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邊寫道:坐地成煙雲化形。


    橫批:煙雲客棧。


    葉玉棠十年前見著這兩塊扁,說道:什麽狗屁文章。


    如今看到,還是想原封不動地贈送這六個字。


    謝璡卻讚道:“好意境!”


    ……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客棧大門敞開,裏頭寬敞整潔,當然,還有點空曠冷清。


    大門正對一個供台,台上端端正正擱著個扇托子,上頭置著個骨扇似的東西,半截胳膊長短,周身漆黑,上頭描了鎏金的蔓草。


    此物正是葉玉棠從前用的兵器,名作“長生”。


    當初被她當掉了,如今不知如何流落到了此地,成了終南論劍的頭籌。


    得頭籌者隻能擁有它一年,第二年終南論劍前夕,自當交還給劫複閣,再由劫複閣親自轉交到下一任頭籌手中。


    明年便是論劍第一日,所以劫複閣將它搬到這最顯眼的地方,透透氣,納納涼,明天一早,估計就會抬出去,擱在那塊劍老虎立的牌匾“則不知老之將至”的旁邊。


    若第一次看到,定會思索“這是個什麽玩意兒?”


    它看起來是個折扇,其實也可以當折扇使,若是你力氣夠大。畢竟普天之下的折扇,大多講一個輕便。重達近十六斤的,倒是少見。


    你可能會問:“普天之下,兵器眾多。雖說也不乏以扇為兵器之宗門,可你怎知得頭籌者,拿著這把扇子,必會稱手?”


    因為除去是個折扇,它還可以是很多東西。


    長孫茂第一次拿著它走到她跟前,笑嘻嘻的給她看這件寶器。


    她那時從他手中接過,把玩了一下,好奇得很,問他:“這是什麽兵器,怎麽這麽沉?”


    “它什麽都是。”


    “什麽都是,何解?”


    “棠兒,你看好了:它看起來是個扇,實則是劍。一觸而開,便為雙劍。一合而就,此為刀,亦可為雙刀……此為鉞,此為斧,此為棍,此為杖;最長便是如此,此為槍。若隻為扇,匣中可放置百餘枚銀針暗刃。怎麽樣,厲害吧?”


    盈盈一握,運力一抖,這截短棍便一截一截隨之抖落。伴隨幾聲悅耳機栝響動,此物便隨他所需,契成各種兵器。


    “天下無人可以精通十八般兵器。製這樣一件,必是對世間武學一竅不通。有匠才如此,卻浪費之極。”


    “那倒是。不過,天下‘無人’倒說的不對,千百年間總會有一個。輪到這百年,便遇到一個棠兒。薛匠師以慧孛流隕製了神兵兩件,一件鎏金蔓草,便是這長生。這千年裏,長生有幸遇見棠兒,如今我討來贈你,你可別辜負我。”


    “另一件呢?”


    “另一件鋈銀海棠,名作談梟。”


    ……


    跑堂的打量兩人,笑道:“鬱姑娘,您是來定龍頭的麽?整個鎮子上的掛單客,就差您——您可算來了。”


    葉玉棠忽地回神,“啊,正是。還剩了幾個人?”


    跑堂答道,“也就還剩……”他琢磨半晌,到底那人沒留下名姓,也就猶豫的說,“就剩那個自詡武曲的姑娘了。昨日您請她去過雪洲客棧,見過她功夫了吧?要不就定下她了?”


    葉玉棠略一沉思,道,“我想再試試她功夫,可否?”


    跑堂應道:“自然可以,我這就去請她出來。”


    兩人被請去坐在八仙椅裏,接著又送來了兩盞熱茶。


    葉玉棠喝不出個所以然,謝璡卻在隔壁椅子裏品了又品,直誇讚道:“好茶!好茶!”


    她悶下半盞,苦得直皺眉頭。擱下茶盞,正待要拿起酒壇,人就來了。


    葉玉棠聞聲抬頭,隻見跑堂領著那個高挑漂亮的女子下樓來。


    昨夜她睡熟,隻看了個臉。今日這女子作一身黑色短打裝束,不算的長的頭發,在腦後束了個短馬尾,不知是馬尾束得過緊還是天生就是如此,那女子略窄的丹鳳眼,眼尾上翹,幾乎要連帶著兩撇英氣十足的眉毛一塊兒飛進鬢角裏。


    走路時,步履沉穩。看人時,不怒自威。


    打扮幹練利落,氣場強勢非凡,周身上下,從頭發絲兒到靴子尖兒都寫著四個大字:我乃武曲!


    葉玉棠看看她,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扮相,心裏想著: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坐在他身旁的謝璡直接站了起來,支支吾吾說道,“前輩,好久不見。”


    這位“前輩”看他一眼,幹幹脆脆的嘲諷道,“不是昨天才見了麽?”


    太精彩了,他大爺的,居然連講話口吻都這麽像,簡直跟照鏡子似的。


    她心道:這倒怪哉。從前市麵上是有不少她的畫像,不過大都將她扭曲了,畫得她似妖似魔,不僅可以嚇小孩,還能擋桃花。


    見過她的人也不少,但是了解過她的,卻不多。此人走路步法,說話語氣,竟真同她有六七分相似,沒一定時間的了解,恐怕模仿不了這麽像。


    我認識她嗎?她心想。


    趁葉玉棠琢磨的功夫,“前輩”直截了當地問,“你找我試功夫?不是試過了嗎,不滿意?”


    葉玉棠笑著說,“滿意,就是當時沒看清,想再看一次。”


    “前輩”說,“你當我耍猴的?”


    葉玉棠道,“試不試的啊?”


    “前輩”低頭看了看她的腿,說:“同誰試?”


    葉玉棠道,“肯定不是我啊。”說罷又衝謝璡眨眨眼,“他跟你試,我看。”


    謝璡一臉茫然:“還試?”


    “前輩”笑了,“試當然可以,不過不巧,我兵器丟了……”


    謝璡正要講話,葉玉棠立刻打斷他說,“正巧,他帶了兩把劍。”說罷朝他使了個顏色,“劍呢?還不快給武曲。”


    謝璡慌忙雙手奉上。


    “前輩”猶疑地接過,有點不解。


    葉玉棠笑道,“怎麽,不慣使劍?”


    “前輩”也一笑,“這世上還有我不慣使的兵器?”


    葉玉棠一時不知她是在自誇還是誇自己,一時有點飄飄然。


    接著又問,“怎麽稱呼?”


    總不能直呼武曲吧,怪臊的。


    此人卻說:“這倒無妨,姓名不過代號罷了,你稱我什麽,均無足掛礙。”


    葉玉棠:“……”


    此人拔劍看了眼,對謝璡抬一抬下巴:“來。”


    謝璡兩步上前,抱拳道,“前輩,請賜教。”


    話音一落,“前輩”直上兩步,忽如閃電奔雷般地躍起,一劍自他頭頂劈下!


    謝璡回神不及,橫鞘去擋,生生受下這十成十的力道,被劍氣震地猛退十餘步,屁股砰地撞到一張案幾上。


    “前輩”卻未再近前來,隻是將持劍的手背至身後,說,“怎麽樣?”


    謝璡以發麻的雙手揉了揉屁股,站直身子,“歎服。”


    他說的是實話。“前輩”反應遠快過他,且機變靈活,以他的能力,遠不足以應付如此身法。


    思及此,葉玉棠說:“你既知道他打不過你,還趁虛出招,枉叫別人喚你一聲前輩,你自認這前輩當的像嗎?”


    “前輩”聞言,自負一笑,道,“那我就讓他三招。”


    葉玉棠說,“才三招?不如十招起步吧。”


    “前輩”一愣,轉而道,“那又有何難?小孩,上!”


    謝璡卻遲遲不肯近前,為難的說:“我真的打不過啊。”


    葉玉棠道,“她都說了,讓你十招。”


    “別說十招,哪怕讓我一百招,我也打不過,何況前輩是女子,我是男兒,叫她讓我十招……”謝璡麵露猶疑,“實在丟人。”


    葉玉棠嗤笑,“你還知道你是男兒,你雪邦男兒,大敵當前就是如此臨陣退縮的,可真是不丟人啊。”


    謝璡聞言,兩耳羞紅,心道,哪怕一成勝算也沒有,到底也要一戰的。


    閉眼回想早已爐火純青的月影劍八式諸多變招,深吸口氣,提劍上前。


    一睜眼,看到持劍而立的那張倨傲笑臉,剛找回的三分自信被一擊即碎。


    不戰而自潰,心也慌慌,步也趔趄,步履一斜,一劍刺歪出去。


    “前輩”劍都不曾拔出,稍稍往側一讓,謝璡踉踉蹌蹌,朝她身後衝出四五步。


    “前輩”噗地笑出聲來。


    葉玉棠卻皺著眉頭盯緊,大喊:“謝璡,第九式!”


    他慌道:“剛學成,練的不熟!”


    她說,“歸妹第一,無妄第二。”


    謝璡陡然聽得這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結合前幾月方才記住的月影劍九式,劍鋒鬥轉,從自己背後,翻身斜刺而出;激得“前輩”不得不拔劍,反身陡擋。


    鏘地一聲,謝璡但覺虎口一麻。


    這招雖未近得她身,謝璡卻覺出此步法與劍招結合的玄妙之處。


    因此,在她下一句“損益坎漸”出口之前,便已劍走步遊,手中劍亦使得淋漓頓挫。


    一邊疾攻,一邊心中不住大喊:好!好渾脫的劍器步法!


    “前輩”雖隻守不攻,卻嚴防死守,潑水難進。


    兩人在廳堂中移身變位,越走越快。


    葉玉棠看在眼裏,漸漸琢磨出了點端倪:起初看去,她的確厲害。她厲害在旁人所不及之處,便是快。快的好處有太多太多,自古以來,這快的優點已被道過無數次。既然快這麽好,自然有人為求一“快”字走捷徑,“但求一快”,不知可以掩蓋住多少下盤虛浮與內息空洞。


    還好她眼夠毒,八|九招之中,看出此人不過是個華麗空殼子罷了。


    而且,此人不但內力無幾,還有點子鬼蜮伎倆:謝璡天資不錯,悟性極佳,底子更是夯實,隻是經驗不足,且從未應戰過此等高手,劍招拆解不及,不免始終落得下風。但他此刻應戰,本就有點“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氣勢,硬著頭皮接招,雖錯漏百出,卻錯有錯著,一式“畫棟飛雲”之後,直擊氣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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