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沁笑道,“師姐這臭臉擺的,是誰將你惹著了?”


    正說著,遠處那頭船上,長孫茂立在船頭放聲大喊:“棠兒,多少年過去,你怎麽還同我害羞呢?我不調戲你了,你快回來啊——”


    他喊話聲在水巷響徹,偏生周遭船也極多,不知多少人聽得聲響,正側目看這兩人笑話。


    引得程雙匕攜了盤魚膾一壺酒,聞聲尋來她這艘船上,立在船艙上笑著同她說,“這小子一身毛病,怎麽還沒改好?”


    葉玉棠隻笑笑,說,“我可管不了。”


    程雙匕回頭一瞥,又道,“師姐都管不了,隻得將來媳婦治了。”


    葉玉棠心裏一陣不痛快,隻不說話。


    在船上與師兄妹、祁真人吃魚喝酒,聊些有的沒的,便漸漸心情大好起來。


    船行到禦仙嘴,程雪渡突然發話說,前頭有個盤了龍鳳的石柱,高一丈。柱上擱了一盤琉璃含桃魚酪,是彩頭。不為別的,而他與妻子師出同門,二十年來恩愛和睦。如今兒子百日,諸位若想要這喜氣,亦可上龍鳳柱,取含桃琉璃,便可得姻緣和美。眾人皆可從船上去石柱取琉璃盞,但必須一男一女,攜手在這石柱上取得,且不可落水,落水既為輸。


    在座少年人雖多,雖亦有不少有情之人,但或因不在同一條船上,又或當著眾人的麵難免羞怯,一時之間竟也沒人出手。


    沉寂之中,不遠處那條船上,崔宜柔突然拽著長孫茂躍離船上,率先上了龍鳳石柱。但因石柱巨大,二人亦不足以環抱,兼之長孫茂武功欠佳,故崔宜柔雖輕功尚可,卻也隻帶的他上得四五尺。若再想高處去,便也隻能手腳並用,艱難往上攀爬。


    一眾江湖人看在眼中,有高聲喝彩的,亦有看清二人麵貌,噓聲問“那姑娘為何不是武曲前輩”的。


    陸陸續續,後有十數男女從各自船上躍上石柱。一時猶豫,讓長孫茂與崔宜柔搶了先機,這二人雖武功不濟,到底卻先發製人;兼之這兩人都狡黠機靈,見後來者將要趕上兩人,便伸出一腳踹人臉上,將人踹下水去。


    裴沁不屑一笑,道,“還彩頭呢?這黴頭有什麽好討的?”


    後頭眾人越玩越起勁,船上石柱上笑成一片。崔宜柔與長孫茂眼見著將要手腳並用攀上石柱之頂,水上呼聲也一浪高過一浪,葉玉棠盯著石柱一言不發,臉色越發不好看起來。


    裴沁盯著她瞧了半晌,忽然說,“師姐,想上就上吧。”


    祁慎一怔,“與誰?”


    話音一落,她獨身從船上一縱而起,在空中輕飄飄打了個旋,便縱上了石柱頂上。拿起那淡紫琉璃盞一看,一聞。


    遠處眾人一陣驚歎,“好縱掠!”


    忽地也有人回過神來,道,“不對,怎麽隻有一個人?”


    立刻有人附和:“那便作不了數!”


    程雙匕遠遠喊道:“師妹,需要師兄上來跟你一塊兒嗎?”


    葉玉棠低頭一瞥。


    但見下頭兩人離柱頂不過兩三尺,但需一個輕功橫行疾跑便可立刻夠到的事。


    她端著琉璃盞往石柱上一坐,翹著二郎腿,優哉遊哉將含桃魚酪傾進嘴裏,而後抹抹嘴,將那空碗盞擱回石柱之上,攀著柱沿一蕩,便穩穩落回船上。


    洞庭湖百餘喜船上頓時鴉雀無聲。


    眾人麵麵相覷,此情此景,亦不知該說什麽好。


    程雪渡麵上不大好看。因他本因裴沁之事與葉玉棠有舊,思來想去,看似自圓其說,實則無不譏諷道:“葉女俠是武曲,武曲見煞,性情剛烈,乃是姻緣孤克,寡宿之星。故武曲自取琉璃盞,倒也沒什麽差錯。”


    如此熱鬧的慶典卻得了個潦草收尾,到底掃了眾人興致。


    一陣沉寂過後,熱絡氣氛才慢慢恢複如初。


    石柱上那兩人好不容易快上了石柱,如今卻隻得再手腳並用的爬下去。爬了一陣,長孫茂耐心全無,從丈餘高處跳入水中,嚇得崔宜柔一聲驚叫。


    過後,他便又從落水處幾尺距離出了水來,自己慢慢遊回了那艘船上。


    ·


    從洞庭回去之後,她與長孫茂也算得不歡而散。


    兩人策馬剛至洛陽,他二哥三哥將兩人截在城外,先同她致歉,爾後又尋悍將他五花大綁的綁了回去。她獨自回到少室山上不就,適逢蛇母生事,劍南災疫頻仍,師父受人之托,準備啟程前去一心嶺。這節骨眼上,哀牢王子又向她遞來英雄帖。


    她本意欲同師父前去,這回師父卻無論如何都不肯答應。她說師父偏心,往常長孫茂想去哪兒都能跟著去。師父說,有你在,為師方才放心他;有他在,為師亦方才放心你。她便有說,若事事都要有他師父才放心,如今他回了家,離山從俗,婚娶不禁,往後我去哪兒,是不是還得上他家去問他老婆討人,師父才肯放心?


    師父便嗬嗬笑著,說她又鑽牛角尖了。


    師父一走,她在山上成日無聊,更生煩悶。適逢裴沁來信,說給仇歡祝壽,叫她前去。她正好無事可做,便也就去了。


    等到了鳳穀,仇歡問她第一句話便是:“長孫茂要成婚了?”


    她便說,“官家子弟,成婚都早,他這已算晚的。”


    仇歡便又問她,“你尚還比他年長幾個月,就沒有個心儀的俠侶?老娘在你這個年紀,你都已經滿山遍野的瞎跑了。”


    她獨自窩在青雲山澗,死人似的躺了兩日,忽然找到仇歡,問,“你手頭有什麽單身好男人嗎?給我介紹介紹唄。”


    仇歡盯著她看了半晌,“喲,鐵樹開花啦?”


    隔了幾日真尋來個男人,江湖人稱什麽寶峰齊雲刀的,兩人約在桂州城中,漓江畔的竹鶴酒樓喝了一陣子酒。聊各路兵法、掌法、刀法、棍法,這兄台胡侃海侃,錯漏百出。她耐著性子好脾氣的聽了半個時辰,終於忍不住提點了他一點刀法上的致命錯漏。因為想著,這人是齊雲刀,將來同人生死交戰,也是用刀,刀法決不能不對。結果話沒說完,這兄台氣得拍桌而起,說你個小女娃子懂些什麽刀法?


    她便愣住了,說,老子為什麽不能懂刀法?


    這位兄台便要與她切磋,還要她自報家門。


    她心裏一樂,道,現下才想起要問我名字,便抽長生,說,我叫葉玉棠。


    那老哥愣了大半晌,忽然說想起家裏有急事,得回家一趟。


    這麽一走,便再沒下文。


    仇歡托人寫信去問,那老哥來信竟然責問仇歡:“你說有個閨女想叫我認識認識,你事先怎麽不說是你親閨女?”


    仇歡心想,什麽?我還有假閨女不成。


    哪怕葉玉棠沒提,仇歡也覺得這個齊雲刀不妥。


    過了幾日,又尋來個銀環公子。赴約之前,仇歡將她長生收繳了,又給她換了身淡青色素淨紗衫,給她挽了個什麽倭墮髻,還給她改了個新名字,叫陳白柳,千叮嚀萬囑咐,叫她千萬不可說自己是葉玉棠。


    到蒼梧,銀環公子見了陳白柳,倒還挺滿意。一路回了桂州,這公子給她買絹花買緞子,買銀鐲。問她可要伴他仗劍江湖,學過什麽武功,是否想和他學武功。過後還要給她買馬,買兵器。葉玉棠忍耐了兩三日的性子,到今天已是極致,站在鐵器鋪門口,幹脆同銀環公子都交代了,說,“我是葉玉棠,不是什麽陳白柳。”


    銀環公子不信。她便上了龍脊梯田去,將長生取了來,同他好言好語說,“葉玉棠你認識吧?就是銅麵生說男生女相的那個葉玉棠。”


    銀環公子很傷心,說,“你是葉玉棠,那你為什麽要騙我?”


    葉玉棠比他更心力交瘁,“我就是太窮了,招搖撞騙,騙兩把兵器玩玩。你看,這把長生就是這麽騙來的。我看你人這麽好,不想再騙你了,所以就同你講了。”


    回到龍脊梯田,裴沁道,“師父叫你扮陳白柳,無非是想你與人多來往幾日,到時候情也有了,誼也有了,再慢慢與人說來不遲……這還沒兩天,你便和盤托出,還來個什麽‘是神兵騙子’,你怎麽想的啊?”


    “就覺得挺沒勁的。”


    “什麽沒勁?”


    “什麽都沒勁。”


    以前沒長孫茂的時候,習武,練功,喂招,打架,什麽都有意思。她覺得這些吸引她,有趣,好玩,沒有什麽可以打擾到她。後來有了這人吧,覺得又弱話又多,煩人得要死,隻知道吹牛皮,丟了不知多少人了也不知好好反省,一開始她就想,你他媽的哪兒來回哪兒趕緊消失還老子清淨,煩著煩著,又覺得他有時候既可憐又挺可愛。如今他要成婚了,不來煩她了,卻總覺得缺了點什麽。本以為找個不錯俠侶,行走江湖相形相伴,便不會覺得有所缺憾。但如今找了來,總覺得又好像不是那麽回事。


    習武也無趣,喝酒也無趣。在屋簷下打坐時,她特別想能有個人在她耳邊嘰嘰喳喳的……可她再上哪兒去找這個人啊。


    ·


    在鳳穀待到六月,她便又回了少室山。本想拾掇拾掇,去一心嶺找師父,誰知雪邦卻來了信,說什麽要她必得去一趟。


    她便去了,但一直拖延到蓮池宴那天晚上,才到雪邦。


    月影山莊蓮池宴上,武婢領著她坐到長孫茂身旁時,這四個月來,兩人方才第一次見麵。


    她本想笑嘻嘻同他打個招呼,而後再同他說,師姐饞一口龍頭酒多年了,今日同你道喜來,不知有沒有機會討一壺嚐嚐?


    但他凝視了她半晌,終究笑也沒有笑一下,她便也沒有問出口。


    再後來,宴席開場,長孫家女眷皆在,祖母,姨母,母親,甚至皇後與幾位貴胄皆在當場,她便更問不出口。


    更何況那日她一入席,上首幾位女眷便不住的打量她與長孫茂。祖母對她笑意和善,江少莊主看她神色複雜。


    他母親看她時,微抬下頜,似不大喜歡她。轉頭同旁人竊竊私語,她本不想聽,奈何耳力好過了頭,卻都聽了個一清二楚。


    長樂公主道,“這位師姐容貌娟秀,眼神中卻帶著幾分野氣,仿佛身體裏住著猛獸。閉眼時溫婉,睜眼時卻是另一番模樣,竟叫人不敢直視。”


    他母親輕輕一笑,道,“江湖上越是出類拔萃之人,越是唯我獨尊,目中無人。十之八九,皆是如此。”


    再晚些時候,崔宜柔著一身絳色紗衫,姍姍來遲,與他二人相對而坐。


    長孫茂盯著她看了好一陣,過後更是一聲不吭。


    雖沒有明說,但今日主角是誰,席間眾人皆心知肚明。


    周遭眾人,有打趣的,有調笑的。旁人越笑,他越是一言不發。


    皇後娘娘看著崔宜柔不住點頭,便又提起長孫茂周歲時,一位得道高人給他掐算的命格。


    他母親便說,“那年他周歲宴,也是在雪邦,也是在這蓮池畔。江宗主抱著他,給他掐算命格的,便是餘真人。”


    “娶婦賢淑,這便是娶婦賢淑了。”


    “模樣十分般配,家世頗為相仿,又都是曾習過武的孩子,更好也沒有了。”


    “長孫茂,你說是不是?”


    長孫茂擱下筷子,轉身便走。


    宴席之中一陣沉寂,過後,席上婦人便又笑道,“是害羞了。”


    笑談之聲複又響起。


    過了陣,葉玉棠忽然胸中一陣不爽,也起身離席,出去尋他,順帶透透氣。她從未來過雪邦,她被請來別人的地方做客,不好高來高去,在花|徑、杉林之中尋了小半個時辰,卻意外撞上了少莊主江凝。


    她與江凝沒什麽交集,所知的僅是:是個身段優雅美婦人,能獨當一麵,郎君挑的卻似乎並不如人意,又或者僅僅不得江宗主的意。


    江凝說她擔心女兒貪玩不肯睡,便離席過來瞧一瞧。


    她心頭有別的事,故隻讚一句,我走路向來快,沒想少莊主行路也極快。


    江凝一愣,旋即見她心緒不佳,便溫聲問是否有什麽事,她能幫得上忙嗎?


    葉玉棠想想,說她有事來找長孫茂。


    江凝便笑道,他今日喝了不少酒,向來是個不勝酒力的,興許是回房睡下了。


    葉玉棠心想,也是。


    江凝又問,什麽事這麽急,必得今日來說?


    葉玉棠道,過幾日我在長安有約,想問問他是否想與我同去。


    江凝道,幾日?這麽急?興許可在莊裏住一夜,明日再問他也不遲。


    葉玉棠道,他未婚妻子難得來趟雪邦,往後兩日,興許得陪她在山上、太原城中逛一逛吧?


    江凝笑道,他向來是個周到孩子。那便正好,女俠可在莊子裏住上兩日,待崔姑娘回家,再叫他與你同去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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