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玉棠又道,“劍老虎全然不信,但若其中有些是真呢?”


    長孫茂依舊不答。倒是屠萬金不知不覺聽了進去,接話道,“這就很毒了。”


    葉玉棠又講,“哪些是真,仍得所涉之人一番論辯。所以劍老虎將裴沁,程雪渡,張自賢與龍虎、終南諸位聚在君山島上,自己躲起來在一旁暗暗聽著,以求能得一二正解。可惜論辯越發激烈,眾人各執一詞,又有我們從中攪和,終究沒論出個究竟。這諸多陳年舊事,依舊是未解之謎。身死者已身死,活著的已然不能言,除非肇事者能站出來,親口承認這一樁一件罪行。”


    屠萬金恍然,“原來宗主是如此用意。”


    葉玉棠接著說道,“劍老虎勢必要抓著巴德雄,這家夥簡直附骨之疽。巴德雄這老賊也深知劍老虎胸中之憾,未必不會躲在暗處布局,也是料定了劍老虎必會赴局。”


    屠萬金糊塗了幾日,至此終於厘清頭緒,“姑娘前輩和銅先生一般,實在是聰明人。”


    這兩人一唱一和同唱大戲似的,長孫茂忍了忍,眼底終於有笑意浮上。


    此處在一處雙峰背後,草木叢生,山風吹來,撫得樹叢蔓草齊齊歪倒;遠處劫複閣有頭有臉的人物各執了隻神兵,在斬草、挖坑、探尋坑洞,四五天鷹兢兢業業協同勞作,銅麵生從旁監工,遠遠看著畫麵實在有些好玩。


    柳虹瀾大抵是尋得累了,又被旁人斥責了幾句,一時委屈不已,在草坡上叫後頭幾人:“倒是搭把手啊,看戲呢?”


    葉玉棠應了聲,抱著劍緩步上前,卻見有數道影子衝上山丘;幾人身著棕紅衣衫,領上與胸前嵌了鐵片護甲,看打扮是刀宗門人弟子,懸著一顆心剛放下,屠萬金卻在在背後一聲高喝:“什麽人?做什麽來的!”


    這聲高喝中氣十足幾近於咆哮,將跑在後頭幾人嚇個不輕。


    屠萬金一縱至那幾人跟前,葉玉棠緊隨其後。


    幾人有男有女,看著年輕,顯然不是兩位宗主布下的人手,聽見這聲嗬斥,又見了屠萬金尊容,為首那小姑娘怕得很,回頭看了一眼山峰,小聲答道,“貓丟了。”


    屠萬金氣得不行,“什麽破貓,要這時候來找?”


    旁邊另一個姑娘大起膽子說,“剛才丟的是程少主最喜歡的貓。”


    屠萬金正要發作,“什麽雞零狗碎……”


    重甄打斷他,和和氣氣地問,“剛才丟的?是往常也丟過?”


    一人答道,“是。這半月來,斷斷續續丟了不少貓。”


    重甄又問,“總共丟了多少隻?”


    姑娘答道,“也不知道了。島上以前就多貓,夢珠姑娘又愛貓,故大夥常喂著,近些年越發多了起來,成百上千隻總有,半月來不知怎麽的老發瘋,近來屋裏養著的,夜裏也直往外躥。最近島上事多,大夥兒也顧不得管,丟了多少,也數不過來了。隻是今天沒想到連程少主那隻也丟了。那隻是他從前與夢珠姑娘大婚時,韋閣主送來的,可不能——”


    重甄神色一凜,打斷她,“看到往哪兒跑了嗎?”


    有三兩刀宗弟子追著什麽東西往山上奔去,姑娘往人影疾馳處一指——


    重甄正要囑咐,一個紅影瞬間奔至山頭,立在幾個少年人旁邊,半晌,卻沒動。


    他請柳虹瀾與幾名天鷹先去查探,看那貓逃去了何處,下頭是否有井;隨後疾步上前,立在葉玉棠身旁,同她一道往下頭看去。


    下頭山穀四麵被圍,穀雖淺、卻地勢開闊;地勢最低處滲水,若是豐水期,多半能浸出個小小的湖來。坑窪周遭立了七根石柱,春夏季節常以麻繩纏繞,功能如同梅花樁,用以弟子練武喂招之用,乃是赫赫有名的“君山七星盤”。四麵山上各有飛簷承影的長亭,是演武、賞景的佳所。山坡上立有上千殘蝕刀劍,幾乎過人高,聽說是前輩高手留下,卻也不知如何將諸多刀劍生生鑿入崖壁,如同天生就生長在此間一般。故這裏也又名“刀宗宗廟”,若有弟子犯錯,便要來此間罰跪。裏頭本種滿杏花,但並非花期,此時看去枯木叢生,交雜著損兵殘影,看去一脈蕭瑟。


    重甄問,“看出什麽來了?”


    葉玉棠忽然說了句,“何處萬刀林,青螺水中間。”


    那貓鑽入枯木叢中便不見了身影。幾位少年人見有輕功高人幫自己尋貓,便停在崖邊,留神看那小畜生會在何處現身。聽她開口,未免詫異,問,“你從前呆過君山島?”


    葉玉棠搖搖頭,以手勢抔住此間地勢,回頭說,“洞庭水為圍,四麵山如井,塚低處為湖。以此為陣眼……像不像個貓鬼陣。”


    作者有話說:


    上一章少寫了師弟挨罵,感興趣一會兒可以翻回去瞅瞅


    第125章 君入甕3


    少女從牛棚探頭, 一雙明亮眼睛四下一瞧,盯住遠處湖心。一棕一白兩道影子幾度交錯,間或發出棍棒與鐵器交接之聲。遙遙看去, 如有一隻鷹隼將白鶴逐入高空。


    少女視線稍作停留,隨後又看向江麵。


    江水湍急, 有一葉小舟格外離奇地逆水而上。


    少女心中未免疑惑, 不由潛在暗處多觀察了一陣。


    不過片刻, 小舟後力難繼,在江心打了個旋,又被奔騰江水往下遊衝去。


    白衣僧人分神一見, 瞬間俯衝入水, 以內力又將小舟往上遊推去;不及回神,棕衣刀客趁機一刀揮劈,劍氣炸起數道白浪, 小舟被劍氣一衝躍起!


    白衣僧人在江麵幾個翻騰,方才凝周身之力將一推。


    小舟穩穩墜地, 被餘勁送遠, 白衣僧人卻生生被兩道劍勁衝飛丈餘。


    刀客不願真的傷了他,提氣而上欲查傷勢。


    僧人鬆弛的身形卻於半空忽然繃緊, 趁刀客縱近,忽地一杖橫掃而出。


    ……


    少女瞧見“鷹隼”被“白鶴”引得足夠遠, 這才雙手撐住地麵,一躍而起, 鑽出牛棚,朝林子外頭狂奔。


    及至靠近江邊, 一手飛出背掛, 縱身躍起, 踏著飛旋的彎刀直追小舟而去。


    行至中途,彎刀後繼無力;少女被顛地幾個趔趄,向左一歪栽入水裏。


    過半晌,奔騰江水中又冒出一個狼狽的腦袋。


    背掛的彎刀隻剩了一隻。


    江水凍的她嘴唇烏白,少女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看起來像要哭似的,忍了忍,又倔強的向上逆水遊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摸到船沿。


    她使出渾身力氣將船往上遊又推了一段,方才扶著邊緣躍上小舟。


    舟上紅衣女子正暈厥著,冷不丁被一隻冰涼小手輕拍了拍麵龐。


    與其說女子是被拍醒的,不如說是被臭醒的。


    不留神吸入幾口牛糞味,裴沁猛地皺起眉頭,迷茫睜眼。


    眼前髒兮兮一張小臉,臉上不知糊滿了什麽東西又被水衝散些許,勉強還能看出個囫圇樣。


    裴沁一開口,啞地幾乎聽不清聲響,“雪嬌?你怎麽……”


    裴雪嬌吸了吸鼻子,五官幾乎都要皺在一塊了。


    “穀中沒有人來這——”想到這,裴沁瞬間清醒,支起身子,問,“你同誰來的?”


    裴雪嬌小小聲答了句,“骨力啜……”


    骨力啜是誰……


    哦,是那摩尼教的色鬼小明王。


    一早就知道他不老實,所以想了個招將他困在鳳穀,好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能安分些


    可……他來君山島做什麽?


    裴沁一時頭昏腦漲,輕揉攢竹穴。


    裴雪嬌幾乎哭出聲,“穀主……我好像做錯事了。”


    裴沁嗬斥:“哭什麽?”


    裴雪嬌嚇得噤聲,緩緩抽了抽鼻子。


    細雨落下,裴沁被長孫茂那棍子揍得稀碎的神智終於又漸漸回來了。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你慢慢說,仔細說,將你如何出穀,如何登島的,都說清楚些。”


    裴雪嬌緩緩點了點頭,稍作一想,道,“聽說掌門師叔在這裏被人欺負,我想來,可師父師伯他們一個都不肯去洞庭。”


    竟一個都沒有……裴沁雖一早料想過,也實在打心裏希望她們別來,能與自己撇清關係便撇個幹幹淨淨。但切實聽見,心裏未免生寒。


    她強作精神,立刻又問,“之後呢?”


    裴雪嬌道,“骨力啜那老色胚成日在山中鬼鬼祟祟,師父師伯也管不著。後頭他和個不知哪兒來的胡姬勾搭上了,打主意趁夜和那胡姬離開龍脊山;那時我也成日想找機會逃出去,整夜整夜守在山門處,便給我撞上了。胡姬駕了馬車來接他,在山外蔭蔽處候了一夜,我趁機鑽進去,誰也沒發現。”


    裴沁有些不解:“馬車就那麽大地方,如何不被發現?”


    裴雪嬌擦了擦淚,“馬車裏有個東西,很怪。一大團黏糊糊的,一張張用羊腸縫在了一起,看起來是個密不透風的大袋子,疊起來堆在馬車裏,一大團,我蜷作一團鑽進去,一路也沒人察覺。”


    裴沁道,“一路都不曾從裏頭鑽出來?”


    裴雪嬌搖搖頭,“我起初不知他二人要去哪,本打算搭一程,中途趁兩人不住跳車,自己再想法子來洞庭——”


    裴沁打斷她,“不是,我是說,你一路不曾從那‘密不透風的袋子’裏出來?”


    裴雪嬌點點頭。


    裴沁又問,“那你如何吐納?”


    裴雪嬌一時也被問得懵住,“好生奇怪,我在那袋子裏一路藏到洞庭,卻沒有被悶死……”


    裴沁又道,“那袋子什麽樣?”


    裴雪嬌道,“黑乎乎,袋子外頭有點黏,袋子裏頭有一層絨毛,密密實實,摸起來像流蘇。”


    裴沁確信是縫起來的魚行衣,接著又問,“你可看到他們二人去了何處?”


    裴雪嬌點了點頭。


    裴沁不知她為何這副表情,“何處?”


    她指了指島上一指,又指了指江水。


    裴沁皺眉一想,問,“水裏?從江中入水,上了洞庭?”


    裴雪嬌點頭,“那兩人一直在馬車上,我一直沒等到機會偷跑,不知不覺在袋子裏打了個盹,醒來時被團作一團,似乎是被那兩人扔進水裏。我生怕被發現,一動也不敢動,隨整個袋子往前遊。等遊到了地方,那兩人似乎合夥將袋子固定在了什麽地方,袋子漸漸膨脹起來,在裏頭膨出了個黑乎乎的洞穴,但卻能看清外頭的東西了。之後,那兩人又遊了出去,我怕他二人很快回來,便趁機從袋子裏鑽出來。”


    裴沁心道,這二人定住魚行衣便離去,要麽是有什麽人要接應,要麽是去取什麽東西。


    又問,“你知不知道出水在什麽地方?”


    裴雪嬌點點頭,“浮出水之後,是在一片亂糟糟的山穀裏,裏頭橫七豎八插著亂刀,我沒來過。等翻出山穀,看見餘微之在萬竹園外頭打鬧,才知道竟然歪打正著就在君山島上。”


    裴沁道,“好樣的。”


    裴雪嬌得了鼓勵,忽然又想起一事,“對了,我浮出水之前,還留神看了一下。那大袋子固定的地方,事先似乎有人在水底挖好了一處坑洞。那大袋子鼓起來,剛好能將坑洞填滿。稍稍遊開一些,大袋子便和水底泥沙渾然一體,看不出來了。”


    裴沁聽見“事先有坑洞”,便更加篤定這二人有同謀。同謀不會太多,至多一兩人,否則在水底挖洞,極易被君山島上的人察覺。而且這一兩人要麽水性極好,要麽,便是會用魚行衣。


    她接著又問,“那胡姬,什麽打扮?你可有看清。”


    胡姬在她看來都一個樣。


    裴雪嬌搖搖頭,皺起眉頭仔細一想,“兩人一路說著粟特語,偶爾講一兩句官話。胡姬官話講得比我都好上不少,像常待兩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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