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臨淵看著眼前觸目驚心的殺戮之景,心尖像是被細密針刺,密密麻麻疼得無法呼吸。


    這不是問心鏡嗎?


    問心鏡倒映出的是人的過往,是道心脆弱之處,怎會映出他沒有任何記憶的畫麵?


    轟隆隆——


    遙遠天際的某處,劈開一道渾厚嗓音:


    “江臨淵,你可曾有愧?”


    這是問心鏡的聲音。


    所問,即是他所惑。


    江臨淵卻不並不知自己有什麽要愧的,他並沒有這段記憶,也不知道這是哪裏,他甚至懷疑刑無拋出的並不是問心鏡,而是魘族施加了妖力的什麽古怪法器。


    “……妖言惑眾。”


    江臨淵朝那聲音來源之處放出神識,然而神識沒入視線邊緣的天幕,什麽都未探清。


    他眉尖微蹙,看著沈黛帶著人苦苦支撐的一幕,陰沉神色不知在思索些什麽,他忽然轉頭看向沈黛:


    “師妹,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沈黛聽了方才問心鏡那一聲,朦朦朧朧其實已明白了些什麽。


    ——這不是她的問心鏡幻象,是江臨淵的。


    可如果這是江臨淵的心結,為何會是前世的畫麵,她又為什麽會出現在此處?


    萬般疑惑湧上心中,沈黛來不及細細思索,隻回答:


    “方才那聲音問的是你,你都不知道,我又怎麽會知道?”


    江臨淵心中雖疑,卻也沒有多懷疑沈黛。


    畢竟眼前這一幕中的沈黛已是大人模樣,她的問心鏡也不可能投影出未來的畫麵。


    “這地方有古怪,不管是問心鏡還是別的什麽,總要探個明白。”


    沈黛很想拒絕。


    因為按照她的記憶,接下來不會發生什麽令人愉快的事情。


    可江臨淵似乎已經對這個幻境產生了好奇,抬腿就朝昆吾顛高處而去。


    沈黛遲疑片刻,最終還是也隻能跟了上去。


    當她的靈體與幻象中的那個自己擦身而過時,沈黛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山腳下的屍山血海,流血漂櫓。


    白骨累累,萬屍作塵土。


    再次看到這樣的景象,沈黛還是會發自內心地覺得恐懼。


    一定要阻止這一切。


    前世修真界的浩劫,這一世絕不能再重來一次。


    沈黛抿緊雙唇,轉身踩著一地落雪匆匆跟了上去。


    昆吾顛上風雪漫天,江臨淵從未來過此處,但朦朧之中卻對這條路十分熟悉。


    江臨淵徑直便穿過枯枝深雪,抵達山巔之時,正好撞上了一撮未被沈黛等人攔下的魔修,正欲襲擊正在設下結界的眾人,偏偏此刻結界將成,結陣之人不能分神一刻。


    幻境中的江臨淵是支撐著結界的主力,也是修為最高之人,他正要替結陣的其他修士以肉身擋下這一擊,千鈞一發之際,一旁卻有一道煙粉色的身影衝了出來。


    她手中法器三清破塵扇掀起狂風塵浪,瞬間逼退數十名魔修!


    “師兄!”宋月桃滿臉焦急地喊了一聲,“你們沒事吧!”


    宋月桃在他們眾人之中修為最低,然而手中衡虛仙尊所賜的一柄團扇卻是上品法器。


    此刻她一出現,竟然如神兵天降一般,眾人頓時眼前一亮。


    “多謝師妹相助!”


    然宋月桃畢竟不過隻是築基期修為,哪怕手握上品法器,威力也不過隻能發揮出十之一二。


    魔修反應過來,越殺越勇,且趁宋月桃無法招架之際,還要出手朝著江臨淵而去,宋月桃見狀,幾乎毫不猶豫地飛身替江臨淵擋住了那一劍。


    一劍洞穿她肩頭,血流如注。


    正專心結陣的江臨淵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下一秒,宋月桃便被魔修所擒,成了魔修要挾他們的籌碼。


    “你們隻有三秒時間思考,是救你們的師妹,還是結你們的結界。”


    幻境中的江臨淵,與此刻真實的他同時蹙起眉尖,眸中湧動著難以言明的動容。


    然而或許是因為此刻身在局外,真實的江臨淵卻並不是在心疼宋月桃,而是在想:


    明知自己不敵,反而會成為魔修的人質,為何要做這樣的蠢事?


    江臨淵不僅沒有感動,反而在腦海中閃過幾分埋怨念頭。


    但幻境中的他顯然與他所想不同。


    “道君不可!結界隻差一步就要結成,魔修來勢洶洶,沈黛師姐還在山下苦苦支撐,等著我們的結界庇護呢!”


    “是啊!若此刻中斷,想要再開結界又要再等一日,山下如何支撐得住?”


    二十九歲的江臨淵已入元嬰期,在這些逃來昆吾顛的弟子之中修為最高。


    如今修真界敗落,他的地位便等於昔年的太玄都重霄君。


    江臨淵望著不遠處被魔修挾持的宋月桃,魔修下手狠絕,不給他絲毫遲疑機會,說完那句話,長劍已經刺破宋月桃的喉嚨,眼看就要割斷那纖細脖頸。


    宋月桃拜入純陵十三宗十年,如今純陵弟子所剩無幾,就連他的二師弟陸少嬰也在純陵的那場大火中喪命。


    他不能再眼睜睜看著同門在他眼前死去。


    以他一身劍骨,獻祭雩澤珠,應該能換得結界在半日的時間內重新結成。


    “結界可以再開,但月桃的命隻有一條。”


    江臨淵此話一出,宋月桃柔情脈脈的眼中落下一滴淚。


    隨後,他又道:


    “而且,我相信黛黛。”


    這半日,她一定能撐住,她從未讓他失望過。


    沈黛在暗處默默旁觀著這一切,心中湧上萬千複雜心緒。


    或許有委屈,有痛苦,有憤怒憎恨,但那些情緒都太淡了,淡得她眸中的水霧,還未匯聚一滴眼淚,便被她眨眨眼忍了回去。


    不值得了。


    這樣的事情,已經不值得她為之落淚了。


    幻象之外,以靈體狀態看著這一切的江臨淵緩緩攥緊拳頭,他指尖嵌入掌中,卻分毫不覺。


    ……他在做什麽?


    ……問心鏡中的他在做些什麽?


    山下已殺得血流成河,那些魔修何其凶猛,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強大,他甚至不知道幻境中的沈黛是如何扛過這一天一夜。


    可現在,幻境中的這個他,卻還要師妹繼續扛。


    她怎麽扛?


    宋月桃的命是命,山下那用生命護著他、堅信他一定會來救她的師妹,命就賤如草芥了嗎?


    江臨淵定了定神。


    他轉頭對旁觀著這一切的沈黛道:


    “這定是那些魔族妖類離間我們的假象,修真界怎可能會敗落至此?我怎麽可能做出這樣愚蠢的決斷?”


    沈黛抬眸望向他,黑白分明的一雙眼,沒有一絲軟弱情緒,隻是坦然地問:


    “真的嗎?如果你有一日遇見這樣的情況,宋月桃被人挾持生死一線,你真的不會選擇讓我多抗一會兒,優先救下宋月桃嗎?”


    江臨淵一頓,一種莫大的恐慌湧上心頭。


    ……他知道答案。


    ……所以這一切,是否真的曾在某時某地發生過?


    江臨淵握緊腰間龍淵劍,低聲道:


    “如果被挾持的人換成是你,山下的換成月桃師妹,我一定也會選擇救你。”


    沈黛看了他一會兒,旋即抿出一個蒼白笑意。


    “或許吧。”


    隻可惜,她的運氣不好,遇不上這樣小說男女主才會有的設定。


    她被挾持,大約隻有一個玉石俱焚的結果,因為她絕不會容忍自己拖累所有人,絕不會讓無辜者因她而枉死。


    所以,無論是哪種情況,他都等不到江臨淵來救她了。


    幻境之中,江臨淵注入雩澤珠的靈力正在漸漸抽出。


    但下一秒,長劍破空而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迅速,一劍刺穿了那挾持宋月桃的魔修腦袋。


    腦花和血水瞬間炸開,原本淚眼漣漣的宋月桃猛然回頭。


    視線盡處,是一身血衣的少女,她大約是一路跑上來的,因體力消耗過大而大口喘息,白煙如霧籠罩她滿是血汙的一張臉,她的動作還停留在擲出長劍時的動作,那劍是她在地上隨手撿的。


    有一瞬間,宋月桃露出極震怒的神色。


    但除了震怒,那雙眼眸的更深處又藏著些別的情緒,幾種情緒在她眸中交織鬥爭,最後化成了如月夜深潭一樣沉靜深邃的目光,定定望向沈黛。


    幻境中的沈黛全然沒有發現宋月桃的異常,她隻知道結界不能中斷,山下還有那麽多弟子已是強弩之末,於是她大喊:


    “師兄!結陣!”


    話音剛落,再無顧忌的眾人將最後的靈力瞬間注入即將成形的結界,昆吾顛光芒大盛——


    “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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