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回事?今天是幾月幾號?”我晃了晃昏沉的頭,詢問道,“我們不是剛從醫院出來?”


    手臂細了不少,肯定離我被帶走的那天過了很久,我忘記了這段時間內的所有事,這不正常。


    幾秒後,安德烈的眼淚就像不要錢似的落下來,弄得我一頭霧水:“你昏迷了這麽多天,我還以為,嗚,以為自己把你害死了!”


    我皺了皺眉,安撫了幾句:“我這不還活著,別哭別哭……你給我注射的什麽東西?”


    “營養針。”他篤定道,“不然哥哥靠什麽活下去?”


    我環視房間,分明是山間別墅裏我見過的主臥,心裏的疑惑越來越大:“我昏過去後,你不送我進醫院,讓我住在你房間?”


    “去醫院的話你會被他們帶走,我不能再和哥哥分開。再說我請了許多醫生,他們都說你是心理原因,送去醫院也沒辦法,隻有等等看。”


    他的一番話還算有點可信度,我對自己時不時犯失憶症這事並不懷疑,隻是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一時半會又說不出來。


    “算了。”我揉了揉眉心,對這種不穩定的狀態頗覺無奈,“你出去吧,讓我休息下。”


    安德烈頓了頓,低聲說:“我有個禮物想給哥哥看,本來以為再也沒機會送出去,沒想到正好哥哥醒了。”


    我心頭微暖,這個便宜弟弟雖然任性,但有時候的確可愛。


    剛剛對他的態度有些衝動,看在他好不容易把我從醫院解救出來的份上,我也不該隨便懷疑,不由笑著放柔了聲音:“什麽禮物?我們之間還要弄這種形式?”


    他一聲不吭,緩緩脫下外套,解開上衣紐扣。


    安德烈上半身的肌肉線條優美流暢,我見過許多次,這次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半晌說不出話。


    曾經白皙無暇、連一道傷痕都沒有的皮膚上紋滿了青黑色圖案,一個個張牙舞爪的猙獰惡鬼從腰腹處層疊盤踞,背後的惡鬼紋身攀過肩膀伸出利爪,仿佛要從皮膚更深處抓取什麽。


    而唯一沒有被惡鬼占滿的左側胸膛,端端正正的紋著三個字——


    許俊彥。


    第177章


    我盯著安德烈的刺青看了很久,心情微妙,大概類似於愛幹淨的家庭主婦看到孩子弄了滿牆壁母親節塗鴉,以及半夜驚醒時發現貓咪蹲坐在床頭嘴裏叼著老鼠等待獎勵。


    無力,好笑,又有些微不合時宜的感動。


    “怎麽突然想到去紋身?”


    他向我走來,身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惡鬼麵孔離我更近,然而在如此鮮明的衝擊下,安德烈的臉越發顯得美豔出塵:“想了很久。”


    我抬手拂過皮膚上的墨色字跡,無比慶幸自己把簽名練得字跡俊逸,多少衝淡了名字紋在別人身上的尷尬感:“你弄成這樣,媽媽肯定要不高興。”


    “我早成年了。”他撇了撇嘴,“她怎麽想關我什麽事?”


    “痛不痛?”


    安德烈搖頭,我示意他穿回外衣,他乖乖照做:“不痛。再說哥哥和我的是一對,我很開心。”


    “我也有?在哪裏?”


    我腦海裏根本沒有這件事的記憶,但問得很平靜,仿佛自己沒有在失憶時被任性妄為的弟弟隨意擺布。


    他瞪大眼睛,比我還要驚訝,好一會兒才試探著問:“哥哥不生氣?”


    “我生什麽氣?”


    我和安德烈對視幾秒,看他沒反應,伸手自己解開睡衣。他愣愣的看我,表情凝固時像個漂亮單純的洋娃娃。


    其實很好找,在我小腹偏下的位置,結的痂已經脫落了大半,露出線條流暢的刺青。圖案很美,於蒼白的皮膚上綻放出隱晦的色情。


    荊棘裹在不知名花朵間,層疊環繞著中間的名字。


    andrei。


    我輕輕撫摩過那個紋身,半天沒說話。安德烈反倒慌了,上來握住我的手腕:“哥哥覺得怎麽樣?”


    “好看。”我安撫的拍了拍他的手背,“你開心就好。”


    他咬著嘴唇,眼神在我身上來回掃,不放心的說:“哥哥,你好像有點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通情達理的解釋道,“你給我紋身前肯定問過我意見,但是我得了心因性失憶症,經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所以稀裏糊塗的答應了你。這不是你的錯,怪我沒來得及說清楚。紋都紋了,隻有接受,難不成我還能打你一頓?”


    “失憶症?經常發作嗎?”


    “最近挺頻繁。”我苦笑了下,“之前摔壞了頭,可能有些後遺症,在慢慢恢複。”


    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我動了動自己的腿,雖然動作艱難滯澀,但能緩慢活動是個不錯的兆頭。


    前段時間認不出字的狀況也好轉許多,這具殘破卻頑強的身體憑著一點生存本能,到處修修補補,勉強支持到今天。


    “別亂動。”安德烈攔住我的動作,金色額發遮住眼底神情,我聽到他語氣關切,聲音柔軟,“我知道你躺久了不舒服,等明天讓醫生來檢查後再下床,好不好?”


    “別用哄小孩的語氣。”


    “知道啦,哥哥。”


    我順從的躺下,並不是因為被他說服,而是之前注射入我血管的針劑開始發揮作用。意識逐漸昏沉,再次陷入昏睡前我心想這小子哪兒來那麽多藥?兩隻手臂上的血管都青紫了,全是針孔,他還當我沒看到。


    醫生說可以做複健,於是接下來的幾天裏我都艱難的拄著拐杖,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安德烈先緊緊盯著我,生怕我跑了,後來意識到我這副一瘸一拐的樣子,估計還沒出別墅就能被捉小雞似的捉回來,他才放棄了盯梢的幼稚行為。


    能下床以後,我對外麵的情況掌握得多了一些。不過沒見到媽媽派來的管家,幫我複健的是幾個外國女人,個個身材高大肌肉結實,站在那裏就很有威懾力。


    安德烈說是保姆,我跟著尹文君玩過挺長時間的射擊,這幾個女人手心的槍繭比俱樂部的教練還厚。但他這麽說,我也當做真的保姆看待。


    她們聽得懂中文,隻是說得不好,除了基本幾個詞匯常常答非所問。我換了其他語種依次嚐試,有一個對西語有反應,我便加大力度和她打好關係,結果第二天這個女人就被安德烈解雇了。


    他對我的一舉一動都過分緊張,恨不得時時刻刻和我黏在一起,外出回到別墅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在哪。


    我全盤接受,甚至花了很多心思安撫他。比起不斷被注射來路不明的藥物,過度掌控欲沒什麽大不了的,更何況安德烈長得好看,撒起嬌也賞心悅目。


    他不主動要求做愛,大部分時間隻是讓我躺在懷裏給我讀書,或者和我一起畫畫。媽媽、楊沉、宋城等人的存在被我們刻意忽略,維持著這種彼此心滿意足的平衡,我和安德烈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兄弟。


    這些天我想明白了很多。自私殘忍,任性妄為,我行我素,他用從媽媽身上學到的特質對抗她,我和刺青一樣,都是信手拈來的一把鋒利長刀。


    意識到這件事並沒有叫我難受,換作以前,我肯定要東想西想一大堆然後把自己折磨得夠嗆,什麽親情的意義,我在安德烈心裏的位置,媽媽對我的看法。現在我能很平淡的一邊抱著他一邊走神,壓根不放心上。


    沒有必要糾結,人注定要和外界力量鬥爭,煽情一點的說法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安德烈的劫是苛求完美的媽媽,宋城的劫是不被家庭所容的夢想,楊沉的劫是永遠不懂得愛和珍惜。


    那我的劫是什麽?


    陽光落在安德烈身上,將發絲眼睫照耀得近乎透明。他抬眼看我,眼裏像含著一汪碧藍湖水,波光粼粼,淡薔薇色的嘴唇抿出一個淺笑,臉頰上有甜甜的酒窩。


    聖潔,美好,隻要順遂他的心願,他可以成為夢中的金發天使。


    “我沒想到真的會有這樣的日子。”安德烈蹭了蹭我的脖頸,依戀的呢喃,“就像做夢一樣。哥哥,誰也不會來打擾我們,再也不用回那個討厭的家。”


    我笑了笑,在他的額頭印下一吻。夕陽把絢爛的光灑滿天際,最終變成一顆赤紅的心,搖搖欲墜的掛在邊緣等待被暮色吞噬,看起來撐不住了,隻好認命。


    明天太陽照常升起,我的劫從始至終沒變。


    尹文君來的時候悄沒聲息,我正脊背冒汗的往前一步步挪蹭,握著扶拐的手用力到骨節發白。忽然聞到一縷煙味,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回頭一看是他倚在門邊,明明長著張清俊文雅的臉,故意做出懶洋洋的姿態。


    “怎麽不說話?嚇我一跳。”


    “我怕呼出口氣會把你吹走。”他點評道,“瘦成這樣,很有病美人的味道。”


    我對尹文君的信口胡扯無語了幾秒,能將一個麵無血色如同幽靈的男人說成病美人,不愧是他。旁邊照顧我的女人過去把煙掐了,這回輪到他嚇一跳:“搞什麽?!”


    “禁煙,我是病人。”我瞥了他一眼,繼續艱難的邁腿,“安德烈怎麽會讓你進來?”


    “作為他的合作夥伴,我有權在這裏進出。再說這房子還是我抵押給你媽媽的,最後到安德烈手裏,變成你在住,真夠緣分。”怪不得尹文君年紀輕輕就有資本搞投資創業,原來是把自己的房產賣了。他盤腿在榻榻米上坐下,“許俊彥,你們家的人是不是都有點神經質?”


    “沒辦法,他們追求利益到魔怔的地步。”我說,“你見過這種情況下的正常人?”


    “和我家一樣,個個鬥得堪比烏眼雞。”他笑了笑,“蘑菇弟弟,咱們倆才像一家人,可惜生錯了地方。”


    “這話別讓安德烈聽到,否則他又要發瘋。”


    雖然心知尹文君稱不上什麽好人,奈何他笑眯眯的樣子親和力太足,自來熟的誇“保姆”氣質獨特做事認真,然後支使她端茶倒水。那女人離開房間,我也鬆懈下來,坐著和他隨口閑聊幾句,他頓了頓:“你變了很多。”


    我看了看自己,臥床修養了這麽久,渾身上下大概沒有一處維持原樣。尹文君擺擺手:“是給我的感覺不同。你以前總是……不知道怎麽形容比較合適,消極?低沉?讓人覺得你有很多話悶在心裏不說,連帶著周圍氣壓都低幾個度。”


    “以前我沒想開。”我說,“其實人不用把自己弄得那麽累,我一開始圖的就是漂亮臉蛋,現在身邊有個美人弟弟無微不至的照顧我,挺好,不想折騰了。”


    他仔細的打量我,歎了口氣:“安德烈雖然聰明,但脾氣像個孩子,有些事上欠考慮,恐怕不能保你一生。”


    我默了片刻後開口:“我媽媽還讓你說什麽?”


    “你猜到了。”尹文君尷尬的聳了聳肩,“我覺得我裝得很像中立方。”


    “詐你的,沒想到你承認得這麽快。安德烈不可能放外人進來,你能見到我,多半因為他被媽媽叫走,一時沒法脫身。”


    他無奈道:“你知道我不喜歡插手別人家事,但又得罪不起,隻好消極怠工。算讓我見識到了,世界上還有這麽偏心的母親。”


    我不置可否,她對我一向如此,自從知道我和安德烈搞在一起後,表麵的溫情也蕩然無存。


    “她說可以給你打一筆錢,足夠衣食無憂,而且保證你去國外開始新生活,不會被任何人找到,唯一的要求是不要再和安德烈有聯係。”尹文君說,“隻要你同意,她會安排立刻動身。”


    我出了一會兒神,閉了閉眼睛:“我本以為這話她會親自來說,沒想到連看我這個兒子一眼都不願意。”


    她對我一定特別失望,幸好我已經不在乎。


    “轉告她,不用給我錢或機票,隻需要她幫我支走別墅裏的所有人,包括安德烈。再給我一輛車,我有手有腳,會自己離開。”


    “你的腿能開車?要不要我在山下接你?”


    可能以為我會拒絕,聽到我同意後尹文君小小的鬆了口氣,隨後又皺起眉,滿臉不讚同:“俊彥,外麵找你的人很多,你走了住在哪?怎麽生活?為了一時賭氣把自己搭進去,劃不來。”


    我搖頭,垂下眼睛,擺出聽不進勸的一副固執姿態。他苦口婆心循循善誘了半天,見我堅決不改,隻好說:“遇到麻煩給我打電話,好歹也是從小的交情。我這個人雖然沒有幫你改變現狀的能力,但不至於一點忙都幫不上。”


    “謝謝你,蚯蚓哥哥。”聽到這裏,我認真的看向尹文君,“見到我媽媽拜托你和她說一聲,我已經為她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埋單了。”


    “她最大的錯誤就是把安德烈養成這種性格。”他不明所以,因此沒多想的安慰我,“出去避避風頭也好,等過幾年什麽愛恨糾葛都淡了你再回來。換了新地方別忘了我說的及時行樂,開心活著最重要。”


    我笑了笑,說:“我知道,我都明白的。”


    第178章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我不再是我了。


    鬱積於心的無力與疲憊將我推至搖搖欲墜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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