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月桃,的確就是宮泠冰。”


    他猛然回頭,看向身後的少女。


    “但你不是,你是明寂口中的阿醜,真正的宋月桃和宮泠冰,都是這個人,對嗎?”


    宋月桃沒有料到會再次與故人麵對麵的對峙。


    她看著眼前生死相隔的故人,自知今日她所隱藏的一切都不可能再瞞下去。


    這個她隱藏了多年的秘密終於被揭穿,宋月桃竟然有一種解脫了的輕鬆,她坦然道:


    “是。”


    真正的宋月桃仔仔細細地將她打量一遍,眼中有些恍惚:


    “真沒想到還能再見你一麵,阿醜,你如今的模樣,我倒有些不敢認了。”


    宋月桃麵露難堪之色。


    這張臉,這個人,本不該再出現在這世間,應該和她的過往,和她所有的秘密一起被掩藏。


    可偏偏——


    她卻沒有再看宋月桃,而是轉向皓胥,問:


    “這位公子,方才你說我是宮泠冰,是什麽意思?”


    皓胥眼神複雜:“你不記得了嗎?”


    少女眼中有疑惑。


    “記得什麽?”


    “你出生在浮花島,是重羽族之人,你還有個姐姐叫宮泠月,你七歲與她失散,她找了你很多年,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嗎?”


    “我小時候被衝進河裏,之前的事情一件也記不得了。”


    宮泠冰展顏一笑,是發自內心的高興。


    “原來我是有家人的啊,找了我很多年,那她一定對我很好很好,真可惜——”


    可惜她已經死了。


    “公子,我能問問你與我姐姐的關係嗎?”


    皓胥一愣,雖然覺得她重點抓得有些奇怪,但還是回答:


    “我叫皓胥,你姐姐宮泠月是我的師姐。”


    “你喜歡她嗎?”


    宮泠冰這個問題問得猝不及防,別說是皓胥,就是其他人也有些詫異。


    “我……這……你……”


    皓胥被問得憋紅了臉,全然不見平日冷峻嚴肅的模樣。


    “她、她是我師姐,沒有什麽喜不喜歡的,她收留我入浮花島,求她的師尊授我重羽族的功法,我能有今日,全都仰仗你姐姐,我這條命是她給的,我……”


    “那就是喜歡了。”


    宮泠冰望著皓胥笑了笑,明明是與宋月桃相差無二的一張臉,但宮泠冰笑起來時明媚動人,如盛夏的冰棱,哪怕將要在烈日下融化,也棱角分明,絕不軟弱。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什麽?”


    “我沒想到我還有家人,更沒想到還有人在尋我,我很開心,也很想見她。”


    她笑容坦然,眼神清澈,但正是因為坦然,才更讓人心生憐惜。


    “可我已經死了,與其讓她知道我好好活到了十六歲,又死在了外麵,還不如她從來就不知道我的消息,你說對嗎?”


    皓胥喉間哽咽一瞬。


    其實靈火熄滅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宮泠冰死了,但他卻瞞了下來,為的就是不讓宮泠月難過。


    此刻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少女主動提起,倒讓他為自己的卑劣而羞愧。


    “那個——”


    在這樣的感人氛圍中,沈黛已經聽得眼淚汪汪,謝無歧毫無波瀾的冷靜聲音卻在旁邊響起。


    他提出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雖然我知道,這個時候打斷你們有點沒眼色,但現在情況有點危機,佛子明寂和那個魘妖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找過來,還有那些怨鬼……宮姑娘,我覺得皓胥肯定是願意幫你這個忙的,但問題是,我們現在能不能出去都是個未知數。”


    仿佛是為了印證謝無歧的話,四周疾風驟起,嗅到生人氣息的怨鬼流魂大片大片朝他們的方向而來。


    遠遠看去,像一片移動的烏雲,令人毛骨悚然。


    “你們會出去的。”宮泠冰篤定地說,“隻要你們照著我說的做。”


    宋月桃忽然冷聲開口:


    “你既然能以魂魄的模樣出現在這裏,難道看不出來,那個叫明寂的佛子喜歡你,這滿山的紫陽萬華境,這些橫死的怨鬼流魂,都是因你而生的,隻要你去見他,這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宮泠冰卻答得果決:


    “我知道他做這一切是想要複活我,但正因如此,我不能見他。”


    懷禎年紀太小,看不透情愛,仍不解問:


    “為何不能見?若他真是想要複活宮姑娘,若是你去勸他,他說不定就不會——”


    “那佛子明寂能做出這樣瘋狂的事情,哪怕是宮姑娘也不可能勸得了他。”


    謝無歧看得很透徹,悠悠歎道:


    “人死本如燈滅,佛子明寂逆天而行,強行造出如此多的殺孽凝聚宮姑娘的魂魄,他要是親眼再見到宮姑娘,隻會覺得他做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人性貪婪,今日得見魂魄便可滿足,明日便會更想觸碰到活生生的人。


    既然已經做了,殺孽隻會越來越深,而絕不可能半途而廢。


    沈黛本也有著和懷禎一樣的困惑,此刻謝無歧一說,她才恍然大悟。


    “宮姑娘,你說我們照著你說的做就能出去,那要我們如何做?”


    宮泠冰抬頭看著空中漸漸逼近的怨鬼,肅然道:


    “我藏身於紫陽萬華境已有一段時間,我不能見明寂,也做不了別的,但卻暗中跟著魘妖紫菀學到了一些魘術。”


    “我會用我的記憶織就一個幻境,你們藏身其中的同時,也就能從我的記憶裏知道我希望你們如何做了。”


    “一切,都拜托你們了。”


    第五十一章


    雨後的天色露出了極清澈透亮的蔚藍色。


    日光還不刺眼,穿過窗欞稀疏的鋪在深灰的地磚上,將昨夜還冒著寒氣的地磚曬得溫暖。


    大殿內,慧燈大師與弟子明寂正誦經禪道,不疾不徐的誦經聲伴著木魚輕敲,明寂聽得專心。


    “……明寂,何為十二因緣?”


    慧燈大師閉目提問,明寂的視線卻不自覺的落在右前方窗欞旁的身影上。


    八九歲的小女孩隻比窗欞高一個頭,她墊著腳,不做聲,隻用口型喊:


    小——和——尚——


    出——來——玩——


    那是常山山腳下,臨霽鎮宋家的小姑娘。


    每周三次,會隨母親推著車來昭覺寺送新鮮的蔬菜瓜果。


    明寂裝作沒看見,認真地回答慧燈大師的問題:


    “……一切眾生,不能見於十二因緣,是故輪轉生死苦趣……”


    小姑娘被無視,不滿地撅起嘴,又從口袋裏掏出一隻草螞蚱,捏在手裏晃悠。


    陪——我——玩——


    慧燈大師的聲音又悠悠響起:


    “十二因緣十觀,又作何解?”


    明寂餘光瞥見小姑娘明亮的眼神,在心裏歎息一聲。


    “……觀過去、現在、未來,觀三苦聚集……觀因緣生滅……”


    木魚空鳴聲頓住。


    明寂回過神來,知慧燈大師定是早就發現了窗外的小姑娘,垂眸道:


    “對不起,方丈,是我縱容她來往前殿——”


    “明寂。”


    慧燈大師寶相莊嚴,眼神澄明,仿佛洞悉萬物。


    “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你要切記。”


    明寂覺得慧燈大師似乎話裏有話,卻又捉摸不透,正要認錯,卻聽慧燈大師又說:


    “回去之後,將我教你的五蘊心法再仔細領悟一番,去吧。”


    昨日一夜落雨,樹林中的潮氣未收,有微微的泥土腥味,


    身著黑色僧衣的小少年從內殿緩步走出時,小姑娘正在踩地上的積水玩。


    “宋施主。”


    明寂停在離她一米外的距離,不染塵埃的僧袍再進一步,便要沾到那一地泥水。


    神情淡漠的少年佛子聲線冷寂:


    “佛門清淨之地,禁止玩耍嬉鬧,你可想過你這樣胡鬧,要是被方丈發現,以後不讓你們家供應寺裏的蔬菜,你家裏少了一個進項,入冬以後便要餓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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