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他一直立在寺門外吹涼風,說是要等什麽緊要東西,怎麽勸都不聽,簡直成心氣她。


    眼不見心不煩,她吃了齋飯便去外頭山裏,呆了一宿,至入夜方才回來。心裏始終放心不下,悄沒生息推開他房門,到床邊瞧了瞧,拿手摸了摸他額頭。


    另一隻支在他床沿的手,便被他自被子裏捂得暖融融的手握住了。


    然後此人捉著她的手,伸進他被窩裏,領著她摸到一粒小小的事物,便又鬆開來。


    此人輕輕一笑,又閉眼接著睡。


    葉玉棠攤開手心一看,那是一隻紅繩係的,小小的白玉海棠葉,小拇指節大小,泛著些微淡青色,與她脖子上掛的那隻一模一樣,隻是小了許多。


    作者有話說:


    可能有四五十個紅包


    第67章 故山9


    那年秋天較之往常格外冷一些, 秋分未至,山上就下起雪來。不過剛下了一日雪,樹上、草裏已積了沒腳厚的雪。山路陡峭難行, 石階貼著峭壁,下頭便是懸崖, 不過兩三人趁夜上下山一趟, 便將積雪踩作一層滑溜的冰階。到清晨, 有個上山來摘野菜的農人一腳不慎,摔下山崖去,落在覆雪的河麵上, 傷了腳踝, 動彈不得。幸而飯頭僧每日卯時下山采買過冬齋食,路過將他救出送醫,方沒被覆了薄冰的溪水凍出事。


    不過自那日之後, 少室山四麵便都封了山。那時山路已極是難行,葉玉棠尊著樊師傅的要求, 提前幾日去山下集市將蔬果米麵買回來屯進冰窖裏, 自那日起,便又開始了一年之中最無聊的日子。


    這樣的大雪封山的日子, 她已過了六回,早已習以為常。倒是長孫茂那小子, 頭一年不覺得,今年倒怕起冷來。


    琉璃寺中總共有四間僧寮, 僧寮大通鋪能睡下六七個人。寺裏統共就他們四個人,正好一人一間屋子, 睡得寬敞。葉玉棠那間屋子背靠著香積廚, 那邊灶台餘熱走牆過, 這邊床鋪靠著那麵牆也沾些餘熱。


    這麵火牆被他發現那一日,整個白天都賴在她那間屋裏不肯走。葉玉棠在一旁打坐吐納,他便拿被子將自己整個兒裹成個粽子,蜷在裏頭看一本書封乃是《四十二章經》的不知道什麽書,至夤夜方不舍的離去。


    葉玉棠慣常早起,故每日皆是她去給外頭香爐上香。卯時練完功夫,踏著風雪回到寺裏,仍凍得她一個囉嗦。彼時天還沒大亮,樊師傅也睡起懶覺來。反正無事可做,她趁暗又回屋去,準備回籠打個盹。外頭風雪呼嘯,亂了聽覺,沒留神被窩裏蜷著一團熱,正在呼吸。正抖摟被子要鑽進去,猛地扒拉到一團什麽,還以為是鑽了隻野獸進來取暖,便逮著兩頭被子以防其逃走,又上手去捏了幾把,想摸出個形狀,搞清楚究竟是個什麽玩意兒,被子下頭那團暖融融的東西突然再憋不住,在裏頭悶悶地笑起來。


    葉玉棠一時沒了脾氣,照著空處給了一拳,丟手道,“你給老子滾出來。”


    他手腳並用將自己裹緊,生怕跑了一絲氣兒,單露個腦袋出來,縮在牆角裏小聲說道,“棠兒,我那屋裏好冷,躺了兩個時辰,床鋪褥子仍跟在冰窖一樣。”


    說罷,此人見她臉色不好,又補充了兩聲咳嗽,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覷他兩眼,轉身去了對麵那間屋裏,探手一摸,一床棉不知怎麽給他睡得又死又沉,果真半分熱和氣也沒有,至此氣也已消了一大半。扛著被子回自己屋裏,貼著火牆暖了暖,問他,“以前怎麽不說?”


    他打量她神態,小心說道,“以前不知棠兒這兒暖和。”


    她又道,“你想在這兒睡,直接同我說啊,幹什麽偷偷摸摸的,嚇我一大跳。”


    他竟無比委屈道,“怕棠兒罵我。”


    竟又是她的不是了。


    她忍著心煩,卷起那團烘熱的被子,瞧他一眼,遠遠兒的在這頭平躺著睡下。睡半晌,始終覺得有人盯著自己瞧,一偏頭,他躺在通鋪那頭巴巴望著她,問,“棠兒冷嗎?”


    她白他一眼道,“我又不是你,體弱多病的。”


    他陷入了沉思。


    她轉過身道,“睡覺。”


    ·


    打那日起,此人幹脆將他屋裏東西整個搬進她這間寮房裏來。青花流雲百蝠,魏晉山水,鬆竹梅蘭,山水花卉圖;或翎毛博古,名手扇麵,銷金嵌玉;整格兒書架的筆硯書鼎,全都進了她這件屋。


    若說去年此時她是懷疑此人將家搬上了少室山,今年她便明白過來:這人不論上哪兒,都得搞這麽大陣仗出來。


    葉玉棠則拾起一本書翻了翻,氣得罵道,“長孫茂,兩步路的功夫,你蘭花怕凍也就罷了。一個冬天能將你那一架子書都凍死了不成?”


    長孫茂頭也不抬道,“青燈冷屋,霜雪漫天的,‘翻書愁上鬢毛白’,實在不吉利。”


    葉玉棠也聽不懂他吊的哪門子書袋。往日還能在這七八人的寮房裏翻翻武學典籍,一時興起還來能提劍來幾招,現在可倒好。回頭瞧見這塞滿了整間屋子的俗玩意兒,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心裏想著,幹脆將自己東西拾掇拾掇,搬隔壁去。


    正巧師父打一旁走過,與她一同立在寮房門瞧了幾眼,樂嗬嗬得說,“這樣熱鬧,叫貧僧想起從前做沙彌的時候,這樣的日子是許久沒見過。”


    說完又攜著棋盤大袖飄飄的走開,大抵又尋樊師傅去山巔的霜雪亭喝茶弈棋去了。


    葉玉棠立在門口,左右進退不是,若就這麽拂袖而去,倒像顯得她小氣起來。索性睜隻眼閉隻眼,由著他除卻吃飯時間,整日介的蜷在牆腳被子裏翻書。隻臨睡前時不時奚落他兩句:“你倒不怕我知道你偷偷看什麽書了?”


    他便從被子那頭轉過臉來問,“棠兒想知道我看什麽書嗎?”


    她道,“不就是那種神仙話本嗎?”


    他聽完一笑,“我又不會成天看那種‘神仙話本’。”


    “看‘神仙話本’難不成還要擇黃道吉日?”葉玉棠又問道,“那你成日介的看什麽書?”


    他聽了前半句,有點欲言又止。


    聽了後半句,像是立刻將前半句給忘了似的,略一琢磨,一臉神秘將那本書舉過臉。


    書封上寫著《江湖俠士錄·野史》。


    書頁後頭傳來他的聲音:“程雙匕,四海刀宗第四代長老,宗門字號‘霜筆’,擅四十八式霜重刀。為人爽快,但因忠直過頭,畢生無半分秩趣逸聞,更無半點情緣佳話。唯一女人緣分,正是四海刀宗血影長老;不過程血影僅算得一位漂亮冤家,二人互嫌互助,有十二分兄弟情義,卻與男女愛戀無半點緣分。若說野史倒有一樁,傳聞程霜筆在三年前於少室山外遠遠一見,自此對師妹葉玉棠漸生暗慕,隻不是傳言虛實。”


    葉玉棠搖頭,“什麽亂七八糟的。”


    他又接著念,“仇歡,鳳穀穀主,亦曾是太乙劍派餘真人門下第十九代弟子,也是餘真人帶過最差的徒弟。旁人習武的力氣,她都用在了追求尹寶山上頭,卻因此成為被尹寶山傷過心的優秀俠女之中最成功的一名。不管尹寶山承不承認,她依舊是此人唯一的江湖俠侶……”


    她笑得肚子疼,“這段倒說的有趣。”


    他看她一眼,接著說,“尹寶山,江湖中最神秘的人物,無人知道他從何處來,亦無人知道他將去往何處。此人來去不定,嗜好飲酒,韋能、程四海皆是其酒友,但不知為何與弘法大師乃是至交,但此二人似乎至今未曾較量過武功高低,故當今江湖之中天下第一之名至今無人可以冠以……”說完這段,他突然問道,“江湖之中,至今沒有個第一麽?為什麽不將所有高手都拉出來較量一番?”


    一席話說得她實在費解,笑得不行,“想知道哪國兵強馬壯,非得所有兵馬一起出動,拉到一塊兒空地上溜溜嗎?若真這樣,不被人趁虛而入,端了老巢?”


    他點點頭,“原來如此。”


    接著又念道,“尹寶山其輕功至強,故揣測其騰掠之技乃是世間失傳輕功《隱霧飛花》;又因此輕功路數與《悛惡劍》乃一脈相承,故世人揣測此人亦懂得此門功夫。見過尹寶山者,曾如此描繪此人麵貌:‘背六弦琴,藏悛惡劍,別玲瓏壺;俊秀玉人,武功蓋世。’江湖無數癡怨女子為之心折,為其爭風吃醋;李碧桐、李碧梧姐妹為此相殘,一人落發為尼,一人入邪道殺戮無數,此等慘劇令舉世震動,尹寶山卻仿若渾然不知,就此遠遊而去,多年不見蹤跡……故世人又贈名‘鐵麵郎君’。唯一江湖伴侶乃是仇歡,二人育有一女葉玉棠。”


    葉玉棠道,“說得倒是也沒差。隻是那六弦琴裏有沒有劍,我倒不知道了。”


    他突然擱下書,盯著她看。


    她笑了,“看我幹嘛?”


    他道,“爹娘皆未成婚,那便無人催著棠兒成婚了。真好,若我是棠兒,我也不成婚。”


    她嘁地一聲,又問,“後頭還寫了些什麽?”


    說話間,他自己已又讀了一行,不知讀到什麽,嘴角不自覺的彎起來,臉都有點紅起來。


    一聽她發問,知道她亦感興趣,捧著書,從遠處滾到近前來,和她裹著被子,腦袋挨著腦袋趴在一處,攤開書頁,道,“來,棠兒,我們一起看。”


    他翻到的那頁,左麵畫著個高挑細瘦的女子,頭發挽了個髻,戴黑璞頭,係長飄帶;手頭攜了截長棍,正作了個坐山虎式,看起來還蠻瀟灑。


    右邊寫著:葉玉棠,師從鳳穀、四海刀宗、太乙劍派、日月山莊,拜入琉璃寺泓法大師座下。精通十八般兵器,熟知五門武學。其武功自成一派,外功勝在其“快”乃非尋常人所能及;而內蘊渾厚,亦是深不可測。一月之前隻身赴七星劍、天樞劍之戰,一戰而勝,得“開陽”武曲之名。其武功至強,進益一日千裏令旁人拍馬莫及,故其性別男女,常令習武之人為此紛爭不休。因贈長生之誼,與長孫茂常被旁人戲稱為“江湖第一璧人”;後又有同門之誼,兼之又助長孫茂終南論劍一斬頭籌,若稱之為冤家俠侶,亦不足為過。實在十分有趣。


    “……俠侶?”她懷疑自己眼睛出了問題,“我,和你?是璧人也就罷了……竟然還是俠侶?”


    長孫茂嘖嘖歎道,“白紙黑字都這麽寫的。”


    “這種渾說鬼話的三流誌異,誰信?”


    “這本書一月能賣上萬冊。”


    “我他媽……”


    葉玉棠氣砸床。


    長孫茂卻在一旁笑。


    她看著此人笑臉,越想越氣,一手開窗,將書丟了出去。


    長孫茂愣了一瞬,一個跟頭,追著書撲進雪地裏,栽出了個人形大窟窿。


    葉玉棠站在床邊,赤腳踩在窗台下,揚揚仍在她手頭那本書,樂得彎下腰去。


    長孫茂從窟窿裏爬起來,臉上、褻衣皆沾滿了雪,一臉茫然。


    雪花跟著風吹進屋裏,吹出嗚嗚的呼嘯。趁她不留神,長孫茂捉著她的膝往後便是一倒,伴隨一聲驚叫,兩人一塊兒滾進沒腿高的雪地裏。


    “天上客”中隻安靜了一瞬。


    旋即便響起了長孫茂的哀嚎。


    作者有話說:


    還是有50個紅包


    第68章 故山10


    少室山的冬日漫山雪白, 萬籟俱寂,是她最喜歡的時節。天亮得晚,每日聽著五乳峰傳來的晨鍾起床, 鏟去院中香爐裏的積雪,再挨個添油點燈。鬆活完筋骨, 循著師父誦經之聲, 回到滿山之中獨獨亮堂著的琉璃寺, 她便在屋外簷下打坐冥神。運氣好時沒有風雪呼嘯,頭頂滿天星辰照的雪地透亮,等到天色與雪地一色之時, 隱隱聞到廚房飯菜香氣, 她便睜眼起身吃飯。


    一切都恰到好處……倘若有個人能替她將長孫茂從畫麵裏丟出去的話。


    往日倒還不曾覺得,自打入冬搬入一間寮房之後,她方才發現這人非常擅長於無處不在的打破這種安寧的氣氛。


    比如每天夜裏睡前信誓旦旦說要同她一塊兒起來練功劈柴、燒香供茶, 夜裏卻在一旁被窩裏念閑書念到深更半夜;第二天聽見她起床響動,嘀咕幾句夢話, 翻個身便又睡了個四仰八叉。等到在齋食堂吃飯時碰上麵, 又有理由怪她不將自己叫醒……


    此人若是睡熟了,縱使在一旁敲鑼打鼓也吵不醒。有一回明明說好晨起去藏經閣還書, 回來摘些被積雪凍傷的燈籠菜,趁化開前下進鍋裏, 正好早晨齋飯就能就著湯餅吃,師父很愛這一口。結果這人卻死活喚不醒, 又怕誤了時候,她便探過頭去, 在他左臉上輕輕拍了幾下, 沒留神下手重了點。


    人倒是拍醒了, 收拾妥當,半夢半醒隨她出門,走到半道醒過神來,忽地“嘶”了一聲,腳步一頓。


    問他怎麽了,隻搖搖頭說沒事。


    等到了法堂,東麵打坐的師兄掌著燭來接引他們,遠遠一瞧,欲言又止;臨走將師父囑咐的經書交到兩人手頭之時,上麵卻多了一張狗皮膏藥。


    她問師兄,膏藥也是師父要的?


    師兄搖搖頭,說這劑子貼臉上可以消腫。


    不及她再問,長孫茂在背後冷不丁說了句,多謝師兄。


    師兄掩嘴一笑,搖搖頭走了。


    葉玉棠回頭一瞧,發現此人臉上清晰的一道巴掌印,稍作回想,覺得自己也沒怎麽使勁。誰知伸右手去合,竟果真是她手,回程路上越想越好玩,竟笑了他一路。


    大抵被她笑怕了,往後幾日,不論做什麽都往左邊去。一日三餐,腫臉朝著樊師傅吃飯。


    故往後一旦他說起要早起這事,連樊師傅都要笑他。此人卻渾然不覺,每天打照麵,必得睡眼迷蒙的提上一句——為何又把他落下自己出門去了?


    她簡直懶得搭理他。


    而這僅僅是此人每日開門煩。


    她內力充沛,耳目聰明,五感皆強。而雪天山中靜寂,哪怕一隻鳥打遠處飛過,她亦能清楚辨知出它身在何處;偏生此人就近在眼前,卻一天到晚聒噪得要死,叫她成日沒幾刻鍾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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