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告訴他那人麵貌如何,江映一定猜得到!


    萍月微微頷首,“我不信。這樣隨便聽信謠言,我便不當他是我朋友。”


    江映點頭,“鼠目寸光之人,才會飲鴆止渴;心術不正之人,才會癡迷於一步登天。這兩種人,都不值得欣賞交際。”


    萍月想了會兒,突然說,“姐姐不是那種人。”


    江映一怔,稍加思索,似乎才回憶起往日種種,繼而說道,“你姐姐,很聰明。偶爾會動些歪心思,說是狡黠也不為過。有一日會不會聰明反被聰明誤……我說不好。不過她為人重義氣,瑕不掩瑜,我十分欣賞。”


    萍月道,“說不好?你也不了解她?”


    江映笑起來,賞了她一個暴栗,“傻丫頭,切不可叫人給琢磨透了,凡事留幾分餘地,方能長久。”


    萍月揉揉額頭,很認真的問,“如果姐姐回來,你會和她重修舊好嗎?”


    江映想了想,笑著說,“若她還和從前一樣美,若她仍有意於我,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那為什麽,”萍月聲音漸漸小下去,委委屈屈的說,“……換作我就是不可以?”


    ·


    四月將至,劍南道忽然瘟疫四起,數日之間,便空了五座城鎮……這是應驗的第一件事。


    江映離開梧州,一去就是大半個月,獨留她與薛掌事在梧州城等瘟疫平息的消息。有一日,一隻胖鴿子飛進院子,跌跌撞撞地撲進萍月懷裏。萍月笑著摘下鴿子腿上的信筒去找薛掌事,走到半道,忽然心念一動,將裏頭的信紙取了出來。


    寥寥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寫著:萍月安好?帶她來桂州見我。雲碧。


    她將短短一截信紙翻來覆去讀了不下百遍,最後走進自己房中,呆坐在書桌前。


    而後,將信紙夾到《詩經》之中,合上書頁,若無其事的研墨,在紙上寫下: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寫著寫著,紙上的字一個接一個暈染開來。


    萍月趴在桌上,哭到不成聲。


    葉玉棠猜想:她究竟是為什麽哭呢?


    如此麵不改色的犯錯,故為自己感到羞恥?


    一聲一聲水滴滴落到紙上,她望著眼前一片漆黑,始終想不明白。


    ·


    和江映一起回來的,還有江凝夫婿方無量落入貓鬼陣的消息。


    自打入贅雪邦,每每說起此人,往往都說“江湖情敵”或是“江門女婿”,方無量這個名字漸漸少有人提及。直至最近聽說他失陷“貓鬼”,眾人才漸漸想起,此人娶江凝之前,曾是青城仙都大弟子。也因此,除瘟疫,捉拿蛇母,為老丈人除去心頭大患,方無量自然一馬當先的,嚐到了貓鬼陣的厲害。


    但入貓鬼三五日,枉做枯骨寄餘生。


    彼時劍南道以南上百城邦,遍布蠱陣,幾近已無人可入。江餘氓哪怕立刻聯手六宗,卻早已無法挽回女婿性命。正值焦頭爛額之際,雪邦收到一封傳書,言明向他討一個名叫“何萍月”的女子。


    信上寫:你兒子奪我過門妻子,我用你女婿性命來祭,公平。叫你兒子親手送此女到一心嶺,我便饒過此窩囊廢性命。


    江凝是第二天晚上趕到梧州,風塵仆仆,麵容瘦削。


    手頭牽著一個六七歲的小人兒,一見到江映,蹲身同她說:“彤兒,叫舅舅。”


    小女娃子跌跌撞撞抱住江映的大腿,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說,“舅舅,救救爹爹,救救爹爹。”


    江凝無聲地望著江映,跟著流下淚來。


    江映將小女孩一把抱起,道,“姐姐,進屋說。”


    葉玉棠經由萍月的視線,透過窗縫看見江映。他快步進屋,打窗前走過,替她將窗縫緊掩。


    江映攜著姐姐與外甥女去了遠處房中。


    萍月光腳下地,赤足,穿過大半個天井。因怕江映覺察,繞過起大風的後院,在風吹衰草之聲掩飾之下,悄無聲息伏在江映近處窗下。


    剛趴下去,便聽見江凝說,“你姐夫他腰不好,長久被站在荒山野地裏,不知有多疼……”


    說到這裏,她整個哽咽住。


    江凝幾乎整個伏到地上,泣不成聲,“父親,父親不肯來求你……姐姐隻好自己來……彤兒還這麽小,她不能沒有爹爹。”


    江映慌了神,“姐姐,起來說話。”


    江凝自知失態,冷靜了一陣,才慢慢問道,“那姑娘,是你什麽人?”


    江映道,“不是什麽人。”


    江凝換了個問法,“對你來說很重要麽?”


    江映道,“姐姐,你還記得,俠義二字如何寫麽。哪怕一介螻蟻,也都不是你可用以製衡的籌碼,否則與草菅人命有何異?姐夫的事,你且不要心急,我再想辦法……父親和我都在想辦法。”


    “來不及了……”江凝一聲哽咽之後,突然笑了起來,道,“人命無分貴重。她不算得你什麽人,你姐夫卻是我和彤兒的命。弟弟既鐵了心要做君子,今日,這個小人由我來做,如何?”


    話音一落,兵刃“錚”地出鞘。


    一劍破空疾刺,江凝心知他功夫在自己之上,出手毫不手軟。


    江映卻似乎並未閃躲。


    衣料撕裂,皮肉破開。


    江凝猛地收手,痛心大叫“你為何不躲?”


    江彤哇地啼哭出聲。


    萍月猛地站起身來,幾步疾走,似乎亂了陣腳。


    江映低聲說道:“姐姐殺我!我怎麽敢躲?”


    兵刃墜落在地,江凝哭笑皆不成,“好,好得很!我的好父親,我的好弟弟!”她揩去自己臉上的淚,又替江彤拭去臉上淚痕,道,“彤兒,娘親有辦法,娘親自有辦法。”


    而後將彎身將女兒抱起,疾步走出院落。


    江映追上去,拽住她衣袖。


    江凝一掌拍開,“走開!”


    江映本就受了傷,故作吃痛之聲,想像小時候那樣,假借傷勢來騙的姐姐回心轉意。


    這次江凝卻置若罔聞。


    眼見姐姐走到門口,他一聲大吼:“攔人!”


    門旁一左一右飛出兩道黑影,陡擋在江凝身前。


    江凝摟住江彤,倏地下腰,堪堪彎身避過兩道黑影追截。


    彎身飛出數尺,旋即以極快的速度回過腰來,一回身,自下而上擊出劍柄與劍鞘,前者擊中一人下頜,後者擊中另一人胯部。


    兩人吃痛,一愣神間,江凝已躍上屋脊,不見了蹤跡。


    如此緊要關頭,乍一見驚鴻莊主出招,葉玉棠竟忍不住心頭大讚:好!好高妙的身法!


    一時間竟忘了替這起子人著急。


    江映狠狠捶了捶門框,不當心撕裂肩頭傷口,疼的弓起背來。


    薛掌事攜著藥囊,急急趕來,就地替他清洗傷口,敷上金瘡藥。


    江映額上虛汗直冒,咬牙偏過頭來,和萍月視線相接。


    萍月赤著腳,站在天井那頭的回廊上,遠遠望著江映。


    江映於是又故作輕鬆,笑著訓斥道,“站在那裏做什麽?還不快回房間去睡覺。”


    萍月點點頭,赤著腳,乖乖回到房間裏。


    她抱著膝,坐在床邊,也不知在想寫些什麽。


    過了陣,又赤著腳,一路小跑到院門口,見江映與薛掌事仍在門口低聲談話。


    江映覺察到,回頭來厲聲嗬斥:“又出來做什麽?”


    萍月倚著廊柱,輕聲問,“映哥哥,劍南道中了瘟疫的人,都是什麽樣的呀?”


    江映略一思索,道,“你是問蛇人?”


    萍月點頭。


    與江映視線一接,薛掌事道,“似乎髒器損毀,口不能言,偏好生食,難咽熟食。數十日後,皮膚皴裂,眼珠漆黑,晝伏夜出,行動敏捷。”


    江映側過頭,“你打聽這個做什麽?”


    萍月呆呆默誦了一次,隨後說道,“沒事。”


    江映微眯眼,打量她。


    薛掌事道,“興許剛才聽說姑爺遇害,蛇母問宗主要她去換,掛心這事,所以憂心。”


    江映聞言,問她,“是這樣嗎?”


    萍月點頭。


    江映蹲身下來,道,“聽著。無論誰喪命,錯的都是蛇母,與你沒有半分關係。”


    萍月點頭。


    江映接著說,“這種陰險狡獪之人,無論他許諾什麽條件,都未必肯真的兌現。誰若信他,便是傻子。”


    萍月點點頭,忽然走上前去,將他緊緊抱著。


    江映雙臂無處安放,僵在半空,以眼神向薛掌事求助。


    薛掌事眼神瞥他,道,“你今日以性命維護她,她心裏感動,抱一下怎麽了?”


    說罷,伸手將門扉合攏。


    江映歎口氣,哪怕胳膊發酸,也隻好由著她。


    ·


    天交二鼓,萍月穿戴整齊,走到書桌前,抽出那本《詩經》。稍稍一翻,便露出其中夾的紙條。零零散散,姐姐這半月已送來五六封信。


    將來信一張張展開,置於她昨日剛寫好的《衛風·氓》之上,以一張鎮紙壓住,而後垂頭,道,“姐姐達成心願以後,與映哥哥重修舊好,往後策馬仗劍,一定要長長久久。”


    葉玉棠心裏一驚:這話是什麽意思?


    她要做什麽?


    姐姐達成心願……


    她莫不是真的將巴獻玉的鬼話當了真,誤以為雲碧偷神仙骨,是給自己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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