著今日麽!”趙曦雲揚著臉,眸中的怨恨叫趙曦月都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你現在得意了,連出來慘敗皇祖母都要在主持方丈麵前長你的臉,滿京城都知道你未來夫婿是父皇跟前的紅人,是舉世難尋的麒麟之才。我今生今世永遠都沒法超過你了,你這輩子都能踩在我頭上,你高興了?”


    “四皇姐,我從雷沒想過要踩在你頭上。”聽著趙曦雲一聲聲地質問,趙曦月卻越來越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你對我的敵意究竟從何而來,但是我們縱使不是姐妹,也同為皇室公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何必看你的笑話?”


    “何必這般惺惺作態,”趙曦雲冷笑道,“哦,我忘了,你永遠都是這樣,永遠都是一副正義凜然的模樣。否則怎麽能叫皇祖母,叫父皇都將一顆心盡數偏到你身上?就連我嫡親的四皇兄,都口口聲聲為你說話!”


    “趙曦月,你真叫我惡心。”


    第九十一章


    “趙曦月, 你真叫我惡心。”


    留下這麽一句話之後,趙曦雲便帶著她的人揚長而去,沒再給趙曦月說一句話的機會。


    “四公主這是發什麽瘋, 咱們殿下好端端的什麽時候惹過她了?”青佩也是被趙曦雲一番長篇大論給說得愣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憤然道,“殿下您別生氣, 被這種人氣壞了身子也太不劃算了。”


    “青佩, 當心隔牆有耳。”行露也是眉頭緊皺,可到底記得這不是在自己的地盤, 還是低聲提醒了一句,“殿下, 咱們也回去吧?”


    趙曦月盯著趙曦雲離去的方向沉默了半天, 方才點頭道:“回去吧。”


    可等她回到禪房, 蒲團還沒坐暖, 又讓行露去尋隨行的暗衛:“叫她查一查近日京中可有什麽關於四公主的傳聞。”


    行露應言而去, 不稍時便帶著暗衛回來了:“回殿下, 近日京中傳聞四駙馬在京中私養外室,如今還有了孩子,四駙馬有心讓孩子認祖歸宗,便向四公主請旨納該名外室為妾, 並將孩子接入公主府中養育。”


    趙曦月眉頭緊皺:“四皇姐答應了?”


    “四殿下沒答應, 也沒拒絕。”


    還好,這要是答應了,那怕是全京城都要看四公主的笑話。不過,光是四駙馬有私生子這事,就足夠讓自尊心過強的四公主殿下一蹶不振了。


    趙曦月點了點頭, 又問道:“父皇難道不知道這件事?”


    “聖上大發雷霆,召了四公主進宮問話,但四公主說四駙馬不曾養過外室,更沒有私生子。”


    “……”這下連趙曦月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四皇姐還說什麽了麽?”


    “四殿下說她與四駙馬夫妻和睦,請聖上不要聽信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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