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星落, 你喜歡辜連星, 是不是。”他窒了許久, 艱澀地問出口,那聲音略啞, 不複平日的清朗。


    失魂落魄的小姑娘坐在椅上一抽一抽的,有時候還連抽好幾下, 濕漉漉的眼睫墜著淚珠兒,沉的受不住了,就往下落,落在她交疊著的手上。


    一個人的壽元都是天定的, 辜家哥哥從前說不得能活九十九, 如今因了她擅入戰場的那一封家書, 白白少活五十年,他還能和顏悅色地同她說話,還給她買奶皮卷,怎麽能那麽好呢?


    她沒聽見皇帝問她的話,哽咽地說:“……明兒出宮,我就上老君山給辜家哥哥求藥去,天師爺爺活了幾百歲,一定知曉什麽長壽之道,不管是人參娃娃還是壽蟠桃,我翻山越嶺地,總要給他弄過來,萬萬不能叫他早亡——滿打滿算還有十八年的時間,怎麽都來得及……”


    皇帝有些絕望地垂目,視線落在了桌案上那本《上清集》,她還是一團孩子氣,人參果壽蟠桃,哪一個都要萬年的花期才能結果,吃了便能得壽四萬七千年,古往今來多少天子妄圖長生,派出千萬人四處求仙,結果可想而知。


    這樣的天地靈寶,她竟想著翻山越嶺的,去找給辜連星,大抵是喜歡慘了他罷。


    說不清是委屈還是絕望的感覺,彌漫了他的四肢百骸,那滋味透骨酸心,皇帝緩緩地看向她,語音沉鬱。


    “那好,你既對他一片赤誠,朕就成……”


    成全的全字還沒說出口,本站在門邊的阮英忽然一個飛撲,像是猛虎撲食一般地跪在了陛下的腳邊上,不停地磕著頭。


    “陛下,陛下,您是金口玉言,萬不能隨意下旨,後悔藥不好吃啊!”


    突如其來的嘶吼令皇帝麵色沉鬱,連那椅上的小姑娘都停止了抽抽,愕著雙眸望住了阮英。


    “……好端端地,吃什麽後悔藥啊……”她一抽一抽地說話,有些疑惑不解,“也能長生麽?”


    皇帝沉著臉,濃睫下的眼眸鬱鬱。


    他不是不知阮英何意,可他是天子,是九五至尊,與生俱來的驕矜,使他無法低下頭來。


    “黎星落,你為他上九天也好,下五洋也罷,愛上哪兒上哪兒,朕不想管你,也懶得管你。”他恢複了一貫的清冷,眼神碎冰碾玉的,極寒涼地越過了她的臉,慢慢地望住了齋外的一方假山石,“朕同你,再不相見。”


    他說完,踢了踢腳邊上的阮英,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養恬齋,那頎秀的背影披著冷月,一霎兒便不見了。


    星落抽了一會兒,拿手背抹了抹眼淚。


    青團兒從後頭爬過來——方才天子龍顏大怒,一整個養恬齋的宮娥內侍跪了一地,她也不例外,跪在姑娘後頭瑟瑟發抖。


    “姑娘,我方才聽陛下問您喜歡不喜歡辜家哥哥,您怎麽沒回話呀?”


    星落茫然地搖了搖頭,“沒聽著啊,別提這個了,辜家哥哥可怎麽辦啊……”


    她又想哭,耷拉著眼睛眉毛,“罷了,明兒出了宮問問爹爹媽媽吧……”


    清溪從裏間裏走出來,歎了一口氣。


    方才陛下來時,她正在裏間整理,這便完完整整地聽完了。


    女兒家年紀小不曉事也便罷了,陛下也年過弱冠了,如何還不知如何哄人?可轉念一想,陛下是九五至尊,他用得著哄誰?誰敢跟他撂臉子?也就是這位黎家姑娘了。


    她想著要將這些事兒回稟給太皇太後,這便蔓聲安慰了星落一句,“姑娘,您也別難過,壽元天定,誰也做不得主。”


    青團兒在一旁有點擔心,問道:“……陛下說同您再不相見,應當就不會再見了吧——天子不都是一言九鼎的麽?”


    星落一愕,搖了搖頭,“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說的,說這個幹什麽呀?”


    清溪看著這兩個小姑娘,隻覺得孩子氣十足,這便隨意撿了幾本書與她,一時無言,各回各的居所。


    清溪一路回了壽康宮,太皇太後正同幾個老太妃、太嬪打馬吊,看著時辰也近亥時了,清溪就將太皇太後勸了下來,服侍著更衣沐浴,待上了床榻,便將晚間陛下同星落鬧別扭的事一說,倒惹得太皇太後一陣喜一陣憂。


    “哀家還真不知道這事——辜家那孩子是個好的,模樣俊,人品也貴重,可是這哪裏能怪糖墩兒呢?”太皇太後扼腕歎息,說起太後來,“……怪道太後自文安侯夫人進宮來那次,就尋糖墩兒的事,又是罰站又是罰跪的,可歸根究底,當年的事兒還不是她惹出來的?”


    太皇太後就回憶起四年前那一宗事兒來,“司星台那一幫碎嘴子,三個都是文安侯夫人薦進來的,同太後一頓胡說,太後就來纏磨哀家,哀家能怎麽辦?”


    她歎著氣,“糖墩兒是哀家親妹妹的親孫女兒,自然是哀家來說合適,這才連夜叫了我那妹婿進宮——哪知竟出了這樣的事。”她閉了閉眼,清溪連忙上前為她揉太陽穴,太皇太後又歎氣,很是懊悔,“歸根究底,是太後的錯,是哀家的錯,怪也怪不到糖墩兒頭上。”


    說到後來,太皇太後也有點兒累了,聲音見見小了。


    “說到底,哀家也有私心啊……太後說糖墩兒礙了皇帝的氣運,哀家也怕啊——要不然也不會出頭說這個事……明兒哀家要同太後好好說道說道……”


    清溪見太皇太後睡意上來了,忙侍候著她躺下,掖了掖薄被,這才想起來,還要同太皇太後娘娘說一說,陛下待姑娘的異常反應,隻能待明日了。


    星落一路懨懨,回了東暖閣一夜輾轉反側不提,到了第二日曉起,便戴了一對黑眼圈,前去向太皇太後辭行。


    太皇太後瞧著這小姑娘眼下烏青,好一陣兒心疼,把她的手握在手掌心裏摩挲著。


    “……在宮裏陪著哀家,左不過就是吃飯聽戲打太極,你一個小姑娘家家地拘在宮裏,怪沒意思的。今兒家去之後,若是哪一日想起哀家來,就隨著你祖母進來——她三天兩頭遞牌子……”太皇太後不好說破辜連星的事,這便又安慰了她幾句,“哀家常聽人說,儒家說拿得起,佛教說放得下,你們修道的,應當是想得開,心明大道,眼觀天地,冷眼看破。”


    星落微微訝然,抬起纖濃眼睫,望住了太皇太後。


    萬萬沒料到,太皇太後成日裏打馬吊,摸葉子牌,思想境界卻如此之高,她被太皇太後的話開解了,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您慈悲,小道悟了。”


    太皇太後拍拍她的手,叫她安心,這才讓清溪領人端了一盤十五個金元寶、一副赤金頭麵過來,笑著說:“……你及笄那一日,哀家給你插簪。”


    太皇太後是整個皇朝最尊貴的人,她能許下一個為星落插簪的事兒,那是極大的麵子了。


    星落雖不在意這個,可看到那一盤金燦燦的元寶和頭麵,心裏又是高興又是感念,五味雜陳地向太皇太後道了謝。


    “小道為您供奉仙牌,保佑您與天地齊壽、日月同庚。”


    太皇太後很喜歡,摸摸她的小腦袋,這便命人送了星落出去。


    清溪領了人為星落拿了行李物事,一路往仙鶴門而去,青團兒跟在星落後頭,小聲問起來。


    “辜家哥哥不是說要來送一送您嗎?倒沒見著人影兒呢。”


    星落心一沉,眼睫垂了下來。


    “我哪兒還有臉見他……快快回家同爹媽拿主意才成。”


    青團兒哦了一聲,小步跟著姑娘向前去了。


    一行人將將行到仙鶴門前,守將開了門,便見自家娘親、兩個哥哥全在門口候著,星落一瞬就拋開了失落,心裏雀躍著,原地跳了幾跳。


    隻是將將同清溪告別,轉身往城門下而去,卻見城門守將、身側宮娥內侍,便是連城門洞外的娘親哥哥,都俯身下拜,人人口呼:陛下萬年。


    星落本是麵對著城門,此時聽得這聲陛下萬年,脊背一寒,苦著臉轉回了身,青團兒隨著星落轉過身,嚇得一跪,小聲嘟囔了一句:“不是說,再不同姑娘相見了嘛?”


    這時候哪還能有心思管這個,星落回身,纖指擱在身前,行了道家之禮,語音輕輕,道了一聲陛下慈悲。


    此時天光正好,皇帝乘八人抬肩輿,晴暖的日光曬在他的側臉,有細碎的金芒跌入他的眼眸,為他深邃的眉眼添了幾分人間的煙水氣。


    皇帝高高地坐在肩輿上,手心微汗。


    城門外是她的親長,她垂著眼睫不看他,滿世界都是等著他發話,窘迫慢慢地攀爬上了他的眉梢眼角。


    阮英跟在陛下肩輿側旁,向上偷偷覷著,他有些奇怪,一向忠心的自己,此時卻多了點兒想看戲的心情:昨夜剛說了不再相見,早晨卻心神不寧,下了朝回寢宮的路有十來條,哪一條都不會路過仙鶴門,偏陛下就要路過這裏。


    皇帝的手指搭在扶手上,想不出一個很體麵的理由,眼看著世界靜寂太久,指腹卻觸到了輕軟、細滑的質感。


    他垂目看下,卻是一條綁發的青碧色緞帶。


    前晚小妖道坐過肩輿,扶手上卻多了一條緞帶,內監來請示下,皇帝彼時不知為何,便要他們依原樣綁好:青碧色同扶手顏色很合襯,不必取下了。


    皇帝心念一動,將這條綁發的緞帶取下,拿在手指間,微微揚給星落看,眸色微動。


    “想是走的匆忙,女冠落了綁發的緞帶。”皇帝垂目乜她,唇畔牽了一線意得的笑,“朕為你送來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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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江山社稷


    陛下的話甫一落地, 仙鶴門外的國公府世子夫人容氏就哭了。


    這個遭天殺的狗皇帝,手裏握著她閨女綁發的碧青色緞帶,那洋洋得意不可一世的模樣, 簡直想讓人抽死他。


    若隻是在宮中尋常遇見,如何女兒的緞帶能落到他的手裏?聽狗皇帝的意思,竟像是同自家女兒有了什麽首尾一般。


    可應當不會吧?容氏抹著淚悄悄向門裏覷了一眼,日光隆盛,皇帝坐在肩輿上, 極年輕俊雅的樣貌、極威威赫赫的天威, 除了那一份與生俱來的不可一世以外,倒不似能幹出來強占臣女之事的人。


    容夫人心裏裝著一萬頃的忐忑, 不由地就掐住了了身旁大兒子黎立庵的手臂,黎立庵感受到了自家母親的緊張, 溫聲問了一句:“母親,妹妹還沒回家呢, 您就這麽掐我, 妹妹若是進了家, 您是不是打算掐死我?卸磨殺驢的事兒您最好別幹,咱好歹還是簪纓世家……”


    容夫人哪裏有閑暇理會長子的廢話連篇, 等仙鶴門裏傳來一聲“起”,這便站起身來往裏看。


    皇帝高坐在肩輿, 垂目往下看,卻發現那小妖道疑惑地仰了頭,擰著小眉頭望住了他。


    “……這樣細致的事兒您也幹,可真慈悲啊。”日光直照著她的眼眉, 令她眩目, 這便支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 “這樣的頭繩兒,小道有許多條,也不當緊用,您不必特特送來的呀——莫非……”


    她一驚,這便警惕地盯住了陛下,小聲地為自己辯解起來。


    “……小道昨晚回去就睡啦,背地裏也沒說您什麽不好,曉起用了早膳,平平常常的,一點兒出格的事兒都沒幹,您若想收拾我,可尋不到什麽由頭。”


    皇帝有些悲哀。


    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究竟有多差,才能讓她警惕如斯。


    至於這綁發的緞帶……皇帝的視線落在她的頭頂上,今日許是要出宮了,她並未做女冠打扮,而是著了一身粉,那粉並不濃烈,像嬰兒臉頰一般的淺淺一身,而頭上發絲分半,結鬟於頂,以淺粉色緞帶輕係。


    很好看。


    皇帝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有些尷尬地架在了扶手上,順勢落了下來。


    “朕用了早膳,沒那麽閑。”


    星落這才小小地舒了一口氣,慢慢兒地走到了皇帝的肩輿前,仰著臉,向他遞上了手。


    “您受累。”


    她的手心白潔中顯出一些稚嫩的粉,皇帝絕一鬆手,那根碧青色的緞帶便落進了星落的手掌心。


    星落這時候才確認了陛下並沒有想收拾她的意思,心情登時便雀躍的很,娘親哥哥在外頭等著,出了仙鶴門,天光都會自由起來。


    心情好了,笑容也可愛,她仰頭同陛下告別。


    “……小道走啦,您好好保重龍體,早晨清平如意,晚間吉慶遂心,總之早午晚都平安。”


    她修道,最是個萬事不強求的,加上胎裏帶的那一份豁達,使她此刻的祝願誠心誠意,可肩輿上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卻似乎並不快樂。


    “朕的早午晚平安與否,同你不相幹。”


    星落哦了一聲,複又仰起小臉,“不安也行,您隨心。”


    想出宮的心十分迫切,陛下又不發話,也不走,就這麽耗著算怎麽回事,星落心裏有個小爪子抓了抓,這便抬起一根手指頭指了指仙鶴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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