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慶沅倒沒和她計較,隻是還哼哼哈哈喘著粗氣。


    李燕燕嗤笑了聲,若有所思道:“從前本宮替皇兄做策論,被盧相抓到了,給了個‘乙三’,還評了一句‘牝雞司晨,貽笑大方’……哎,本宮一直以為那篇策論可以拿‘甲一’,回頭還被皇兄嘲笑,賠了他一隻藍嘴鸚哥……”


    盧慶沅眼神一凜:“當初臣便想提點殿下收斂,不要越界,不要管不該管的事……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殿下還和從前一樣,小小年紀,眼裏盛滿了不該有的野心。”


    李燕燕笑意不減,反唇相譏道:“盧相也和從前一樣,挺大的歲數,卻沒學會說人話。”


    “你!”李燕燕以往總是虛假的客氣,盧慶沅沒料她如此直接,胸膛鼓了幾下,才強行抑製住,勉強沒有失禮。


    馮敬賢卻差點沒繃住,臉頰鼓起,以袖掩麵才沒笑出聲。


    “盧相,”李燕燕卻正色道,“古存茂如今還在打天下,一意擴張,內部人心齊聚,這時與他對抗,有可能挫其鋒芒,卻也有可能反而讓他們緊緊抱成一團。”


    “本宮以為,物不極則不反,惡不極則不亡。等古存茂打下天下,治理天下,給底下的人封相拜將時,我想他會遇到比今日更難的局麵——那才是我們擊垮他的機會。”


    “盧相力主對抗古存茂,朝中支持者卻不多,盧相難道沒想過原因?我們和古存茂纏鬥起來,便宜的可是我二哥,和七弟……嗬,我知盧相心懷天下,並無私心,換了別人可未必,恐怕會以為盧相還拘泥於禮教,一心奉二哥為大周天子呢。”


    盧慶沅開口欲辯,李燕燕抬手製止,道:“盧相,無論你信與不信,收複失地、驅逐蠻夷、平息內亂……至少在這幾件事上,本宮是同你一道的,日後你自然會知道。”


    “若有朝一日盧相發現自己也需要朋友,本宮的大門永遠都對先生敞開。現在……反正說再多也追不回岑將軍了,不如我們早些上路吧,我也甚是思念皇兄。退下吧。”


    盧慶沅臉色幾度變換,最終還是施了一禮,轉身走掉了。


    “哦,對了,”李燕燕等他出門,又喚,“馮敬賢,你留一下。”


    馮敬賢訥訥地轉身,跪下叩了個頭:“臣無能,誇口瞞盧相到晌午,卻沒做到。”


    “那個啊,無妨。”


    李燕燕擺擺手:“想哪兒去了,我不是要和你說這個。”


    馮敬賢疑惑地抬起頭。


    李燕燕笑道:“我是想,與其和通身上下沒毛病的人合作,倒不如選盧相這樣,有缺點,才好拿捏。”


    馮敬賢苦笑:“臣不也一樣。”


    李燕燕看了他一眼,卻說:“你分明是樞密使了,手上攥著的權力不比盧相小,他卻對你頤指氣使……被看低沒什麽,我知你心裏抱負不比他小,是可造之材。盧相剛直,看不起女人,也看不起閹人。這是我們的優勢,不是麽?”


    馮敬賢一時眼神複雜,默了半晌,說:“是,臣曉得這個道理。多謝殿下寬慰。”


    李燕燕又笑:“當初那事,我說的話太狠了,後來一直感到抱歉。誰還沒有年少荒唐的時候呢?……雖說當初你確實把我給嚇著了。”


    馮敬賢白淨的臉頓時紅了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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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一路向南,雨水纏綿,運河不宜行走,道路也多有垮塌,李燕燕的行駕終是錯過了新年和十五,將將趕在太和二十二年正月的最後一天抵達了東都揚州。


    春雨霏霏當中,依j有無數民眾夾道迎接,歡呼聲響徹天際,人人皆知陛下最看重的親妹、加號定國長公主的李燕燕還朝了。


    李燕燕望著陌生的街景,向外揮手致意,容貌卻掩藏在麵紗之後,微風拂過,若隱若現,更引得市民爭相擠向前列,鸞車越走越緩。


    鸞車走了大半天,終於停在了宮門前,李燕燕換乘肩輿,往宮室深處行去。


    這座皇宮在大周立國初年曾作為行宮使用,後來隨著朝廷衰微、藩鎮興起,皇室許久不曾東幸,這座行宮也荒廢了多年。


    想來四哥登基後重新整頓了一番,宮道都換上了新鋪的青石,幾座大殿屋頂上金光閃閃。隻是再往遠處看,仍有不少尚未休整的殿堂,細雨中依稀透出往日衰頹。


    宮道曲折,即將到達凝華殿時,前方帷幕旗幟招展,華蓋下新帝李夷光早已親率後宮等候在殿前。


    李燕燕遠遠看見那個柘黃色衣袍的身影,眼圈倏j紅了。


    肩輿一停,她迫不及待地跳下來,奔向四哥。


    李夷光也快步上前,伸出雙手,麵帶唏噓之色。


    將要觸到四哥,李燕燕還是頓住腳步,款款行禮,口稱:“皇兄。”


    這一拜還沒拜到底,就先被李夷光攙住,他笑的明朗,拉著妹妹親熱道:“燕燕同朕說什麽客氣話……嗬,這一年多不見,燕燕長高了半個頭,漂亮的朕都不敢認了!”


    四哥親切不拘禮儀,李燕燕終於找回一絲久違的熟悉,抿嘴笑:“皇兄這是嫌棄我從前長的醜呢。”


    李夷光又哈哈大笑:“朕的妹妹,自j隻有朕可以嫌棄。”


    再看四哥,身如玉樹,發如鴉翼,隱約和從前有些不同,卻很難說出哪裏不同。兄妹倆生的很像,如出一轍的線條,放到女子臉上略嫌寡淡,於男子卻俊秀淡雅得恰到好處。


    隻是,和李燕燕自己清明剔透的雙目不同,四哥的眼睛更像父皇,淺淡的眸子總是柔和如霧,很容易叫人生出親近之感。


    四哥看起來脾氣很好,實際脾氣也很好,拉住李燕燕的手,與她一一介紹後宮諸人。


    皇後孫氏年紀也很輕,已j有孕在身,典雅的鵝蛋臉有些浮腫,仍微笑著,大大方方地同李燕燕聊了幾句家常。


    李燕燕淺笑著,一一回應,看著孫後高高隆起的肚子,頭腦裏卻免不了憶起舊人——去年她離開長安時,四哥的郭王妃也懷了五六個月的身子,如今卻不見她和她肚子裏那個孩子的身影。


    不止是郭妃,站在麵前的這些千嬌百媚的女子,沒有任何一張麵孔是她熟悉的。


    直到進入大殿,擺上宮宴,李燕燕仍沒看見幾張熟臉。舞樂喧嚷,花團錦簇,卻好像陷入了無邊寂寞當中。


    廊下群臣的筵席上,當先的仍是江南世家為首的公卿們,她依稀瞥見了鬢發花白的鄭將軍,卻見他埋頭喝悶酒,似乎不大插得進去周圍人的談話。


    不過,更令李燕燕不安的,還是四哥的情形。


    方才初見,大概是由於兩人都充滿了重逢之喜,李燕燕才沒察覺到四哥氣色不佳,這會兒坐到燈火輝煌的堂上,才看出他麵帶灰敗之氣,不說話時目光飄忽,頗顯萎靡。


    ——而自從開宴,四哥舉杯飲酒的手就幾乎沒停下來過。


    “燕燕,蜜漬梅,你從前喜歡的。”李夷光叫宮女傳來一碟梅子給李燕燕。


    小小的白瓷碟裏,各色蜜梅被擺成精巧的花球,看著便讓人口舌生津。


    “江南盛產此物,這裏麵有白梅、椒梅、薑絲梅,還有梅餅和梅球……燕燕要是喜歡,以後可以天天吃。”李夷光說著,又飲下一杯酒。


    李燕燕起身拜謝,回到席間,撿了梅餅丟進口中,卻覺酸澀難耐。


    之後想再同四哥說些知心話,卻沒了機會,筵席進行到一半,年輕的皇帝陛下已j酩酊大醉,被宮人攙扶著,退了席。


    臨走抱歉地對李燕燕說:“來日再召、再召。”


    “長公主殿下……”馮敬賢悄無聲息地來到她身邊。


    李燕燕眉頭微蹙:“陛下總這樣飲酒無度?”


    馮敬賢頭垂得更深:“臣也是聽宮裏人說的……當初穆妃之亂,陛下王府被圍,府上的人差不多全數被燒死,陛下被幾個貼身侍衛藏到密道裏躲了幾晚,後麵才找到機會逃脫……據說,聽了一夜的慘叫,聞了一夜的燒人味……受了不小的驚嚇,那之後常常夜不能寐,唯有喝醉了才能安睡。”


    “……嗯。”李燕燕輕歎。


    曆經離亂,他們所有人都不可能還和從前一樣了。


    李燕燕望著堂下翩翩起舞的女孩子們,忽j有些羨慕她們,這方土地未曾被戰火波及,她們的時光還是喜悅無憂的——不像她,一顆心千錘百煉過,青絲紅顏,殼子裏麵卻已經老了。


    她遺憾地收回眼,起身吩咐道:“走吧,我們去看四姐。”


    **


    福安長公主李瓊仙被安置在月影軒,名字好聽,實際隻是一座二層小軒,位於皇宮僻靜的一角,和大多宮室之間隔著花園流水,又被樹木層層圍住,走到近處才能看見屋簷一角,非但閉塞,更是冷清寥落。


    李燕燕心事重重下了肩輿,沒顧上腳下,綴珠繡鞋一著地,踏進甬路邊叢生的衰草裏,登時濕了鞋尖。


    “哎呀,踩這兒!”小春急忙把鋪好的氈墊換了個位置,叫李燕燕踏上去,又用袖子小心擦去繡鞋上的泥點。


    “拿軟靴來。”小春急匆匆地吩咐婢女。


    馮敬賢臉色陰冷,一是惱怒這月影軒竟無人出來迎接,更是氣憤他幾天不來敦促,下人們竟j連甬路的雜草都不除了,可想平時伺候的有多怠慢。


    “定國長公主駕到——來人,接駕!”馮敬賢扯著嗓子喊。


    幾個低階的太監宮女冒冒失失地跑出來,跪了一地,當頭一個略年長的太監大著膽子道:“請定國長公主恕罪、樞相恕罪,這個時候福安殿下正在睡午覺……樞相也知道,殿下最聽不得吵鬧,咱們也不敢肆意走動,怕弄出聲響,驚擾了殿下。”


    李燕燕沒說什麽,馮敬賢卻發難道:“呦嗬,殿下難不成整日睡午覺,連清理雜草的空閑都不給你們留出來?”


    那太監噎了下,還沒想出如何應對,倒是後頭一個小宮女扁嘴道:“這也不怪咱們,農圃監不給派人,咱們幾個隔三差五薅薅草,清的沒有長的快……”


    李燕燕驚訝:“農圃監為何不給派人?”


    領頭的太監猶豫了下,小聲說:“皇後娘娘統領後宮,娘娘說福安殿下就快出降了,到時候這月影軒也要推倒了重建,現在就不用費事了,倒是遣人把公主的那一份皇田開辟了要緊……”


    “哦……”李燕燕看馮敬賢,後者臉上閃過一絲窘迫。


    “知道了,都起來吧。”李燕燕抬手邊朝裏走,“我先看看四姐。”


    福安公主李瓊仙的生母位份不高且早逝,但她自幼貌美,從三四歲起就人見人愛,又有寬和賢惠的宋德妃照拂,李瓊仙在宮裏也算過得順風順水,倒比李燕燕這個皇後所出的公主更得熙宗疼愛。


    宮女們挑開簾子,李燕燕走到屏風前,腳步緩了下來。


    四姐比她年長四歲,又生的高挑豐腴,未到笄年看著已經像大人了。大多時候,李燕燕在四姐眼裏不過是個瘦巴巴、不起眼的孩子,四姐又不似三姐那般和氣,幾乎很少正眼瞧她。


    李燕燕想了想,竟想不出兩人從前有過什麽私交,世間最疏遠的姐妹也不過如此。現在,她自j也沒太多話能和四姐說。可總是要見一見的。


    她歎了口氣,來到四姐床前——卻愣住了。


    李瓊仙已經醒了,整個人縮在木床一角,被子蒙在頭上,隻露了眼睛出來——曾經明眸善睞的雙目,如今卻空洞無神,猶如兩汪死水。


    她見李燕燕走近,細瘦的手指緊攥被角,又往角落裏縮了縮,嗚咽道:“誰……你是誰?別過來,別……”


    李燕燕默了下,在床邊坐下:“四姐,是我。我來看你了。”


    可對麵的李瓊仙隻是喘氣越來越急,含糊叫著:“誰?……你是誰?”


    李燕燕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耐心說道:“我是燕燕,你的六妹,四姐不認得我了嗎?”


    “燕燕……燕燕?”李瓊仙低聲念著,似乎不大能理解這兩個字的含義。


    突j,她從被子跳出來,握住李燕燕的胳膊,雙眼閃光:“燕燕!小六兒!”


    李燕燕被四姐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了一下,可更令她吃驚的是,昔日最講究衣飾的四姐如今卻隻鬆垮裹了件布袍,素麵朝天、首飾全無,連頭發也胡亂披散著……昔日漆黑如瀑的長發,現如今已夾雜著不少白發。


    四姐的容貌依j是美麗的,卻不複從前驕傲明媚,她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像即將燃盡的柴火,照射出瘋狂而淒豔的光芒。


    李燕燕心中悲涼,拍拍四姐的手,說:“是我,我是小六兒。”


    李瓊仙蹲在她身前,歪著頭,像是不高興似的埋怨道:“小六兒,你怎麽總不來找我玩?再這樣,我可不跟你好了。”


    說著,拉著李燕燕的手晃了晃,雖是埋怨卻不舍得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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