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裴沁想了許久,想起諸多良師密友皆因自己而遭遇毒手,普天之下竟再尋不到第二個人可讓她依托。一時間隻覺得這條薄命有如飄萍,倏地笑了,“還有誰?我死了,那苗賊也跟著死心了,便也會還這江湖安寧……”


    “不會。你若死了,他必不罷休。”紅衣人將她打斷。頓了頓,又溫言說道,“還有許多人需要你。想想鳳穀,你的得意弟子,還有別的人。張自賢死了便死了,你若……你不怕他們傷心?”


    裴沁不明白,“別的人?”


    紅衣人點頭,“別的人。”


    裴沁笑了,搖頭,顯然不信服。


    “你想做什麽,我替你完成,也是一樣的。你若覺得不解氣,便在這亭中老實聽著。過會兒,自會有人將你救走。”


    裴沁打量她,“你又如何……”


    紅衣人將雙刀推到她跟前,支起身子,“你放心。”


    裴沁沉思片刻,忽然問,“你不帶刀?”


    紅衣人擺擺手。


    裴沁低頭看地上整齊疊放的雙刀,刀上血槽又見些微鏽跡,刃也開了點子豁口忘了修補,覺得似乎是被嫌棄了。


    又覺得,此情此景格外熟悉。


    以刀為兵者本就該不拘小節,所以兵刃保養之法她一概不懂。


    又或者,是為人不拘小節,卻極珍視兵刃的師姐常常替她做了這件事,所以她才不必懂得。


    裴沁心中一震,抬眼望見紅衣人意圖走窗而出,雙手抱臂,步履鬆懈懶散,忽然出口喝道,“立如馬坐如山,晃腦搖膝,你屬猴的嗎?”


    紅衣人嘖了一聲,“多事。”


    一縱而出,落地時,身姿卻不由自主挺拔起來,隨口接了一句,“老娘說今日殺你絕不留你明日過早,用不著提醒。”


    張自賢嚇得當即噤了聲。


    仇靜不由斥責,“他是前輩,你如何口口聲聲要殺他?”


    紅衣人笑了,“前輩,他也配?”


    仇靜麵子架不住,一時氣短,“你……”


    過半晌,張自賢大抵又覺得當眾做縮頭烏龜不好看,便又補了一句,“貧道固然算不得德厚流光。可你,與和尚有染,被人捉個正著。當著一眾小輩的麵,你又當得起什麽前輩?”


    紅衣人笑道,“你哪隻眼睛瞧見我與和尚有染?就因他與我一並上島?”


    張自賢道,“孤男寡女,夜入涼亭,本就不成體統。何況弘法乃是佛門中人,若無瓜葛,何必昧著良心,回護一名德行有虧的妖女?”


    紅衣人忍俊不禁道,“長孫茂不也在此,處處回護於我。你怎麽不說他也與我有染?”


    張自賢一時啞口無言。


    裴沁躺在地上,說是百感交集也不為過。


    當今世上還有她這種人嗎?


    沒有這種人了吧!


    也就隻有她了。


    由著她鬧吧……


    裴沁無比嫌棄的想,臉上卻不由自主掛起笑來。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段,但是放下一章比較合適


    第118章 洞庭之圍5


    長孫茂立在棧道盡頭, 打她從八角亭走出來便側身望了過來。


    一條窄道上,兩人無聲對視了一陣。


    少年極富感染力的笑仿佛就在昨日。


    而後無聲穿過八年光景,從中走出的, 已然這個蒼白淡漠的人。


    葉玉棠想起《金剛經》裏頭有一句“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心裏一時震動不已。


    麵容抽動, 僵立半晌。


    操……


    差點就沒繃不住。


    葉玉棠抽回神思, 驀然歎了口氣。


    這兩日劫複閣的人沒法同長孫茂接上話, 也隻能靠她來對上口風。


    一時半會的功夫,她得說點什麽才行。免得這小子分不清她和裴沁,兜頭又是一棒槌, 那才叫好玩了。


    抬眼一瞥, 幾百來號人在岸邊、廊上烏壓壓站著,猶豫了一陣。她不敢妄言以一敵百,好歹身手還算快;殺個張自賢, 說話這會子功夫要殺便已經殺了,何必在這同他羅唕, 搞得像虛張聲勢似的。但一來重甄要她拖時間, 二來,她覺得這會做人做事還得講點道理, 免得師妹一世英名折她手裏。


    她向來訥於言,講廢話並不在行。


    想了半天, 決定還是接著剛才那句屁話說下去。


    學裴沁那誰都不待見的口氣,慢條斯理的講, “我又不守什麽清規戒律,到這個歲數, 犯不著戒色, 有點子七情六欲, 有錯麽?調調情,做些快樂事情,又礙著你們誰了。”


    雖說礙不著誰,但道門中人,到底不待見淫邪之事。在座也大都是些正經人,聽她這詖淫之說,一時啞口無言,半晌無人答話。


    唯有張自賢這淫賊忙不迭接茬,在人群後頭笑道,“仇穀主這麽說,便是承認與這和尚有染了?”


    葉玉棠也笑了,“我哪裏說過?”


    張自賢不解,“方才,當著眾人的麵,你親口承認與那和尚,犯了‘色戒’。”


    葉玉棠點點頭,“犯色戒,倒是不假。”


    人群中不少人暗罵“無恥”。


    張自賢大笑著回頭,“看,還有什麽可說的?”


    頓了頓,她接著說,“不過人卻錯了。”


    張自賢不解,“錯什麽了?”


    望向長孫茂,忽然眼前一亮,譏誚似的說道,“難不成是他?”


    葉玉棠點點頭,“不錯。”


    人群之中,零零星星有人笑了幾聲,像聽見什麽不大好笑的笑話。


    張自賢看好戲似,抱臂又問,“長孫茂,是否有這麽回事?”


    長孫茂卻沒理會,始終無聲凝望著她。


    葉玉棠正好走到他近旁,微微一笑,身子一傾就靠過去。


    長孫茂自然早已覺察她意圖,有一瞬神態微異,忽然一動,似乎想說點什麽,一愣神間便忘了躲閃。


    燭光之下一水如鏡,一條長棧分隔水天,棧道上孤佇著一紅一白兩道清臒的影子。紅影一傾,便與白影靠在一處。


    但聽見紅衣人輕聲說道,“我還得對你屁股負責,記得嗎?”


    水麵靜寂,落葉可聞。


    哪怕呢喃低語,半個字也沒逃過一眾江湖人的好耳力。


    長孫茂眼中驚異轉瞬即逝。


    十分難得的,一抹笑漸漸浮現在他臉上。


    他點點頭,答得很輕,“是啊。記得。”


    霎時間滿座鴉雀無聲,雖大多不信,卻也被此情所震驚。


    裴沁與長孫茂皆不是無名之輩,少不了些晚輩仰慕。


    在場年紀輕的,便有些沉不住氣,近乎於義憤填膺哀嚎了一句,“我不同意!”


    裴雪嬌藏在人群後頭,一聽這話便不樂意了,嗤地一聲,“你誰啊,由得著你說不配嗎?”


    一片哄笑聲中,眾人不由得七嘴八舌議論開了。


    仇靜又問,“那件繡了紅線的僧衣……”


    葉玉棠雖不知這僧衣什麽來頭,但想尋戒從當初那小小沙門,到如今行滿功圓,不過短短十餘載。若沒點苦行僧的作派,一般人恐怕也到不了這等修為。哪怕去了主持的名頭,一路走來,始終束身修行,定不會有那種俗念頭。


    何況,當年終南山下,尋戒對她與長孫茂有義,於情於理,這回該她幫這僧人一把。


    便笑著說,“長孫茂不也做過幾日和尚?”


    “你說,那僧衣是長孫茂的?”仇靜想了想,覺得不對,“可青龍寺沙門僧衣乃是深青色,與少林寺半點不同。”


    “師……”葉玉棠摸摸鼻子,“弘法大師向來清儉,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棲身琉璃寺後,漸漸心廣體胖,舊衣卻漸漸穿不下了,隻得贈予愛徒。”


    她說的是實話。


    “也就是說,長孫茂在琉璃寺時……”仇靜緊皺眉頭,“這怕是也有十來個年頭了?”


    “是啊。”


    她突然感覺有些惆悵。


    見仇靜仍有疑慮,她略想了想,決定將餘下的話說個周全,“那時年紀尚小,從未有父母教誨。鳳穀上下全然是女弟子,故自小不知男女有別,更不知情是何物,隻以為這段情誼同師姐妹、師兄弟們之間打鬧並無分別……但琉璃寺到底是禪寺,但大師卻不便教誨。尋戒師父與他年紀相仿,而長安與洛陽相去不遠,請他前來教誨,便省去諸多隔閡。便是那時,尋戒沒收了長孫茂的僧衣,叫他還俗之後,若還記得,再去青龍寺取回。”


    太乙劍派有兩位師太不甚明白,問仇靜,“裴沁為何會去琉璃寺?”


    仇靜想了想,回答說,“裴沁與葉玉棠是師姐妹,兩人相交甚好,故常去琉璃寺尋她,也多半因此結識長孫茂。”


    兩位師太恍然,“既有這層關係,尋戒師父因長孫茂而為裴穀主解釋一二,倒也不足為怪了。”


    仇靜點點頭,衝她說道,“既如此,倒也不違禮法。你師父常說,你性子烈,叫我多知照你……”


    隨後又打量張自賢,歎口氣道,“是我這做長輩,錯怪了你。”


    這一眼不為別的,隻因眾道人會尋出那刺繡僧衣大做文章,話由便是從張自賢這裏起的。


    起初傳言裴沁乃是巴德雄女兒,哪怕未經證實,張自賢已有些坐不住了。


    那小姑娘,看著木木的,似乎腦子不是太好。那時山外戰火不斷,龍虎山上收留了不少孤兒,她混在裏頭,便不知哪個是哪個。再後來,多半是與十來個小女孩一起,被仇靜送下了山。他與仇靜也是流落街頭被師父收留。龍虎山不收男弟子,稍微大上幾歲,便將仇靜送去終南山上。從前自己叫什麽名都快忘了,那小姑娘,恐怕也不記得什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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