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樹與石


    我不知道我們現在又要做什麽事情了。我們把房屋造成四方形的,造成一列一列的;我們建築一些沒有樹木的直路。再也沒有彎曲的街道了,再也沒有古舊的房屋了,花園中再也沒有井了,城市裏如果有私人花園的話,常常好象是一幅諷刺畫。我們把大自然完全排除在我們的生活之外了,我們居住在沒有屋頂的房屋,屋頂是一座建築物中被忽略的部分;當實利的目的已經達到的時候,當建築師有點疲倦,想快點結束工作的時候,屋頂成個什麽樣子,便沒有人去管了。一般的房屋看起來好象是一個乖張的、易變的孩子所造的四方木頭,這個孩子還沒有把木頭造好時,對這種工作已經感到厭倦,終於把沒有造好的木頭棄置在一邊了。大自然的精神已經離開了現代的文明人;在我看來,我們正在企圖使樹木本身也開化了。如果我們記得把樹木種在大街兩旁,我們常常用數字把它們編列號碼,把它們消毒,把它們修割剪裁,使它們成為我們人類認為美麗的形狀。


    我們常常把花兒種在一塊土地上,使它們看來好象是一個圓圈,一顆星,或幾個英文字母。當我們看見這樣種起來的花兒生長到旁邊去時,我們惶駭了,象看見一個美國西點軍官學校的學生走出隊伍外時那樣地惶駭,我們開始拿剪刀去剪裁它們了。在凡爾賽,我們把這些剪成圓錐形的樹木一對一對很整齊地種成一個圓圈,或種成直行,象一排排的軍隊那樣。這就是人類的光榮和力量,這就是我們訓練樹木的能力,象我們訓練穿製服的兵士那樣。如果一對樹木中有一棵長得比另一棵更高,那麽,我們的手便癢起來,把樹頂剪平,使它不至破壞我們的均稱的感覺,不至破壞人類的力量和光榮。


    所以,我們有一個重大的問題,就是恢複了大自然,把大自然帶回家庭裏來。這是一個棘手的難題。當一個人居住在公寓裏,離開了土地的時候,最優越的藝術脾性又有什麽用處呢?縱使他有錢租得起摩天樓上的廂房,他怎麽能夠得到一片草地,一口井,或一個竹叢呢?什麽都錯了,絕對地,無可挽回地錯了。除了高大的摩天樓和夜間的一列有燈光的窗戶之外,一個人還有什麽可以歡賞的呢?一個人看見這些摩天樓和夜間的一列有燈光的窗戶時,對於人類文明的力量越發感到驕傲而自負,而忘記人類是多麽孱弱而渺小的動物。


    所以,我隻好放棄這個問題,認為無解決之望了。


    所以,我們第一步必須給人類很多的土地。不管借口多麽有道理,文明如果使人類失掉了土地,便是一種不好的文明,假使在未來的文明中,每個人都能夠擁有一英畝的土地,那麽,他便有一點東西可以開始發展了。他可以有樹木,他自己的樹木,他可以有石頭,他自己的石頭。他會小心謹慎的選擇一塊已有長成的樹木的土地;如果那邊還沒有長成的樹木,他會種植一些可以長得很快的樹木,如竹和柳之類。這麽一來,他可就不必再把鳥兒關在籠裏了,因為鳥兒會飛來找他;他也曾想法子使附近的地方有些青娃,如果同時也有一些蜥蜴和蜘蛛,那就更好了。他的孩子便可以在大自然的環境中研究自然的現象,而不必在玻璃匣中研究自然的現象了。至少他孩子可以看得見小雞怎樣由卵中孵出來,他們對於性和生殖的問題,也不必象“優秀”的波斯頓家庭(good-bostonfamilies)的孩子那樣地絲毫不懂。同時,他們將有欣賞蜥蜴和蜘蛛打架的樂趣。他們也將有把身體弄得相當肮髒的樂趣。


    關於中國人對石頭的感情,我在前一節裏已經說明過,或已經暗示過。這個說明可以使我們了解中國風景畫家為什麽那麽喜歡多石的山峰。這個說明是根本的說明,所以還不能充分解釋中國人的石花園和一般人對石頭的愛好。根本的觀念是:石頭是偉大的,堅固的,而且具有永久性。它們是靜默的,不可移動的,而且象大英雄那樣,具有性格上的力量;它們象隱居的學者那樣,是獨立的,出塵超俗的。它們總是古老的,而中國人是愛好任何古老的東西的。不但如此,由藝術的觀點上說起來,它們是宏偉的,莊嚴崢嶸的,古雅的。此外更使人有“危”的感覺。一個三百尺高直聳雲霄的懸崖,看起來始終是有魔力的,因為它使人有“危”的感覺。


    可是我們必須進一步想。一個人既然不能天天去遊山,必然須把石頭帶到家裏來。講到石花園和假石洞,(這是在中國遊覽的西洋人士很難了解和欣賞的東西),中國人的觀念還是在保存多石的山峰的崢嶸的形狀,“危”崖,和雄偉的線條。西洋的遊曆者並沒有可以責難的地方,因為假山多數造得趣味很低,不能表現大自然的莊嚴和宏偉。幾塊石頭造成的假石洞,常常是用水泥去粘接的,而水泥卻看得出來。一座真正藝術化的假山,其結構和對比的特點應該和一幀畫一樣。假山景的欣賞和風景畫中的山石的欣賞,在藝術上無疑地有很密切的關係,例如宋代畫家米芾曾寫過一部關於石硯的書,宋代作家杜寬寫過一部《石譜》,列舉百餘種各地所產的可造假山的石頭,並詳述其性質。可見在宋朝大畫家的時代,造假山已經是一種極發達的藝術。


    中國人除了欣賞山峰石頭的雄偉之外,對於花園裏的石頭也產生了一種欣賞的趣味,其所注重的是石頭的色澤、構造、表麵和紋理,有時也注重石頭被敲擊時所發出的聲響。石頭越小,對於其構造的質素和紋理的色澤也越加注重。收藏最好的硯石和印石(這兩樣東西是中國文人每天接觸到的)的好癖,對於這方麵的發展也大有幫助。所以雅致、構造、半透明和色澤變成最重要的質素;關於後來盛行的石鼻煙壺,玉鼻煙壺,和硬玉鼻煙壺,情形也是如此。一顆精致的石印或一隻精致的鼻煙壺有時值六七百塊錢。


    然而,我們如果想徹底了解石頭在房屋中和花園中的一切用途,必須回頭去研究中國的書法。因為書法不外是對於抽象的韻律、線條和結構的一種研究。真正精致的石頭雖則應該暗示雄偉或出塵超俗的感覺,然而線條正確倒是更重要之一點。所謂線條,並不是指一條直線,一個圓圈,或一個三角形,而是大自然的嶙峋的線條。老子在他的《道德經》裏始終看重不雕琢的石頭,讓我們不要幹犯大自然吧,因為最優越的藝術品,和最美妙的詩歌或文學作品一樣,是那樣完全看不出造作的痕跡的作品,跟行雲流水那麽自然,或如中國的文藝批評家所說的那樣,“無斧鑿痕”。這種原則可以應用於各種的藝術。藝術家所欣賞的是不規則的美,是暗示著韻律、動作和姿態的線條的美。藝術家對於盤曲的橡樹根(富翁的書室裏有時用之以為坐凳)的欣賞,也是根據著這個觀念。因此,中國花園裏的假山多數是未加琢磨的石頭,也許是化了石的樹皮,十尺或十五尺高,象一個偉人孤零零地直立著,屹然不動,或是由山湖沼和山洞得來的石頭。上有窟窿,輪廓極為奇突。一位作家說:如果那些窟窿碰巧是非常圓的,那麽,我們應該把一些小圓石塞進去,以破壞那些圓圈的有規則的線條。上海和蘇州附近的假山多數是用太湖的石頭來建築的,石上有著從前給海浪衝擊過的痕跡。這種石頭是由湖底掘出來的;有時如果它們的線條有改正的必要,那麽,人們就會把它們琢磨一下,使它們十全十美,然後再放進水裏浸一年多,讓那些斧鑿的痕跡給水流的波動洗掉。


    人類對於樹木的感覺比較容易了解,而且這種感覺當然是很普遍的。房屋的四周如果沒有樹木,看來便很裸露,象男人和女人沒有穿衣服一樣。樹木和房屋的分別就是:房屋是人類建築的,而樹木是生長起來的;而生長起來的東西總是比建築起來的東西更為美觀。我們為了實際上的便利,不得不把牆壁造直,把樓層造平,雖則在地板方麵,我們為什麽不使屋中各個房間的地板有不同的高度呢?這是很沒有理由的。雖然如此,我們有一種不可避免的傾向,就是喜歡直線和四方形;這些直線和四方形隻有在樹木的陪襯下,才能夠顯出它們的美點。在顏色方麵,我們也不敢把房屋漆成綠色。可是大自然卻敢把樹木漆成綠色。


    我們可以在隱藏的技巧中看出藝術的智慧來。我們多麽喜歡誇示啊。在這方麵,我須向清朝一位大學者阮元致敬。當他做道台的時候,他在西湖上建築一個小島嶼(今日稱為阮公嶼),而不願使島嶼上有什麽人造的東西,不要亭子,不要柱石,甚至連紀念碑也不要。他們把自己的建築家的名譽完全抹煞。阮公嶼今日屹立於湖的中央,一片一百多碼闊的平地,比水麵高不到一尺,島嶼上四周滿種著柳樹。今日當你在多霧的天氣中眺望時,你會看見那個奇幻的島嶼好象是由水中浮起來似的,柳樹的影兒反映於水中,打破湖麵的單調,同時又與湖麵調和。因此,阮公嶼是與大自然調和的。它不象隔鄰那座燈塔形的紀念物那麽礙目;那座燈塔形的紀念物是一位美國留學生造的,我每次看見它就覺得眼睛不舒服。我已經宣告天下,如果我有一天做起土匪將軍,攻陷杭州,我的第一道命令,一定是叫部下架起一尊大炮,把那座燈塔轟得粉碎。


    在種類繁多的樹木中,中國的批評家和詩人覺得有幾種樹木因為有特別的線條和輪廓,在書法家的眼光下是有藝術之美的,所以特別適於作藝術的欣賞的對象。一切樹木都是美的,然而某些樹木卻具有一種特殊的姿態、力量或雅致。因此,人們在許多樹木之間,選出這些樹木,而使它們和某些情感發生聯係。普通的橄欖樹沒有鬆樹那種崢嶸的樣子,某些柳樹雖很文雅,卻不能說是“莊嚴”或“有感應力”:這是很明顯的。所以,世間有少數的樹木比較常常成為繪畫和詩歌的題材。在這些樹木中,最傑出的是鬆樹(以其雄偉的姿態得人們的欣賞),梅樹(以其浪漫的姿態得人們的欣賞),竹樹(以其線條的纖細和引動人們的聯想,而得人們的欣賞),以及柳樹(以其文雅及象征纖細的女人,而得人們的欣賞)。


    人們對於鬆樹的欣賞也許是最顯著的,而且是最有詩意的。鬆樹比其他的樹木更能表現出清高的性格。因為樹木有高尚的,也有卑鄙的,有些樹木以姿態的雄偉而出類拔萃起來,而有些樹木則表現著平庸的樣子。所以中國的藝術家講到鬆樹的雄偉時,正如阿諾特(matthewarnold)講到荷馬(homeros)的雄偉一樣。要在柳樹的身上找到這種雄偉的姿態,有如在詩人史文朋(swinburne)的身上找到雄偉的姿態一樣的徒勞無功。世間有各式各樣的美,溫柔的美,文雅的美,雄壯的美,莊嚴的美,奇怪的美,崢嶸的美,純然的力量的美,以及古色古香的美。鬆樹因為具有這種古色古香之美,所以在樹木中占據著一個特殊的地位,有如一個態度悠逸的退隱的學士,穿著一件寬大的外衣,拿著一根竹杖在山中的小道上走著,而被人們視為最崇高的理想那樣。為了這個原因,李笠翁說:一個人坐在一個滿是桃花和柳樹的花園裏,而近旁沒有一棵鬆樹,有如坐在一些小孩和女人之間,而沒有一位可敬的莊嚴的老人一樣。同時中國人在欣賞鬆樹的時候,總要選擇古老的鬆樹;越古越好,因為越古老是越雄偉的。柏樹和鬆樹姿態相同,尤其是那種卷柏,樹枝向下生著,盤曲而崢嶸。向天伸展的樹枝似乎是象征著青春和希望,向下伸展的樹枝則似乎是象征著俯視青春的老人。


    我說鬆樹的欣賞在藝術上是最有意義的,因為鬆樹代表沉默、雄偉,和超塵脫俗,跟隱士的態度十分相同。這種欣賞又和“頑”石與在樹蔭下閑蕩著的老人的形狀發生關係,這是中國繪畫中常常可以看見的。當一個人站在鬆樹下仰望它時,他感到鬆樹的雄偉,年老,和一種獨立的奇怪的快樂。老子曰:“天無語。”古鬆也是無語的。它靜默的、恬然自得的站在那裏;它俯視著我們,覺得它已經看見許許多多的小孩子長成了,也看見許許多多的壯年人變成老年人。它跟有智慧的老人一樣,是理解萬物的,可是它不言,它的神秘和偉大就在這裏。


    梅樹一部分由其枝丫的浪漫姿態,一部分由其花朵的芬芳而受人們的欣賞。有一點值得注意,就是在我們所欣賞的眾樹之中,鬆、竹和梅是和嚴冬有關係的,我們稱之為“歲寒三友”,因為鬆和竹都是常青樹,而梅樹又在殘冬和初春開花。所以,梅樹特別象征著清潔的性格,那種清爽的、寒冷的冬天空氣所具有的清潔。它的光輝是一種寒冷的光輝,同時,它和隱居者一樣,在越寒冷的空氣中,它便越加茂盛。它和蘭花一樣,象征著隱逸的美。宋朝一位詩人和隱士林和靖說:他是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的。他在西湖的隱居之地孤山,今日常常有詩人和學士的遊跡,而在他的墓下便是他的“兒子”鶴的墓。講到人們對於梅樹的芬芳和輪廓的欣賞,這位詩人在下述這句名詩裏表現得最為恰切:


    暗香浮動影橫斜。


    一切詩人都承認這七個字最能夠表現出梅樹的美,要找到更切當的表現法是不可能的。


    竹因其樹身和葉的纖細而受人們的愛好,因為它比別的樹木更纖細,所以文人學士把它種在家宅裏來欣賞。它的美比較是一種微笑的美,它給予我們的快樂是溫和的,有節製的。種得很疏的細竹欣賞起來最有意思,因此無論在現實生活上或繪畫上,兩三株竹跟一個竹叢一樣的可愛。人們能夠欣賞竹樹的纖細的輪廓,所以在繪畫裏也可以畫上兩三枝竹,或一枝梅花。竹樹的纖細的線條與石頭的嶙峋的線條很是調和,所以我們往往看見畫家把一兩塊石頭和幾枝竹畫在一處。


    這種石頭在繪畫中是有纖細之美的。


    柳樹隨便種在什麽地方,都很容易生長起來,它常常是長在水岸邊的。它是最美妙的女性的樹。為了這個緣故,張潮認為柳樹是宇宙間感人最深的四物之一,他也說柳樹會使一個人多情起來。人們稱中國女人的細腰為“柳腰”;中國的舞女穿著長袖子的長旗袍,是想摹仿柳枝在風中搖曳的姿態的。柳最容易種植,所以在中國,有些地方滿植著柳樹,蔓延數英裏之遠;風吹過的時候,造成一片“柳浪”。不但如此,金鶯喜歡棲息在柳枝上,因此無論在現實生活上或繪畫上,柳樹和金鶯常常是在一起的。在西湖的十景之中,有一景叫做“柳浪聞鶯”。


    此外當然還有別種的樹木,其中有一些是為了其他的原因而受人們讚頌的。例如梧桐因為樹皮潔淨,人們可以用刀在其樹身上銘刻詩句,所以甚受讚頌。人們對那些偉大的古藤,那些盤繞著古樹或石頭的古藤,也是極為愛好的。它們那種盤繞和波動的線條,和樹木挺直的樹身形成了有趣的對比。有些非常美麗的古藤,看來真象臥龍,便有人稱之為“臥龍”。樹身彎曲或傾斜的古樹也為了這緣故大受人們的愛好看重。在蘇州附近的太湖上的木瀆地方,有這種柏樹四棵,其名稱是“潔”、“罕”、“古”、“怪”。“潔”有一個又長又直的樹身,上頭滿生枝葉,看起來好象是一把大傘;“罕”蹲在地上,樹身蜿蜒盤曲,其形狀有如英文字母z字;“古”的樹頂光禿無物,樹身肥大而矮短,散漫的枝丫已幹枯了一半,其形狀有如人類的手指;“怪”的樹身盤曲,象螺旋那樣的一直旋到最高的樹枝。


    除此之外,人們不但欣賞樹木的本身,而且也將樹木和大自然其他的東西,如石、雲、鳥、蟲及人發生聯係。張潮說:“蓺花可以邀蝶,壘石可以邀雲,栽鬆可以邀風,……種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蟬。”人們同時在欣賞樹木和鳥聲,同時在欣賞石頭和蟋蟀,因為鳥兒是在樹木上唱歌,而蟋蟀是在石頭間唱歌的。中國人在欣賞青蛙的咯咯聲,蟋蟀的唧唧聲和蟬的鳴聲的時候,其樂趣是比他們對貓狗及其他家畜之愛更大的。在一切動物之中,隻有鶴與鬆樹和梅樹同屬一個係統,因為它也是隱士的象征。當一個學者看見一頭鶴或甚至一頭蒼鷺,既莊嚴又純潔的靜立在隱僻的池塘時,他真希望他自己也會化成一頭鶴呢。


    那個與大自然協調的人是快樂的,因為動物是快樂的。這種觀念在鄭板橋(1693-1765年)寄他的弟弟的信裏表現得最為恰切;他在信裏不讚成人們把鳥兒關在籠子裏:


    所雲不得籠中養鳥,而予又未嚐不愛鳥,但養之有道耳。欲養鳥,莫如多種樹,使繞屋數百株,扶疏茂密,為鳥國鳥家。將旦時睡夢初醒,尚展轉在被,聽一片啁啾,如雲門鹹池之奏。及披衣而起,洗麵漱口啜茗,見其揚翬振彩,倏往倏來,目不暇給,固非一籠一羽之樂而已。大率平生樂處,欲以天地為囿,江漢為池,各適其天,斯為大快!比之盆魚籠鳥,其钜細仁忍何如也!


    論花與花的布置


    花的享受和花的布置似乎是和機緣有點關係的。花的享受和樹的享受一樣,第一步必須選擇某些高貴的花,以它們的地位為標準,同時以某種花與某種情調和環境發生聯係。第一是香味,由茉莉那種強烈而顯著的香味到紫丁香那種溫和的香味,最後到中國蘭花那種潔淨而微妙的香味。香味越微妙,越不易辨別出來是什麽花,便越加高貴。此外又有色澤,外觀,和吸引力的問題,這也有很大的差異。有的象肥美的少女,有的象纖瘦的、有詩意的、恬靜的貴婦。有的似乎是用它們的嫵媚去引誘人們,有的則在它們自己的芬芳中感到快樂,似乎以在閑靜中過日子為滿足。有的顏色鮮豔奪目,有的則表現著比較柔和的色澤。不但如此,花和周遭的環境及開花的節季更有著密切的聯係。在我們的心目中,玫瑰花自然而然和晴朗的春日發生關係;蓮花自然而然和池塘邊的涼爽的夏之晨發生關係;木樨自然而然和收獲時的月亮與中秋節發生關係;菊花和殘秋吃蟹的節季發生關係;梅花自然而然和白雪發生關係,而且它和水仙花成為我們新年享受的一部分。每種花生在其周遭的環境中似乎是很完美的;愛花的人們最容易使這些花在我們的心中構成各種不同節季的圖畫,有如冬青樹代表聖誕節那樣。


    蘭花、菊花、和蓮花,與鬆竹一樣,人們是因為它們有某些質素而選擇它們的;它們在中國文學上是君子的象征,尤其是蘭花,因為它有一種異樣的美。在一切花類之中。梅花也許是中國詩人最愛好的;據說梅花在眾花中是占“第一”把交椅的,因為它在新年開花,所以在眾花中占第一位。當然,人們也有不同的意見,牡丹在傳統觀念中是被稱為“花王”的,尤其是在唐朝。在另一方麵,牡丹因為顏色鮮豔,所以常常被視為富足和快樂的象征;而梅花則是詩人之花,象征著恬靜而清苦的學者;因此前者是屬於物質的,而後者屬於精神的。唐朝的武則天有一天大發狂妄之念,命令皇宮花園中一切的花兒應當順從她的意思,在仲冬的某一天開花,結果隻有牡丹敢違反女皇帝的命令,遲了數小時才開花,因此武則天下令把幾千盆的牡丹花由西安(當時的京都)貶到洛陽去。有一位文人就隻為了這個緣故同情牡丹花。牡丹花雖然失寵,可是在一般民眾之間還保持著它的地位,而洛陽也變成牡丹花的大本營了。我想中國人對玫瑰花之所以不更加重視,乃是因為它的色澤和形狀屬於牡丹一類,可是沒有後者的華麗。據中國古代的記載,牡丹花可分為九十種,每種都有一種極富詩意的名字。


    蘭花和牡丹不同,象征著隱逸的美,因為它常常生長於多蔭的幽穀。據說它有“孤芳自賞”的美德,不管人們看不看它,而且極不情願被移植到城市裏去。如果它被人們移植在城市裏,它須順自然的本性生長起來,否則便會枯萎而死。所以,我們常常稱美麗的,隱逸的少女,或隱居山中,鄙視名利權勢的大學者為“空穀幽蘭”。它的香味是很微妙的,似乎並不故意要去取悅任何人,可是當人們欣賞它的時候,其香是多麽飄逸啊!為了這個緣故,它便成為不與凡俗為伍的君子以及真友誼的象征,因為有一本古書說:“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因為這人的鼻子已經充滿花香了。李笠翁說:欣賞蘭花的最好辦法,不是把它們放在各房間中,而是隻放在一個房間中,使人們進出的時候享受它們的香味。美國種的蘭花似乎沒有這種微妙的香味,可是其花較大,形狀與色澤亦較為華麗。我的故鄉的蘭花據說是全中國最好的,稱為“福建蘭”。這種色澤淺綠,上有紫色的斑點,花形比普通的蘭花小得多,其花瓣隻有一吋餘長。最佳最寶貴的蘭花種名為陳孟良,與水同色,浸在水裏幾乎看不出來。牡丹的種類是以出產的地方為名的,蘭花的種類則和美國花一樣,以它們的主人為名,如“浦將軍”,“申軍需官”,“李司馬”,“黃八哥”,“陳孟良”,“徐錦楚”。


    種蘭極難,其花又極纖弱易萎,人類公認它具有高貴的性格,其原因無疑地即在於此。在眾花中,蘭花如栽植稍有不當,最易朽萎。所以愛蘭的人往往親自種植,不把它交給庸仆去照顧;我看見過有些人照顧蘭花,有如奉養父母那樣地小心。一株極貴重的植物能夠象一具極好的銅器或花瓶那樣地引起人家很大的妒忌;一個朋友如果不願分一些新枝給人家,也會造成很深的怨恨。中國古書中有一段記載說,一位學者因為朋友不願把一種植物的新枝送給他,便實行偷竊,結果被捕入獄。對於這種情感,沈複在《浮生六記》裏曾有過這麽美妙的描寫:


    “花以蘭為最,取其幽香韻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譜者不可多得。蘭坡臨終時,贈餘荷瓣素心春蘭一盆,皆肩平心闊,莖細瓣淨,可以入譜者。餘珍如拱璧。值餘幕遊於外,得能親為灌溉,花葉頗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視之,皆白如玉,且蘭芽勃然。初不可解,以為無福消受,浩歎而已。事後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滾湯灌殺也。此後誓不植蘭。”


    菊是詩人陶淵明所愛的花,正如梅是詩人林和靖所愛的花,蓮是儒家學者周濂溪所愛的花一樣。菊花開於深秋,所以在人們的心目中是具有“冷香”和“冷豔”的。菊花的“冷豔”和牡丹的華麗比較起來,其特色是顯而易見的。據我所知,菊花共有數百種,宋代一位大學者範成大以極美麗的名字去稱呼各種的菊花,居然造成一種風氣。種類之繁多似乎便是菊花的特色,其形狀及色澤具有不同之處。人們視白與黃為菊花的“正”色,對紫與紅則視為變體。所以比較低賤。白菊與黃菊的色澤產生了許多不同的名稱,如“銀碗”、“銀玲”、“金鈴”、“玉盆”、“玉鈴”、“玉繡球”等。有的則用著名美人的名字,如“楊貴妃”和“西施”。有時它們的形狀如女人剪短了頭發一樣,有時它們的爪須則和長發一樣。有幾種菊花比其他的菊花更香,最佳的菊花據說有麝香或“龍腦”香的香味。


    蓮花自成一類,據我看來,它是花中最美麗的花。因為,它的花與莖葉整個在水上漂著,夏季沒有蓮花可賞是不覺其樂的。一個人如果沒有一個房子在池塘之畔,盡可以把蓮花種在大缸裏。然而,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卻很難享受蓮花蔓延半英裏的美景,它們彌漫在空氣中的香味,以及花上的白色與紅色,和點綴著水珠的大綠葉互相輝映的妙趣(美國種的水蓮和蓮荷不同)。宋代學者周氏寫了一篇小品文,說明他愛蓮花的原因。他說蓮花象君子,生於汙濁的水中而保持著清白之身。他所說的話證明他是一個儒家的理論家。由實利主義的觀點上看起來,蓮花的各部分都有用處。蓮藕可以製成一種冷飲,蓮葉可以包裹水果或其他的食物去蒸,蓮花的形狀和香味可供玩賞,蓮子被人們視為神仙的食品,或剝出生吃,或曬幹拌糖而食。


    海棠和蘋果花相象,與其他的花同樣地得到詩人的愛好,雖則杜甫不曾提起這種產於他的故鄉四川的花。人們提出過各種的解釋,其中最可相信的解釋是:海棠是杜甫母親的名字,他為避諱起見,故不提起。我覺得隻有兩種花的香味比蘭花更好,這兩種花就是木樨和水仙花。水仙花也是我的故鄉漳州的特產,此種花頭曾大量輸入美國,有一時期竟達數十萬元之巨,後來美國農業部禁止這種清香撲鼻的花入境,以免美國人受花中或有的微菌所侵染。白水仙花頭跟仙女一樣地純潔,不是要種在泥土裏,而是要種在玻璃盆或磁盆裏,內放清水和小圓石,而且需要極細心的照顧的。說這種花裏有微菌,可真有點想入非非。杜鵑花雖有含笑之美,卻被視為悲哀的花,因為據說它是杜鵑泣血而化成的;杜鵑從前是一個男孩子,為了他的兄弟被後母虐待而逃亡,特地跑出來尋覓他的。


    花怎樣插在瓶裏,也與花的選舉和品第同樣重要。這種藝術至少可以追溯到十一世紀的時候。在十九世紀的初葉,《浮生六記》的作者曾經在“閑情記趣”一卷裏描寫插花的藝術。他主張應該把花插得好象一幅構意勻稱的圖畫:


    惟每年籬東菊綻,秋興成癖,喜摘插瓶,不愛盆玩。


    非盆玩不足觀,以家無園圃,不能自植,貨於市者,俱叢雜無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數宜單,不宜雙。每瓶取一種,不取二色。瓶口取闊大,不取窄小,闊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於瓶口中一叢怒起,以不散漫,不擠軋,不靠瓶口為妙;所謂“起把宜緊”也。或亭亭玉立,或飛舞橫斜。花取參差,間以花蕊,以免飛鈸耍盤之病。葉取不亂,梗取不強。用針宜藏,針長寧斷之,毋令針針露梗,所謂“瓶口宜清”也。


    視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則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幾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須參差高下,互相照應,以氣勢聯絡為上。若中高兩低,後高前低,成排對列,又犯俗所謂“錦灰堆”矣。


    或密或疏,或進或出。全在會心者得畫意乃可。


    若盆碗盤洗,用漂青,鬆香,榆皮,麵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膠。以銅片按釘向上,將膏火化,粘銅片於盤碗盆洗中。俟冷,將花用鐵絲紮把,插於釘上,宜斜偏取勢,不可居中,更宜枝疏葉清,不可擁擠;然後加水,用碗沙少許掩銅片,使觀者疑叢花生於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覓,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執在手中,橫斜以觀其勢,反側以取其態。相定之後,剪去雜枝,以疏瘦古怪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瓶口,方免背葉側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勢必枝亂梗強,花側葉背,既難取態,更無韻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鋸其梗之半而嵌以磚石,則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釘以管之。即楓葉竹枝,亂草荊棘,均堪入選。或綠竹一竿,配以枸杞數粒,幾莖細草,伴以荊棘兩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袁中郎的《瓶史》


    關於折花插瓶的文章,寫得最好的也許是袁中郎。他生於十六世紀的末葉,是我最愛好的一位作家。他所著的《瓶史》是討論插瓶的書,在日本獲得很高的評價,因此日本有所謂“袁派”的插花。他在這書的小引裏說:“夫山水花竹者,名之所不在,奔競之所不至也。天下之人,棲止於囂崖利藪,目眯塵沙,心疲計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故幽人韻士,得以乘間而踞為一日之有。”可是,他又說:賞玩瓶花係“暫時快心事”,“無狙以為常,而忘山水之大樂”。


    他說書齋中欲插花時,取花宜慎,寧可無花,不可“濫及凡卉”;接著他便敘述各種可用的銅器花瓶和陶器花瓶。花瓶可分兩類:富翁有漢代古銅花瓶和大廳堂,宜用大瓶插長枝大花;學者書齋中則宜用小瓶插較小的花,所插的花亦宜慎擇。可是牡丹和蓮花,形體既大,宜插大瓶,不在此限。


    關於插花一節,他說:


    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過二種三種。高低疏密,如畫苑布置方妙。置瓶忌兩對,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繩束縛,夫花之所謂整齊者,正以參差不倫,意態天然;如子瞻之文,隨意斷續,青蓮之詩,不拘對偶,此真整齊也。若夫枝葉相當,紅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樹,墓門華表也。惡得為整齊哉?


    擇枝折枝時,宜擇瘦者雅者,枝葉亦不宜太繁。一瓶隻插花一二種,插二種時,宜加排列,使之如生自一枝者然。……


    花宜與瓶相配,高於瓶約四五寸,若瓶高二尺,腹底寬大,則花出瓶口以二尺六七寸為佳。……若瓶身高而細,宜插兩枝,一長一短,彎曲伸出瓶外,花則短於瓶數寸。插花切忌太稀,亦忌太繁。若以繩束縛之如柄,則韻致全失盡矣。花插小瓶中,宜短於瓶身二寸,伸出瓶外。八寸細瓶,宜插長六七寸之花。然若瓶形肥大,則花長於瓶二寸亦無妨也。


    室中天然幾一,藤床一。幾宜闊厚,宜細滑。凡本地邊欄漆桌描金螺鈿床,及彩花瓶架之類,皆置不用。在“沐”花方麵,作者對於花的情趣表現著深切的了解。


    夫花有喜怒寤寐。曉夕浴花者,得其候,乃為膏雨。淡雲薄日,夕陽佳月,花之曉也。狂風連雨,烈焰濃寒,花之夕也。檀辰烘目,媚體藏風,花之喜也。暈酣神斂,煙色迷離,花之愁也。欹枝困檻,如不勝風,花之夢也。


    嫣然流盼,光華溢目,花之醒也。曉則空亭大廈;昏則曲房奧室;愁則屏氣危坐;喜則歡呼調笑;夢則垂簾下帷;醒則分膏理澤。所以悅其性情,適其起居也。浴曉者上也;浴寐者次也;浴喜者下也。若夫浴夕浴愁,直花刑耳,又何取哉?


    浴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細微澆注,如微雨解醒,清露潤甲,不可以手觸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浴梅宜隱士,浴海棠宜韻客,浴牡丹芍藥宜靚妝妙女,浴榴宜體豔色婢,浴木樨宜清慧兒,浴蓮宜嬌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臘梅宜清瘦僧。然寒花性不耐浴,當以輕綃護之。


    據袁氏的見解,某種花插在瓶中時,應該有某種花做它的使令。依中國人的舊習慣,淑女貴婦都有終身隨從服侍的婢女,因此一般人認為美人有豔婢隨侍在側,看來便是十全十美的。淑女貴婦和婢女都應該是美麗的,可是不知何故,人們認為某一種美是屬於婢女的,而不是屬於主婦的。婢女和她們的主婦看起來不調和,就象馬廄和地主的田宅不配合一樣。袁氏把這種觀念應用於花,所以他主張說:“梅花以迎春瑞香山茶為婢,海棠以平婆林槍丁香為婢,牡丹以玫瑰薔薇木香為婢,芍藥以罌粟蜀葵為婢,石榴以紫薇大紅千葉木槿為婢,蓮花以山礬玉簪為婢,木樨以芙蓉為婢,菊以黃白山茶秋海棠為婢,臘梅以水仙為婢。諸婢姿態,各盛一時,濃淡雅俗,亦有品評。水仙神骨清絕,織女之梁玉清也。山茶鮮妍,瑞香芬烈,玫瑰旖旎,芙蓉明豔,石氏之翔風,羊家之淨琬也。……山礬潔而逸,有林下氣,魚玄機之綠翹也。……丁香瘦,玉簪寒,秋海棠嬌,然有酸態,鄭康成崔秀才之侍兒(據說鄭康成的侍兒能用古文與她的博學的主人說話,其情形跟中世紀學者彼此以拉丁文對話一樣。)也。”


    袁氏認為一個人如在某方麵——甚至在棋弈或其他方麵——有特殊的成就,一定會愛之成癖,沉湎酣溺而不能自拔的;所以對於愛花的癖好,他也表現同樣的見解:


    餘觀世上語言無味麵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


    古之負花癖者,聞人談一異花,雖深穀峻嶺,不憚蹶躄而從之。至於濃寒盛暑,皮膚皴鱗,汗垢如泥,皆所不知。一花將萼,則移枕攜袱,睡臥其下,以觀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於萎地而後去。或千株萬本以窮其變,或單枝數房以極其趣,或臭葉而知花之大小,或見根而辨色之紅白。是之謂真愛花,是之謂真好事也。


    關於賞花一點,他說:


    茗賞者上也,談賞者次也,酒賞者下也。苦夫內酒越茶及一切庸穢凡俗之語,此花神之深惡痛斥者,寧閉口枯坐勿遭花惱可也。夫賞花有地有時,不得其時而漫然命客,皆為唐突,寒花宣初雪,宜雪霽,宜新月,宜暖房。溫花宜晴日,宜輕寒,宜華堂。暑月宜雨後,宜快風,宜佳木蔭,宜竹下,宜水閣。涼花宜爽月,宜夕陽,宜空階,宜苔徑,宜古藤巉石旁。若不論風日,不擇佳地,神氣散緩,了不相屬。此與妓舍酒館中花何異哉?


    最後,袁氏又擬出花快意凡十四條,花折辱凡二十三條(中國作家對算術數目之類顯然是很淡漠的。我把找得到的袁氏著作的最佳版本拿來比較,還是找不出那所謂“二十三條”。數目對否事實上沒有什麽關係。隻有瑣碎的人才會斤斤於數學上的準確問題。):


    花快意——明窗淨幾古鼎宋硯鬆濤溪聲主人好事能詩門僧解烹茶蘇州人送酒座客工畫花卉盛開快心友臨門手抄蓺花書夜深爐鳴妻妾校花故實


    花折辱——主人頻拜客俗子闌入蟠枝庸僧談禪窗下狗鬥蓮子胡同歌童弋陽腔醜女折戴論升遷強作憐愛應酬詩債未了盛開家人催算賬檢《韻府》押字破書狼藉福建牙人吳中贗畫鼠矢蝸涎僮仆偃蹇令初行酒盡與酒館為鄰案上有黃金白黴中原紫氣等詩


    裸體的好處


    我聽說裸體主義到了美國。讓它來吧!我沒看見它能有什麽危害。我一生不知不覺地就成了一個祼體主義者。


    首先要弄明白的是,我是一個理智的裸體主義者,與那些教條主義的裸體狂不同,正如我是個理智的素食主義者,與素食犯有別。像所有中國人一樣,我遵守中庸之道,我在一定的時候、一定的場所是個十足的裸體評論者,例如說在浴盆裏。但要我穿了母親給我的天然衣服跑上百老匯大街,我是死也不幹的。我可以老實告訴你,在浴盆裏裸體是很美妙的,如果浴室窗戶所見的僅有幾隻路過的麻雀和窺探空氣,倒令人舒心愜意。觀察皮膚怎樣因微寒而收縮,怎樣在陽光作用下而鬆馳,活躍,滲出自然之油——體驗這種過程是最快感的,我說的是在浴盆裏。這是放射性引起的——這個詞的意思我一點也不懂,但我知道它應該指什麽——陽光在我皮膚上的作用。所有神誌健全、不抱偏見的人都應當承認,在避開他人目光的房間,赤身沐浴陽光,比方說每天曬個十五分鍾,是極利於健康、增強體力的活動,對此我也深信不疑。這些人應當趕緊自稱為地道的、明智的裸體主義者,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是說這要在一定的時候,一定的場所。真正的裸體主義與露**主義有著顯而易見的差別,如同山峰上孤獨的祈禱者與信仰複興運動的宗教集會(這種集會是為教徒的福利而布道)上表演型的祈禱者之間的差別一樣。一個是為裸體本身、為自己享受而欣賞裸體主義,另一個是借別人的眼睛來嘲笑裸體主義,把自己的裸體當作一塊招牌,說:“你看!我敢!”這種差別在人們生活的各個方麵都有:例如,在家裏愛妻子或愛丈夫與在大庭廣眾稱她或他“親愛的”之間的差別;在私宅內反省自己的缺點與在牛津的集會上供認十年前做過少年扒手(當然略去五千美元不義之財的數額)之間的差別;黃昏時在偏僻的弄堂裏給一個漂亮的女乞丐兩毛錢與在慈善舞會上發表公開演說之間的差別;為自個兒取樂而騎馬與纖指戴著鑽石戒指粉臉垂副玉耳環去騎馬之間的差別。我認為,所有這些差別的確是有的。純正的宗教家、情篤的妻子、慈善人和真正的騎手是一類,而另一類則是——表演主義者。


    換句話說,我是個道地的裸體主義者,因為我孤獨一人時愛光著身子。我無須舉出所有的優點,第一大優點就是能有這種認識:人首先是動物,純然的動物。如果稱可能,就聽聽你的心跳,如果你可能,就看看血在你的血管裏流動;關於人生的目的,你得到的深刻的認識,就會比從一大遝哲學書中獲得的更正確。大家公認這樣的事實:我們有一個軀體,許多事情都得依賴我們的軀體,我們應當看好我們這架自行修補的奇妙機器。裸體給人一定的活動自由。看看你裸體時屈膝是多麽的輕鬆自如,無牽無掛,試比較你穿著褲子時屈膝的情景。我可以在自己的暗室裏赤身露體地跑上幾圈,享受絕對自由的快感;但我得注意不讓仆人看見。人還得屈從於一定的人為之事,還得理智一些。如果你的皮膚十分強健,你也可以舒適地裸體而眠,像因節儉而裸睡的滿洲人一樣,你可以享受皮膚自由的親褥之樂。整個地說來,醫生都會告訴你,皮膚是排泄汙穢的重要器官之一,也是自動消毒的有機體。如果要穿笨拙且不人道的西裝,你還得殘忍地將軀體裹在緊身的襯衣裏,阻止或幹擾一切自然的排泄行動,你就應當在一天二十四小時內至少花上幾分鍾以自然的狀態恢複自然的功能,尤其要在陽光和新鮮空氣的作用下進行。我想,從美學觀點來看,這也能幫助人們意識到運動的韻律。


    但是,如果不為其他原因,仍從美學上來看,我是堅決反對當眾裸體的。如果詩人不知道,藝術家是會知道的:完美的人體不啻鳳毛麟角。美女可能有著漂亮的軀幹,可也還有難看的細瘦小腿和不勻稱的腳。堅信如果人們在炎夏的下午去海濱觀賞自然之情,任何目光敏銳的人都會被嚇跑的。十三歲的蘇三瘦骨嶙峋;蓓蒂的臂部臃腫突兀;喬治叔禿頭底下配副眼鏡,實在難看;凱特姐胸部鬆馳,而柯黛莉亞嬸簡直是個怪物。一家人中我看隻有朱麗亞算得上國色天香。正如中國人所描繪的美女那樣,增之一分則嫌肥,減之一分則嫌瘦,她就是這樣的恰到好處。可宇宙間能有幾個恰到好處的人?就是這幾個人在青春消逝之後,仍能保持恰到好處者所剩有幾?


    因此,徹頭徹尾的裸體主義隻有在男女看不見自己醜陋的社會裏才能容忍,如果深入推理,它將意味著我們美感的大衰退,引起的後果將是:對漂亮裸體的美學鑒賞與觀看非洲叢林中的裸體土人相差無幾。一般人體都像猴子或像吃得飽的馬,隻有衣服的掩飾能使有的人看上去像陸軍上校,使有的人像銀行老板。剝掉他們的衣服,這些人的上校和老板形象就會煙消雲散!他們在家偶爾實行裸體主義,說明了他們為什麽一般被太太蔑視的原因。剝光國際會議上那些風度翩翩的代表們的衣服,我們就會獲得更真切的認識:當今混亂的世界,原來是由一群猴子統治著。


    我相信,在裸體主義被習俗推崇的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渴望有塊破布把造物主在她們身上永久遺忘的角落掩起來。總之,男子的墮落,女子的賣俏是始於遮羞布。試想想,在裸體主義世界上,多少女人係上乳罩以增強她們的肉感,又有多少人穿上緊身衣!那些膽大妄為、寡廉鮮恥的女性服裝設計師,將會受到德高望重的老太太的指責,指責他們沒有讓女人袒胸露腹。“那些無恥的摩登女郎真不光明正大!”裸體王國的道學太太宣稱道:“噢,更年輕的斯特雷奇小姐竟拿一塊一尺多長的布片纏在臂部上。我不想傳謠,也沒親眼見過,但人家是這麽說的!”


    “噢,摩登女郎現在是無所不為,”頓第太太接著說,“如果哪一天她們將臂部的布延伸到膝蓋,我也不覺得怎麽樣,你知道這些年輕人,就是敢於驚世駭俗。”


    男人隻會愛上戴乳罩的女人,或是死於石榴裙下。因此我說,如果裸體主義來了,讓它來吧!它無傷大雅。我充分相信,我們人類的美感還沒有喪失殆盡,還能夠自然地阻止過度的行為。我平素對人們的道德並不關心,但本文算是我所寫的最正經的一篇。


    談海外釣魚之樂


    夏天來了,又使我想到在海外釣魚之樂。我每年夏天旅行,總先打聽某地有某種釣魚之便,早為安排。因此,瑞士、奧、法諸國足跡所至,都有垂釣的回憶。維也納的多瑙河畔,巴黎的色印外郊,湖山景色都隨著垂綸吊影,收入眼簾。人生何事不釣魚,在我是一種不可思議之謎。在家時,因為種種因素,沒有設備,所以也未成風氣。淡水河中,遊艇竟然絕跡,石門湖上,綠蓑青笠之男女無幾,深以為憾。水上既無飯店,陌上行人甚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也許“政府”愛護老百姓,十分關懷,怕我們小民沉落水裏去,那就不得而知了。然而白鷺雲飛,柳堤倒影,這辜負春光秋色之罪,應該由誰去負責?或者暮天涼月之際,煙霧籠晴之時,流光易逝的一刹那,有誰拾取?或者良辰靜夜,月明星稀,未能放舟中流,蕩漾波心,遊心物外,洗我胸中穢氣,是誰之過?縱使高架鐵路完成,而一路柳堤冷落,畫舫絕跡,未免為河山減色。


    使我最難忘的是阿根廷的巴利洛遮(bariloche)湖。這是有名的釣鱒魚的好地方。地在高山,因為河山變易,這些鱒魚久已不能入海,名ndolckedsalmon而與鱘魚混種,稱為salmentrout。在北美的鱘魚平常隻有一兩磅,大者三五磅,此地卻有一二十磅的鱘魚,及二三十磅的鱒魚。艾森豪威爾總統也曾來此下釣,這是我的向導告訴我的。巴利洛遮湖,位在阿根廷與智利交界。南美安狄斯大山脈至此之勢已盡,所以這個地方,雖然重巒疊嶂,卻是湖山勝地,車船絡繹往來無阻。這一帶都是釣鱘魚的好地方,越界到了巴利洛遮湖,遂成天然仙景。湖上有o-o飯店,導遊指南稱為世界風景第一。o-o坐落此山,正似一朵出水芙蓉,前後左右,倚欄憑眺,碧空謬廓,萬頃琉璃,大有鴻蒙未開氣象。晨曦初指,即見千巒爭秀,光彩陸離。大概山不高而景奇,所以一望無際,層層疊疊的青巒秀峰與湖水的碧綠,陽光的紅暈相輝映。又沒有像瑞士纜車別墅之安插,快艇之浮動,冗難其問,竟成與鹿豕遊之鴻蒙世界。遊客指南所稱,果然名副其實。此地釣魚多用汽船慢行拖釣方法,名為trolling。船慢慢開行,釣絲拖在船後一百餘尺以外。鉤用湯匙形,隨波施轉,閃爍引魚注意,所以不需用餌。我與內人乘舟而往,漁竿插在舷上,魚上鉤時自可見竿搖動。這樣一路流光照碧,寒聲隱地尋芳洲,船行過時驚起宿雁飛落蘆深處。夕陽返照,亂紅無數,仰天長嘯,響徹雲霄,不複知是天上,是人間。


    海釣與湖釣不同。阿京之東約一百五十英裏,地名“銀海”(mardelta)是阿國人避暑海濱勝地。去岸十英裏的海中,因為富有水中食物,是產魚最多的一帶。我單一人,雇一條汽船,長二丈餘,舟子問我怕浪不怕浪,我說不怕。就在煙雨蒙蒙之時出發,船中僅我跟舟子兩人。海麵也沒有大波浪,但是舟子警告我,回來逆浪,不是玩的。到目的地停泊以後,我們兩人開始垂釣。也不用釣竿,隻是手拉一捆線而已,果然天從人願,鉤未到底,繩上扯動異常,一拉上來,就是一線三根鉤上,有魚上鉤,或一條,或三條。這樣隨放隨拉,大有應接不暇之勢,連抽煙的工夫都沒有。不到半小時艙板上淨是錦鱗潑刺,已有一百五十條以上的魚,大半都是青鬣。我說回去吧。舟子扔一套雨衣雨帽,叫我蹲在船板底。由是馬達開足,真是風急浪高,全船無一隱藏之地。這是我有生以來釣魚最滿意的一次。到岸上檢得二簍有餘。皆送堤上的海鮮飯店。這是一家有名的海鮮飯店,名為spadavhia,打電話叫我太太來共嚐海味,並證明漁翁不淨是說謊話的人。而在此場中也可看到阿根廷國人集團唱歌,那種天真歡樂的熱鬧,為他國所難見到的。


    紐約北及長島,南接新澤西州,釣魚的風氣甚盛,設備也好。長島近郊,如,creatneck,liuleneck,portwashington,到處港中漁船無數,而portwashington,尤其是我過一夏天的地方。閑來,拿個鐵筒,去摸蛤蜊,赤足在海濱沙上,以足趾亂摸。蛤蜊在海水中沙下一二寸,一觸即是,觸到時,用大趾及二趾夾上來,扔入桶中。同君的人,五六十尺外聽到哐當一聲,便知同伴又撿一個,其中自有樂處。所以這地的人常有烤蛤蜊的宴會,名為m-bake。長島以北,尤近大洋,由此地出發入海的,多半意在鰵魚的佳地。我也曾在長島北部過一夏天。螃蟹隨海潮出入洲渚。站在橋上看見螃蟹成群結隊而來。隻用長竿蟹網,入水便得。所以住此地的人吃螃蟹不要錢。沿海一帶也不知有多少出海釣遊的村落。地名常加quolque一音,即印第安人留下的土語,指海灣小港。


    最有名的是近coneyind的羊頭塢(sheepsheadbay)這是紐約全市的人常出海釣魚的船塢。夏天一到,可有三四十隻漁船,冬天也有十來條船。船長八九十尺,一切設備都有,午餐總是三明治,漢堡煎牛肉及啤酒,熱咖啡之類,船上釣竿、釣鉤及一切的雜具應有盡有。魚餌也由船包辦。我們釣魚的男女老少,大半是外行,今日釣什麽魚,用什麽餌,釣鉤大小,魚出何處,都由船手幫忙指示,而到何處去釣,這幾天有什麽魚,船主卻是內行。早晨七時出發,一到船塢就見多少船手站在岸上拉生意。船行約兩小時,平常四時至五時可以登岸回家。每船約四五十人,各占釣位,以早到為宜。釣到大魚時,全船嘩然,前呼後應,甚是熱鬧,由水手拿長鉤及網下手,以免魚出水時掙紮脫鉤而去。


    最好的是七八月間,所謂藍魚(bluefish)出現之時。這是一種猛悍捕食他類的魚。大概鯖魚出現,藍魚跟著就來追逐。所以釣藍魚,有與魚決鬥的意味。凡釣魚的人,最不喜歡溫順上來的魚。若海底比目魚之類,一上鉤,若無其事就拉上來。藍魚不然,一路掙脫,魚力又猛,可能費盡氣力,才能就落。稍靜一下,又來奮鬥,或者脫鉤而去。及見水麵,銀光閃爍,拉你的錢扯大圓圈,徑可一二丈外。所以同船的人的釣繩,也給他攪得絆來絆去。那時釣上魚要緊,等魚上板,以後慢慢分個頭緒,整理釣繩的糾葛。這藍魚上板時,仍然亂跳亂撥,掙紮到底,好不容易捉住。尤其是釣藍魚以夜間為宜。藍魚出現,海麵上可有一百條船,成群結隊停泊海麵。夜來時,月明星稀,海麵燈光渾然,另是一番氣象,你休息時,或者魚不吃餌時,盡管躺在船上,看檣影掛在星河,婆娑搖動,倒也可心神飄忽,翩翩欲仙。瞥然間船中響起,有人釣到大魚,全船嘩然,乃起來再接再厲,鼓起精神垂釣。有一回已是九月初,藍魚已少,而留者特大。我和相如夜釣,相如釣上兩條,長如雨傘,重二十斤。隻好每條裝一布袋,指曉回家。太太正在睡鄉,忽然驚起,不信布袋中是何有腥味的大雨傘。這是我釣魚中最可記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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