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又如何得到皇兄信任?”


    “臣、臣從長安逃跑時,偷走了傳國玉璽,已經呈交給陛下。”


    “哦……”李燕燕淺笑,“難怪了,你起來吧。”


    馮敬賢也不堅持,站起來,躬身垂首,目光卻片刻不敢離開李燕燕。


    這位康寧公主,從前年紀尚幼就極難對付,羸弱不起眼的外表,底下卻包藏禍心,拿捏住他的秘密,逼他做出觸逆神明之舉……如今年歲漸長,城府也隨之與日俱增,麵上笑容清淺,心思越發的深不可測。


    這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家夥,馮敬賢心底冷徹,可這也是眼下唯一的希望,他隻能孤注一擲。


    “四姐既然什麽都不懂了,”李燕燕盯著馮敬賢,輕聲道,“養在宮裏還是養在林家,對她來說,區別也不大。皇兄想賣林家這個麵子,倒也不稀奇。”


    馮敬賢晃了下:“……這也是孫皇後和孫家、林家的人勸陛下的話。”


    李燕燕沉吟:“……可你不這麽想?”


    馮敬賢冷笑:“當然不。還有誰比臣更知道福安殿下需要什麽?又怕什麽?她害怕男子觸碰,除非是幼年就識得的人,所以她不怕陛下。殿下到揚州後好了不少,便是宮裏多女子,沒人去激她,要是——”


    “她不怕你?”李燕燕突然問。


    馮敬賢臉色蒼白道:“不,她也怕臣。她……不記得臣了。”


    “從前福安殿下也沒正眼瞧過臣。”他艱難地說。


    李燕燕掐著袖角,思索片刻,又淡道:“馮敬賢,若你說的都是真的,我插手進去可就是和江南世家作對了。你來找我,是不是想,與其將秘密暴露給更多人,倒不如暴露給我,畢竟我早就知道你的秘密了——所以你隻能求助於我。而且你也沒說,皇兄有多倚仗世家,要是斷了這樁婚,要嫁的人該不會變成我吧?”


    馮敬賢卻笑了:“長公主多慮了。陛下很替您考慮,準備給您招的駙馬是中書,哦不,已經是侍中了的崔道衡崔大人啊。崔大人去江西平亂小半年了,不然陛下一定讓他親自來迎您……”


    李燕燕這下才真正吃驚,疾言厲色道:“胡言亂語!我三姐……”


    馮敬賢也意外地看了李燕燕一眼,謹慎道:“原來長公主還不知道……去年宮裏變亂,尋陽公主受驚嚇早產了,後來沒多久,人就在逃亡途中薨了……到現在,崔大人都出喪期了。”


    李燕燕心裏驚濤駭浪,可顯露在麵上隻是一個眨眼,隨即又凝出寒霜般的淺笑,淡淡地說:“馮敬賢,我同你說幾件事吧——”


    “第一件,岑將軍不是我什麽人。”


    “第二件,你今天告訴我的,我早猜出大半來了。現在還不能把功勞算在你頭上。”


    “第三件,我不能隻聽你一麵之詞,幫不幫這個忙,我要回去見了四姐才能決定……就算我應承下來,結果也不好說。”


    “最後一件,我是你唯一能求的人,我不與你做交易,也不需要表什麽忠心,隻看你怎麽做。”


    馮敬賢苦笑:“長公主要臣納投磷矗俊…崔娘娘那事,臣不是早就被長公主拖下水了?”


    李燕燕坦然道:“你那時不情不願,現在時過境遷,更作不得數了。”


    馮敬賢並無猶豫,第三次跪下,口稱:“明日晌午之前,臣會想辦法支開盧相的眼線,隻要岑將軍在之前離開,便能安然無恙。”


    他頓了頓,又說:“……若福安殿下無事,臣餘生唯長公主馬首是瞻。”


    李燕燕起身,在馮敬賢肩上敲了兩下:“說了別談條件。”


    她走向院門,又歎:“想想三姐,想想那些死了的人,四姐還活著,倒也不是最差的。”


    馮敬賢不大讚同:“……福安殿下還沒瘋的時候,對臣說她還不如死了。”


    “她錯了,活著永遠比死了強。”


    馮敬賢忍不住問:“長公主似乎很懂得生死?”


    李燕燕回頭一笑:“懂啊。我每活一天,都像是從閻王手裏偷來的。”


    **


    天色陰霾,細雨淒迷,岑驥從外頭回來時臉色很不好看。


    摘下蓑笠時,隻是稍稍抬了抬眼,凜冽氣息便把邊上驛館的小廝嚇了個抖索,險些掉了蓑笠。


    濕寒刺骨,大廳裏的人幾乎都圍在火盆邊上,岑驥略略掃了眼,見那兩凶阽獾墓僭幣蒼塚正朝岑驥頷首致意。


    岑驥回了個禮,不是很能拿的準這人的立場,心頭焦躁更盛。


    ——不好的預感,沙場曆練出的直覺告訴他。


    那又如何?左右誰敢攔他,一並殺了就是。岑驥壓下這份不安,大步邁上樓梯。


    她房間的燈還亮著,透出的橙光讓岑驥冷硬的心融化了一些。


    他的燕燕,這些天她忽然變得柔情款款,總是熱烈又稚拙地回應他的情意,雖然時常會羞澀,眼裏的關切和渴望卻那樣真實……


    不,真實與否他早就顧不上去思考。帶走她,然後長長久久的在一起,隻要在一起,總能從謊言裏造出一個真實來。


    岑驥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房門前,正巧門從裏麵開了,小春手裏端了個托盤,躬身退出來。


    而房間裏……壓抑的、痛苦的啜泣聲。


    竟還傳出一抹醇厚的酒氣?


    !


    岑驥眉頭擰起,拉住小春問:“為什麽哭,誰給她飲酒?發生什麽了?!”


    小春總是很怕他,縮起身子,支支吾吾道:“酒、酒是娘子自、自己要的。下、下午娘子出去了一趟,回來就、就一直哭……奴婢沒問出來緣由。”


    岑驥不耐煩,沒等小春說完就拉開房門,闖了進去。


    ……她隻穿了單薄的衫裙,跪坐在蒲團上,一個細瘦的雪色身影,上身伏在案上,肩膀輕輕顫抖。


    刻進骨子裏的教養,即使醉酒在哭,她也姿態優雅。


    岑驥無心觀賞,幾步衝到案前,帶著十二分小心環住她纖細的身體——怕身上的寒氣太重,不敢抱緊。


    他強行壓抑住急躁,沉聲問:“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暖紅跳動的光裏,她的睫毛顫了顫,一顆還掛在上麵的淚珠掉落,然後那對黑白分明的眼睛才露出……


    眼裏沒有往日的清澈,濕霧彌漫,笑意盎然,岑驥卻不知為何打了個冷戰。


    “我好熱,你身上涼涼的。”


    她順勢滾進他懷裏,柔若無骨,嬌媚可人,可紅唇裏吐出的話卻猶如利刃:


    “你抱抱我呀,阿衡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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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岑驥身子一僵,從來不知曉畏懼的心竟忽然想要閃躲。


    連呼吸都靜止了,好像一喘息就會牽動起冰冷的怨恨和刻骨的疼痛,岑驥不動聲色,驟然鬆開環在她周身的雙手。


    一定是聽錯了,他竟會這樣想,像個懦夫一樣不敢麵對。


    怎麽可能聽錯,心裏分明清楚。


    何況她並不準備放過他,剛鬆開懷抱,卻被勾住了腰帶,這些日子她指甲養的很好,原本就纖如嫩筍的手指,更稱得指尖蔻丹紅豔水潤……不想弄斷她漂亮的指甲,岑驥隻能一動不動,任她撞進懷裏,自己反而跌坐在蒲團上。


    ……是鳳仙花,還是千層紅?


    腦裏一片空白,閃過荒謬的念頭。還是小葉兒許多年前教他的,染指甲的花名,他從來沒分清過……他為什麽要想這些?


    李燕燕放肆地抱上他的腰,芬芳醇厚的酒氣裏,她酡紅的臉蛋抵在他的胸口,不安分地蹭著,仿佛隔著衣料蹭在他心上,酥癢酸澀。


    岑驥心一沉,本能地預感到,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他不會喜歡聽。他應該當機立斷,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房間,岑驥想。


    可他依然沒動,更有罪惡的欲念從深處升起,情難自抑,隻能邁向沉淪。


    岑驥絕望地閉上眼,喉結上下一動,沙啞道:“燕燕……”


    李燕燕聽了,從岑驥領口處驀然抬起臉,眼神迷茫,似乎在努力思考,忽而,綻出一個狡黠的笑:“阿衡哥哥,你叫錯了。”


    她側身偎進他懷裏,拉起他腰上的纓絡,用指甲尖一一理順,細聲細氣道:“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再叫我的名字,要叫‘小殿下’。是你說的呀,你不記得了麽?”


    “是麽……”岑驥試圖從她手裏抽回纓絡,沒成功,頹然一笑,生硬道:“……小殿下,明知酒量淺,為何還要飲酒?”


    “隻有一杯!不……幾杯來著?三杯,最多三杯!”她眯起眼,似笑非笑,“阿衡哥哥,你別怪我,我今日很高興。”


    “……好久好久沒這麽高興了。”她歎氣,又往懷抱裏偎了偎,很舒服的樣子。


    岑驥凝視著懷裏的人,一根根撥開她淩亂的額發,僵硬道:“是麽?什麽事讓你這麽高興?”


    李燕燕興奮地轉了個圈,雙臂環上他的脖頸,目光閃亮,道:“我回來了,三姐也不在了。阿衡哥哥,我們終於能在一起了呀!”


    岑驥眸光一凜,下意識想要推開,可她非但像藤蔓一樣纏人,麵上還露出傷心可憐的神色,還沒說話,淚水先已盈眶:“阿衡哥哥,我原以為自己能放下的……可,可是我後悔了,後悔去和親,後悔離開你,這一年多來,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你!”


    李燕燕啜泣了聲,露水樣滾圓的淚珠順著香腮滑落,小心翼翼地問:“皇命難違,我不怪你和三姐了。我、我想要活命,想去見你,被迫委身他人,你也別嫌棄我,好嗎?”


    “是麽……”岑驥放棄了,隨她抱著,自暴自棄,語氣森然,“他是……什麽樣的人?”


    “一個亂賊,很凶的人,”李燕燕一個哽咽,拳頭攥得很緊,“我、我不敢反抗他……他目無法紀,凶狠殘暴,若不順著他的心意,他真的會殺我。他連哭都不許我哭,你知道我最愛哭了,有很多次都堅持不住了,也隻能忍著……如果不是想再見到你,我恐怕也撐不下去……”


    岑驥咧咧嘴,無聲冷笑,手掌停在她頸後,似乎不知該掐住,還是該幹脆劈下去。


    酒醉的人猶然不覺,語無倫次地念叨:“……你知道嗎,那一次在鎮州,他邀你去他家,是存了殺心的。你知道有多危險,阿衡哥哥,要不是我與他虛與委蛇……我聰不聰明……”


    “他說我是他的花紅,強占了我,我……我想,他至少也救過我的命,就當是報恩,把身子給他,哄他高興,才能、才能……啊,現在好了,我也不欠他什麽了,斷個幹淨,我以後是阿衡哥哥一個人的。”


    別說了,別這樣,岑驥聽見自己心裏絕望的嘶吼。不能這樣對我,讓我以為能從茫茫世間抓住些什麽,再把這一線希望無情抽走。


    沒人可以這樣對他!


    岑驥強硬地捏住李燕燕的肩膀,不顧她低聲抱怨,左搖右晃,推開她,逼她坐直。


    “你……”岑驥目光幽暗深邃,聲音微顫,“我小看你了,你竟能做到那種地步,對你而言,有什麽是不能拿來交換利益的嗎?”


    李燕燕似乎根本沒聽到他的問題,她燥熱不堪,扭來扭去,無奈岑驥雙手堅硬如鐵,最後隻能放棄。


    可接著,她卻又專注地與衣帶搏鬥起來,毫無章法地將綾衫拉扯開來,退紅抹胸上麵,大片袒露的肌膚瑩潔如玉。


    這時,她才舒了口氣,咯咯笑起來:“阿衡哥哥,你呀,我絕對不會拿去交換利益的,是你呀——”


    話沒說完,肩上的手忽然收緊,力道重到不適,李燕燕吃痛,不由□□了聲。


    岑驥眼底激流湧動,一刻想緊抱住她,揉搓進骨血裏,一刻恨不得撕碎她,生吞活剝了,從此了無牽掛。


    醉意酩酊,頭不由自主垂下來,李燕燕困惑地眨眼:“阿衡哥哥……你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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