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一次,他再也沒有撲上去護住他的母親。


    他甚至不敢再回頭看她,用盡渾身的意誌,才能讓自己從蕭尋身前緩緩挪開腳步。


    伽嵐君麵上的笑容漸漸斂去。


    蕭尋飛身而出,劍意吞天徹地,得重霄君真傳的一招玄武太玄劍在空氣中蕩開駭人波瀾,淡藍色的劍意將人器宿璿璣瞬間籠罩。


    劍鳴錚錚——


    方應許擋住伽嵐君的去路,任由身後的蕭尋劍起劍落,幹脆利落地割下了人器宿璿璣的頭顱。


    伽嵐君怒不可遏,手中扇柄與方應許手中長劍交鋒時,他咬牙切齒道:


    “方應許,你回頭看看,第一次,重霄君為救蕭尋,殺了你母親一次,而現在,蕭尋又親手殺了你母親第二次,你不恨嗎?你真的信他是為了正道大義才動的手,而不是為了給他全家報仇嗎——”


    “殺了我母親的是你!是你們魔族!!”


    方應許齒尖鮮血淋漓,目眥欲裂地嘶吼道。


    伽嵐君後撤一步,與他拉開距離。


    “蕭尋。”他轉頭看向蕭尋,麵無表情道,“殺了方應許,我替你救重霄君,扶你登上太玄都掌門之位。”


    蕭尋愕然定在原地。


    “看來你已經猜到了,重霄君日漸衰弱,是我安插在太玄都的內奸下的毒,如今他毒入靈脈,除了我,誰也救不了他。”


    伽嵐君眸光冷若寒霜,鋒芒畢露。


    “我可與你立誓結契,殺了方應許,太玄都掌門之位便是你的,機會隻此一次,你今日與我作對,不僅會成我手下亡魂,還會將本該屬於你的位置拱手讓人。”


    “蕭尋,你心中當真無恨嗎?你本該有父母兄妹,家族鼎盛,是宿璿璣發瘋毀了這一切,你認重霄君為義父,視他為生父,可方應許才是他的親生兒子,有宿家給他撐腰,你再努力,太玄都的一切也落不到你手中。”


    “你與我合作,我拿走凡人性命,而你掌無上權勢,我們可以雙贏。”


    這一席話聽完,就連謝無歧也幾乎要為伽嵐君的舌燦蓮花驚歎。


    任何人都可以是他的敵人,任何人也都可以是他的盟友,這樣一個不分是非黑白、為達目的可以隨時不擇手段之人,通常會比有底線的人擁有更強的破壞力。


    “我拒絕。”


    蕭尋握緊手中長劍,定定望著伽嵐君的身影。


    “我成為太玄都大師兄是義父對我的重視,今後若方師弟繼任太玄都掌門,我一力輔佐,若義父交托給我,我更會全力以赴執掌宗門。”


    他忽而冷笑一聲:


    “你以權勢誘騙倒也算了,用璿璣仙子之事來激怒我,實在是魔修才會有的惡毒想法!我年幼時雖也對璿璣仙子有過怨懟,但我清楚,殺我全家的,是魔族,而非璿璣仙子!我全家戰死是為抵禦魔族,鎮魔碑外有我蕭家數百英靈,你以為我會在他們麵前屈服於你,替你鞍前馬後,供你驅使嗎!”


    北風呼嘯。


    懸於半空的伽嵐君看著兩個修真界的年輕修士,冷硬麵容許久才浮現一絲譏笑。


    “好。”


    “是我小瞧了你們。”


    “多麽高風亮節的正道修士,再過二十年,想必也是修真界的中流砥柱吧。”


    “既然如此,我今日便更不能讓你們逃脫!既不願臣服於我,那就做為我魔族大業鋪路的試金石吧——”


    血池驟然沸騰!


    這個世界的蘭越與謝無歧看到這裏,俱生出了一股極其不詳的預感。


    果然,隨著沸騰起來的血池,滔天怨氣爭先恐後而出,發出尖銳刺耳的悲鳴怨恨聲。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殺殺殺殺——


    為魔族複仇!為魔族複仇!


    顛覆十洲!還十洲於魔族!


    隻是揭開血池一角,那聳人聽聞的可怖聲響便密密麻麻地爬了出來,蕭尋與方應許二人大驚,剛要結陣抵禦,但這百年怨氣,哪裏是他們兩個年輕修士能抵擋的?


    旁觀這一切的謝無歧,眼睜睜看著怨氣灌入蕭尋體內。


    青年眼中的清明磊落瞬間被渾濁黑暗所吞沒,僅存的最後一絲清醒使他下意識地向方應許伸出手,逆著狂風的方應許也立刻抓住了他——


    然後。


    是貫穿心脈的一劍。


    蕭尋黑白分明的眼眸已失去神采,但手中長劍刺穿方應許的一刻,他眼中淚珠重重砸在了劍身。


    “嘖。”


    伽嵐君看著轟然倒地的兩人,滴血未沾的白衣落在不遠處的血池邊。


    新雪般純澈的白,與血池濃烈的紅,映襯出慘烈的對比。


    “牽魂咒用在普通人身上,果然無法承受。”


    伽嵐君嗓音淡淡的,好似在看螻蟻掙紮。


    反生陣的最後一個畫麵,停在了伽嵐君帶走方應許命魂的這一刻。


    謝無歧已猜到伽嵐君想做什麽。


    這十方繪卷中的世界,也與他心中漸漸浮現的猜測重合。


    蘭越察覺到伽嵐君能控製血池怨氣之後,便投身入血池,以他肉體凡胎來煉化池中煞氣。


    等伽嵐君發現後,血池怨氣已有淡化的勢頭,伽嵐君隻能以最快的速度方應許的命魂為餌,釣出了藏匿在暗中的謝無歧,謝無歧竊魂失敗,被伽嵐君種下牽魂咒——


    於是,謝無歧死,歸墟君生。


    玄鐵麵具蓋住他原本的模樣,但此刻的歸墟君還未失去神智。


    伽嵐君將血池中無數魔族死前最深的怨念灌注進他體內,改他本性,引他發狂,歸墟君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謝無歧在那些被歸墟君殺死的眼中,看到的是一個冷血無情的殺人機器。


    但歸墟君比伽嵐君設想的更瘋。


    因為他成為魔頭的第一日,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如他所願,去將離北宗魔域最近的生死門滅門,而是轉過頭,先血洗了北宗魔域,將原本割據一方的三位魔君在一日之內殺盡!


    那一日夕陽如血,歸墟君提著三顆人頭歸來,染上血跡的半張臉勾起一點惡劣笑意。


    他將人頭扔在了伽嵐君的腳邊。


    怒急發狂的伽嵐君調動牽魂咒,以咒術折磨著不肯臣服的歸墟君,每一聲咒訣,都如萬千蛇蟲在啃食他的骨髓與靈魂——


    這本該是個足矣令歸墟君再不敢違抗他的懲罰。


    但第二日,伽嵐君看著坐在成千上萬的白骨上的歸墟君,隻覺得徹骨生寒。


    他的確是親手造出了一個完美的魔頭。


    然而這個魔頭,卻隨時都在脫離他控製的邊緣。


    此後在這十方繪卷中的世界,依附在歸墟君身上的謝無歧便隻能看到刺目的血色。


    被伽嵐君引入他體內的怨氣與他的魂魄越融越深,殺意浸透了他的一切思緒,就連隻是依附在他身上、借歸墟君的雙眼觀看這段過往的謝無歧也被這樣殺意影響。


    血池裏的怨氣被蘭越煉化一分,伽嵐君便又將死於歸墟君手中的亡魂再添進去一分。


    兩人無形中形成了一種可怕的平衡。


    而在這種平衡中,歸墟君時而清醒,時而混沌。


    清醒對他而言反而是痛苦的,因為隻要清醒,他就不得不親眼麵對著死於自己之手的無數生靈,與牽魂咒命令截然相反的自我意誌,成了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罰。


    但他依然竭力保持清醒。


    謝無歧看著歸墟君從蘭越口中得知了自己前世戰神應龍的身份,又得知蘭越曾為他推演卜算過,這世上能殺他的唯有與他同日而生的、身負應龍之骨的女孩。


    殺兩人,可救十洲修真界。


    對於此時每天都在死千千萬萬人的塵世而言,這兩人的性命輕如塵埃。


    可謝無歧卻驀然怔住。


    同日而生。


    應龍之骨。


    一個可怕的猜想在他腦中漸漸清晰。


    “魔君——!?”


    歸墟君看著眼前被他重傷的手下,容色冷淡,扔出撚在指尖的一張薄紙。


    紙條閱後即焚,他的手下怔怔望著他。


    “佯裝叛逃,把這個消息帶給申屠止。”


    “魔君!此事怎能透露給旁人知道,您的性命豈不是——!”


    “紙上消息,務必讓申屠止知曉。”


    謝無歧渾身發冷。


    那種冷意浸到骨子裏,冷得他魂魄戰栗,像是被一把冰冷的焰火灼燒。


    他在設計,誘使申屠止替他去殺身負應龍仙骨之人。


    是他……


    是他殺了前世的沈黛……


    *


    與此同時,昆玉已循著天元劍的氣息,帶著沈黛在十方繪卷中搜尋著謝無歧的方位。


    沈黛離開了神女伊闕的世界,此刻她眼中的十方繪卷,仿佛一團沒有方向、沒有天地之分的混沌宇宙。


    她與昆玉墜入其中,雖然一直在前進,但因為四周沒有任何參照物,所以哪怕禦劍飛行了起碼半個時辰,仍像是在原地絲毫沒動。


    就在沈黛的耐心即將耗盡之時,不遠處終於出現了一線天光——


    “就是那裏!”


    昆玉還沒反應過來,沈黛便俯身直衝而去。


    就要觸碰到此方世界的邊緣時,急速向前的沈黛驀然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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