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胡夫人去世,李燕燕既因促成古存茂再婚而愧疚,同時也真的很喜歡胡夫人和她的孩子,便經常和英娘一起照看寧兒安兒。在鎮州時,寧兒一度很依賴信任她。


    可是對於不到十歲的孩子,分開四年,不通音訊,幾乎等同於隔了一生一世。這次在洛陽重遇,寧兒長成了胡夫人所期盼的、乖巧懂事的女孩兒,卻已經不大認得李燕燕了。


    李燕燕也隻好問候些日常吃穿、習學的閑話,撿些新鮮的、好玩的事請說給小丫頭逗樂,用場麵話充過了這一場相見。


    寧兒告辭後,李燕燕一個人坐在廊下,惆悵了很久很久。


    見過寧兒,一直壓抑著的、對另一個孩子的思念,無法抑製地漫上心頭。


    若她離開太久,那個年紀更小的孩子,阿琇,是不是也會忘了她?


    若是那樣……


    李燕燕不敢去想,終於在陌生的國度裏,黯然垂淚。


    ……


    岑驥出城,一日內視察了幾處營地,快馬加鞭趕在黃昏前回到宮中,卻沒見往日等候的人迎上來。


    宮女萬分小心地稟告,周朝公主和安陽公主見麵時還好好的,過後卻眼見的低沉下去了,把左右侍奉的人都攆的遠遠的,一個人對著荷花池默默發了半晌的呆。


    岑驥眉頭皺起,來不及更換滿是塵土的衣衫,就邁步往園子走去。


    這時節,正逢清荷初綻,清風送香,李燕燕臉上淚痕早幹了,岑驥過去,看見的隻是輕盈飄逸的紗帛、烏雲重染的鬢發,和淡若冰霜、神色哀婉的女人。


    她容貌一直是淡淡的,即便雍容宮裝在身,也顯得輕靈多姿,讓人不禁端出最謹慎的態度去嗬護,生怕一個大聲、一個妄動會驚擾到她。


    即使相識這麽多年,明知李燕燕不是會輕易受怕的人,岑驥有時也還是會被表象迷惑,最是看不得她難過,好像堅硬如鐵的心頓時化作一灘軟泥,比她更疼上幾分。


    現在便是如此。


    他心頭升起焦躁,幾步跨過帷幔堂座,來到廊下卻又收住步子,也跟著坐下,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麽。


    可李燕燕麵容平靜,聽到他過來,淡笑轉身:“你回來了。”


    岑驥卻是知道的,她總將心事藏得很深,看模樣聽聲調,很難揣摩出她的心思——隻有沒出來迎接這件事是實在的,說明她的確不大開懷。


    岑驥飛快過了下腦子,想著自己應當沒惹到她,問道:“見了寧兒,怎麽反而不高興了?”


    “啊?哦,是她們和你說的吧……”李燕燕搖搖頭,“談不上不高興,隻是寧兒都記不起從前的人和事了,我卻還都記得,總是有些悵惘吧……”


    她又笑笑:“別說是我,寧兒也記不起太多胡夫人的事了,那時候她還是太小……唉,母女一場,緣分也隻是這樣淺……”


    岑驥在某些事上總是過分敏銳,從她這句平常的話裏也察覺到了深蘊的內涵。


    他望著蓮池,意味深長道:“寧兒安兒,你我,都是命苦之人,年少失恃……可有的緣分,不必那麽淺。”


    李燕燕不語,轉頭看他。


    岑驥笑著在她臉上掐了一把:“那麽吃驚幹什麽,擔心我知道你的秘密?可我總忍不住打聽你嘛,所以早都知道了……哎……若這一戰得勝,咱們能順利大婚,就把那個孩子接過來吧。”


    即使是李燕燕,也被他石破天驚的一句弄得不知如何應對,臉上不大自在,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響。


    “我說真的,”岑驥卻越發認真起來,“做母親的,舍不得離自己的骨肉太遠,總是放在身邊、一刻不離才好,我都懂。其他的事也都有我,風言風語不必在意……你看啊,我和小葉兒也不是一個爹生的,這種事在民間挺平常的。”


    岑驥自說自話,李燕燕有些著惱,別過臉去,心情複雜:“我沒什麽好在意的呀。”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1-07-1511:04:14~2021-07-1613:26:2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江湖騙子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78章


    “唉——”


    “唉——”


    廊下傳來幾聲歎息,憐青、惜翠和幾個小宮女都忘了規矩禮儀,一個個懨懨倒在席子上,有氣無力地扇著扇子,在難消的酷熱裏尋求一絲清涼。


    還沒入伏,已經熱成這樣了。


    李燕燕從冰堆後頭抬起臉,窗外烈日當空,一絲雲彩的痕跡也找不見,空氣也稠滯粘凝。


    ……已經說不清是連續第幾天沒下過雨了。


    臉一離開冰堆,額角便已經沁出汗珠,李燕燕從懷裏拿出帕子擦了擦,又重新靠近那堆越化越小的冰……這幾日,她是一步也不想離開屋子。


    可很快,連這點冷氣也要沾不到了。即使宮裏的冰先緊著她和寧兒安兒用,可皇宮冰窖即將告罄,很快所有人都用不上冰了——這件事把齊常侍急得團團轉。


    從宮牆一角望出去,能看見盈盈嫋嫋的許多簇青煙,那是民間在設壇祈雨,這幾天就沒見青煙斷絕過,可雨還是一滴也沒降下來。


    沒人敢說出口,但很多人都在心裏認定了一件事:今年注定要是大旱之年了。


    魏自立國來幾乎從未停止過征戰,各郡縣的官倉原也不算充實,民間更是少有積貯,災年到來,眼見這場百年未遇的大旱將會毀掉今年秋收,各地求援的折子如雪片一樣,紛紛投往中央朝廷。


    由於這場旱災,岑驥出兵伐晉的計劃也不得不擱置了,除了幾度親往祭拜祈雨,他幾乎日日都在和大臣們商議賑災舉措,麵色一天比一天更深沉,臉頰也日益消瘦下去。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死敵晉國受災更重、受波及的農田範圍更廣,即使朝中減弱了對前線的支持,晉軍似乎也無力大軍反攻,隻是派出小股兵力不斷襲擾邊境。


    北方大旱,南方的日子也並不好過。


    前些日子馮敬賢偷偷遣人傳話給李燕燕,來人扮作內侍,看著中年無須,大概原本就是馮敬賢手底下的內侍。他先說揚州那邊一切順利,各項事務都在穩步推進當中,又說起今年南方暴雨洪澇頻發,年成隻怕至少也要減掉三分。


    “……不過多虧長公主有遠見,這些年倡導屯糧,應當還撐得過去。”那人恭維道,又揣度著李燕燕的臉色,小心問道,“嚴家丞的意思……讓臣請教長公主,是不是適當開倉放糧,趁勢爭取民心,同時也能向陛下和朝臣證明,盧相將您送走是犯了個大錯?”


    李燕燕默默搖了搖頭。


    隻是糧食減產,還不夠慘烈,不足以讓舉國臣民永生難忘,甚至會養出一部分貪得無厭的人……放糧賑災,隻能做一次,必須留到蝗災席卷境內時……


    那人應是,又笑了笑,問道:“樞相其實也叫臣問糧倉的事,不過不是同一件事……樞相說,魏國境內有些地方已經餓殍載道,近來也多有饑民流竄入周,既然現在兩國交好,長公主又嫁入魏國,是不是可以留足儲備,將剩餘的糧食賣給魏國?”


    那人很是唏噓地補充:“您在宮牆之內不知,臣往洛陽來,乞討之人盈路,再這麽下去……唉,長公主人在洛陽,樞相也是擔心您的安危。”


    李燕燕依然搖頭:“馮敬賢和你倒都有善心,隻是這事也還不到時候。回去告訴馮敬賢,別的事不用他瞎操心,隻做好我交代給他那兩件事就行……有結果了及時通傳。”


    “其他富戶商賈願意賣糧,倒也不必攔著。”她想了想,又補充說。


    李燕燕不需要走出皇宮,她前世已經看見過了。饑荒過後,村鎮凋蔽,千裏無煙,屍累如嶽……至今那些情景還常常來到她夢裏。


    可她必須等,等那場蝗災,等魏晉兩國實力消減,等盧慶沅不能再從中作梗,等……


    她必須等待。


    **


    又在暑熱蒸騰中艱難捱過了一個月,七月裏,淮南那邊還沒傳出好消息,李燕燕卻意外等到了另一個好消息。


    徐承意病了。


    潛心蟄伏十數載、一朝魚躍叱吒風雲的一代梟雄,沒有輸給亂世中的任何一個敵手,卻終是被病魔擊潰。在這個炎熱的夏季裏,徐承意臥床不起了。


    盡管晉國將消息捂的很嚴,徐承意何時生病、病因如何都不得而知,可根據探子回報,徐承意數月不曾出現在人前,亦不召開朝會,宮室終日大門緊閉……


    而徐承意的兒子們,更是逐漸將爭鬥擺上了明麵,相互為敵,爭權奪勢,無人理會朝政,更讓飽受旱情之苦的民生難以為繼。


    還有一件事可以佐證晉國內亂——李燕燕隨邵敏逃至蜀中的七弟李夷信,先前依附於晉國,自降為蜀王,這個節骨眼兒上,竟然又悄悄複辟,重稱周帝了。


    天下再度四分。


    蜀中山高地遠,晉國餘威猶存,魏軍名將雲集,淮南錢糧充沃……這些都不重要,李燕燕心裏始終清楚,若叫外族入侵,這些都將會成為過眼雲煙。


    可無論如何,眼下這段,徐承意病倒,魏國內外交困的緊迫局勢得以緩解——這也就意味著,拖延已久的皇帝與周朝公主的大婚,終於該提上日程了。


    由於旱情嚴重,各地歉收,全靠官府調用存糧度日,所以岑驥下令婚事一切從簡。可真正按照禮官擬定的方案將各個事項統籌調度好,也等到一個月後,才將將趕上八月初的吉日。


    大婚當天,從短暫落腳的禮賓館出來,緩緩行過禦街,接受萬民致禮,再進入宮門,去往舉行大禮的乾慶殿……


    乘坐在鳳輿之上、一身華服的李燕燕仍覺得有些難以相信。


    她要嫁給岑驥了。


    她竟然真要嫁給岑驥了。


    前世不過匆匆一睹,令她飄蕩的魂魄從此錨定到了這個人身上,至今她也還想不出是為什麽,可兩人的命運卻仿似纏作一團的亂線,錯綜糾結,越來越難以分開。


    七月底至八月,終於下了幾場小雨,盡管對今年的秋收已經於事無補,卻總算稍稍緩解了炎熱,叫人能夠平靜順暢地呼吸了。


    ——滿頭珠翠,穿著深青褘衣,裹在層層錦緞裏的李燕燕卻無法分享那份暢快,她熱得要命。


    正巧鳳輿抬進宮門,在飛簷垂下的陰影裏,李燕燕悄悄擦了擦額角薄汗,不由唏噓……皇家大婚禮節繁瑣,倒不如之前趁岑驥位卑早些嫁了,省得現在經受這一遭。


    在白石山,嫁娶也就是兩杯水酒、一對花燭的事,哪來的那麽多麻煩?!


    ……


    待到禮畢,移步新房。


    李燕燕坐在大紅錦褥上,已經是疲憊不堪,再抬眼望著眼前人,不免有些恍惚。


    瑩瑩紅燭光輝裏,還來不及換下冕服,通身銳意難掩,眼裏卻透著笑的人——岑驥,他已經是她夫君了?


    熾熱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岑驥穩步向她走來,宮女們小心地端著酒壺杯盞,緊隨其後。


    合巹酒麽……


    李燕燕眼神一凝,心裏有所觸動,蹉跎了許多年,算來她已經是第三次出嫁,才終於真正走到了這一步。


    所幸是和他……


    修長的手指在她眼前比劃了兩下,岑驥立住,揚起下巴,頗有些不滿地問:“想什麽呢?專心點!”


    李燕燕並不怕他,隻是哂笑,倒是後麵端著托盤的宮女驚了一下,險些把酒漿傾灑出來。


    “穩重些,著急也不能先領到賞錢啊。”岑驥今日大概真的高興,竟和小宮女開起了玩笑。


    可惜他平素行事過於嚴厲,這時突然開玩笑也沒人敢笑,那端著托盤的宮女更是麵色變了又變,像是要請罪,卻又不很確定。


    “噗——”李燕燕輕笑。


    岑驥淡淡掃了她一眼,直接從托盤上拿起酒壺,斟滿了兩杯——那神情,好像在說“有你怕的”。


    李燕燕從他手裏接過酒盞,想起自己可憐的酒量,臉頰一熱。岑驥穩穩坐到她對麵,兩人手腕相疊,高高舉起,一飲而盡。


    入口那一瞬清列甘醇,可還沒品過味來,酒液已經順滑入肚,酒氣也很快消散。


    岑驥低笑,這才湊到她旁邊小聲說:“知道你不中用……叫人挑最清潤的羊羔酒,還給你摻了一半的水。”


    也不知怎的,分明兩人相識已久,做過了那麽多親密無間的事,就連在這洛陽皇宮裏也已經相偎相伴了近百日,可一同飲過合巹酒,好像還是悄無聲息地改變了什麽。


    這時再聽岑驥說這話,李燕燕忽然湧起別樣的情緒,分明不會醉人的酒,卻使她的頭暈暈乎乎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樓空春色晚(重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伏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伏寒並收藏樓空春色晚(重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