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桐道,“師姐,你記得第一次見這人時的情形麽。”


    李碧梧微微斂眉,像是陷入回憶,“最後一式‘分陰陽’,我始終練不好。成日待在清明境練氣,寶哥……就在我身後幾步的樹下看,一連數十日,不聲不響。直至我大成那日,他突然開口,說要試試絕跡已久的‘魂夢千思’威力如何。一身白色舊衣裳,背一把毫不起眼的琴,看著沒什麽特別的一個人。可若非他主動出聲,我甚至都不曾察覺有人在近旁……”


    “那天你與他過了六百一十四招。”李碧桐將她回憶打斷。


    李碧梧眸色一沉,繼而微微笑起來,又接著說了下去,“若非牽絲絞斷了他的琴,後頭還不知多少個來回。那是我第一次施展分陰陽,便如此極盡酣暢,又贏了他,好不得意。便同他說,你自己要與我過招,琴斷也是你自找的。他卻不惱,道了聲謝,轉頭便走了。第二天,清明境的樹下,他仍在那,遞給我這三毒絲玉釵,說是為了答謝我不吝賜教。”


    “你絞斷他的琴,他卻反贈三毒絲玉釵給你,這是什麽道理?”


    李碧梧微偏了偏頭,“寶哥他待人極好,從不需要什麽道理,從不圖什麽,這難道不是他最有趣之處麽。”


    “從不圖什麽?有舍有予不求報答,真正慷慨極了!”李碧桐冷笑道,“說到底,不過是怕有債被人纏而已。無欲無求,不曾虧欠,所以才來去一身輕。”


    李碧梧略略一愣,喃喃道,“怕被糾纏?”


    “你與他相逢日短,識人不清,也不怪你。”李碧桐道,“看仇歡,與他朝夕相處一載有餘,身懷有孕卻被逐出終南,以致身陷桎梏,他有幾時曾救其困厄?”


    李碧梧仍嘴硬道,“那是因,她蠢……”


    話一出口,細細品來,卻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


    她一瞬間明白了師妹的意思,有些說不下去了。


    李碧桐歎道,“他棄你而去,你總以為是自己不好。其實是他不值得,所以那日我尋到恢複你五感六識的解藥,便想以此為契機放他走,也想著,興許你就此便能清醒過來。”


    李碧梧有些愕然,“原來你是為我好?”


    李碧桐笑了,“你仍像個小姑娘。”


    李碧梧聲音漸漸低下去,“原來是寶哥……不值得?”


    “三神山不也如此?為了維係仙山門人的逍遙自在,不許門中弟子與世人有過多人情往來。於他們這些人來說,往來皆是羈絆,人情都是負累,一旦受困其中,便再難脫身。可芸芸眾神,誰又不曾彼此拖欠?所以師祖當年會義無反顧,離開三神山。師父耳濡目染,至死也不願回到那個地方去。”李碧桐溫聲往下說,“所以師父教你使毒而不得解藥,教我用藥卻無功夫自保,為的就是要你我二人彼此羈絆……”


    話音一落,兩人均陷入沉默。


    洞神廟中唯一一盞燭早已燒滅了,坍圮的洞穴漆黑一片。


    李碧桐抬起頭,眼底有浮光掠過,忽然笑了起來,“我記得,仙人寨下的月光也像這樣。”


    李碧梧怔了一下,片刻之後方才說道,“崖下全是碑銘墓穴,一入夜便鬼氣森森的,你怕極了那地方。”


    李碧桐平靜地接過話來,“師父最可恨,給一片箭竹葉,叫我在那鬼地方看著你練功。”


    李碧梧也難得淺淺笑起來,“師父要第二日崖下碎石皆成砂,給的那片葉子卻不能半點破損……若沒記錯,那年我不過才十一歲。”


    李碧桐望向月光,“師父雖嚴厲,總提出種種苛責條件,一樁一件,於師姐來說卻不是難事。”


    李碧梧蹙了蹙眉,像是陷入回憶之中,“可是第二天還是受了師父責罰。”


    李碧桐道,“你銜著葉子吹曲,吹到‘清露跳’,我一聽便不怕了,你便將這曲吹了一宿。第二日師父下崖來,見石頭還是石頭,一顆沒少。你我抱作一團在上頭打瞌睡,滿坑滿穀皆是被你內力震碎五髒六腑的蛤|蟆小鳥。”


    一麵說著,一麵微微笑起來。


    李碧梧也笑起來,“下巴好似脫了臼。”


    李碧桐接了下去,“連吹一宿曲子,怎麽不脫臼?往後幾月,但凡吃飯,便聽得一旁嚼得哢哢地響個不停。”


    話音一落,兩人都咯咯笑。


    笑著笑著,李碧梧便停了下來,望著頭頂月光,閉上眼。


    她想起一雙眼眸。師妹說的沒錯,那是無欲無求一雙眼。


    世人皆有所求,貪嗔癡恨愛欲惡,一眼往來,眼底各有熾熱欲望顏色。


    清明境下初相見,她一回頭,就對上一雙疏淡眼眸。


    疏淡山前一輪月,是臨流淪漣,是皎如玉樹臨風前,無量山色湖光從此皆有了神采。


    每每她看見天上冷月,總會想起那一眼凝望。


    清明冷淡,波瀾不驚。當時隻道是尋常,最是驚豔是尋常,她丟不開也忘不掉。


    而如今,兩人圍困山中,相近不想見,隻能共望著天上一輪月。


    多年齟齬,各有痛處。師妹寥寥數語,無意卻勾勒出的無量山中親密無間的歲月。


    二十載流水無聲落夢魂,李碧梧隻覺得有如渾渾噩噩大夢一場。


    再睜眼,紅崖絕壁上追逐奔跑的兩個小女孩倏然消失不見。


    幾縷冷月漏照到穀底,泥中屍骨,壁上彩花,竟如泉下骷髏,夢中蝴蝶。


    朦朧之中,隻聽見李碧桐囑咐道,“按師父遺訓,若有弟子繼任,需交出執掌藥典或武功秘籍。但一來,你已不算的我門弟子。二來,碧梧仍在,按我門規矩,需將藥典交予她。這藥典我分放於三處,黃芪白術各執掌一處,還有一冊,在我懷中。小兄弟,一會兒你取了去,替我交給碧梧。”


    長孫茂勉強答應一聲,“是。”


    而後又看向長孫茂身側,頓了頓,方才開口說道,“我隻求你一件事。碧梧入這洞中,周身冰封霜凍,動彈不得,隻得由你將她背出洞去。”


    白衣男子略一點頭。


    李碧桐又道,“碧梧,你出去之後……”


    “小檀,”李碧梧將她打斷,頓了頓,再複開口,“一門百年毀於你我之手,這值得麽?”


    李碧桐卻好似如釋重負,輕輕笑了起來,道,“這兩年,我常常在想,倘若我們兩仍是三神山弟子,各自身懷絕技,來去無牽掛,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我……我不知道,”李碧梧不明白為何有此一問,隻喃喃答道,“興許我與你……應當都過得比現在好。”


    “那樣的話,尹寶山對‘分陰陽’無甚好奇,師姐與他甚至不都不會相識,又或者,熟絡到生厭。師姐與我皆會毒理藥理,師姐不會中毒,我也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


    長孫茂聽得這話不妥,抬眼向李碧桐望去,可惜背著光看不分明。


    隱隱回想起查探她傷勢之時,蠱毒蔓延她周身,有病入膏肓之狀;此刻臉上卻幹幹淨淨,皮膚潔白透亮,在月光底下,竟似回光返照之相。


    李碧桐停了一停,又接著說道,“三神山一年山門隻開三次,一開隻十二個時辰,若當日不能趕回山中,便要在世間遊蕩足足四個月才能回去。那時師姐與我或許都會成為尹寶山那樣的人,在某處山中,遇見一個師姐這樣的人……”


    “別說了……”


    “我也想過,師父這麽做,終究是錯了麽。”


    “小檀,”李碧梧話音很輕,“你後悔麽?”


    李碧桐搖搖頭,笑了,“可我常想起壺中的陳普,窗外的夜雨,山上的薄雪,未練熟的荒渺四十九式,與未完成的七十重藥理……有笑有淚有恨,可我卻不後悔踏這紅塵。”


    李碧梧垂下頭來,聲音輕顫,“可我……怎麽有些後悔?”


    洞中安靜下來。


    李碧梧抬起頭來,“小檀?”


    再無回答。


    長孫茂猛然回神,想去探一探李碧桐情形如何。頭重腳輕走出幾步,小腹猛地遭了無形之力一記鈍擊,悶哼一聲,栽倒下去。


    男聲在背後響起:“已經去了。”


    李碧梧有些迷茫,“誰?”


    長孫茂咬了咬牙,回頭道,“你既能進來,為何不救她?”


    白衣人道,“沒用的。四五天之前,她便已沒了性命。隻不過瀕死之時,服了一粒溯魂丹,方才將神智留存至現在。能講完這番話,已是不易。”


    “你是誰,為何在這洞中?”李碧梧仍是不解,“小檀,你為何不理我?若有人為難於你,我立刻過來,替你將他殺了。”


    歇上片刻,長孫茂複又狼狽爬起來,不及走到武侯車畔身,又重重摔了一跤。


    白衣人道,“解一勾吻,如體內有龍爭虎鬥,滋味不好受……你最好別再動了。”


    李碧梧問,“你為何知道解一勾吻是什麽滋味?”


    長孫茂仰躺在地上,動彈不得,隻得衝他吼了句,“你究竟是誰啊?”


    白衣人反問道,“葉玉棠是你什麽人?”


    “我結發妻子。”


    白衣人嗯了一聲。


    忽然埋下頭來,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長孫茂簡直莫名其妙,“怎麽?”


    “也就是說……”白衣人若有所悟,“我是你嶽丈。”


    長孫茂瞬間噤了聲。


    白衣人將他看了又看,左右看不出個稀奇,不由嘖了一聲,“脾氣怪,口味也怪。”


    作者有話說:


    無端妖冶,終成泉下骷髏;有分功名,自是夢中蝴蝶。——陳繼儒《小窗幽記》


    第110章 悛惡7


    葉玉棠心頭一笑, 嶽丈,你也配?


    老妖怪又講,“倒是還挺俊。”


    她心裏得意, 那是。


    接著聽見他說,“難不成臉蛋好看, 別的就都不管了?”


    這世上不夠強的, 便隻能孤獨終老了嗎?


    那你與仇歡又算什麽, 意外?


    沉默良久,尹寶山忽然又嘖嘖兩聲,“武功這麽差, 也敢自傷一勾吻。”


    長孫茂氣促不已, 勉強問道,“你怎……知不是旁人下毒。”


    “你看啊,”尹寶山講得頗為悠閑, “擅用一勾吻者,若要殺人, 往往會三擊往氣戶、神封與期門而去, 這樣,中毒者必死無疑, 一旦運用內力,一勾吻隻會直衝心門而去;但若要使一勾吻激蕩內力, 最好三毒去往神闕、梁門、太乙,這樣, 毒性片刻齊聚氣海,又立刻被原有內力吞並。”


    長孫茂道, “我將三毒直去氣海, 也沒什麽差錯。何況錯了又會如何?”


    “既已服下解藥, 倒不會如何。隻是……”尹寶山沉思片刻,“毒性直入了氣海,倒是錯有錯著。一來,會讓你起初內力更強勁;二來,內力來得也更快。隻是,這一勾吻也是毒啊。毒了氣海,這就不好辦了。”


    葉玉棠心道,氣海不過是任脈上一穴道罷了,大不了武功盡失。何況他從來不曾有過,又有何妨。用得著這麽賣關子?


    便聽得尹寶山又講了句,“氣海,男子生氣之海也。培補元氣,益腎固精,補益回陽。”


    說罷,俯身往長孫茂臍下一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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