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學習的知識技能全無用武之地,連普通的文書工作都難以勝任,隻能在吳冕親戚開的這家便利店打工。換做以前我肯定要自怨自艾,但現在根本不在乎。


    這三年是我的艱苦修行,最終獲得這次來之不易的新生。


    “歡迎光臨。”


    機械女聲再次響起,便利店的門被推開,孫寧一身豔麗紅裙風風火火的出現在店內。她摘下墨鏡,隨意攏了攏卷發,白皙手腕上帶著精致腕表,一副都市麗人模樣。


    嚴襄對我擠擠眼睛:“許哥,美女來接你了,趕緊回家。”


    我等得無聊,正將待補充的飲品箱子扛上備貨架,聞言甩了甩酸痛手腕,緩步和她一起出去。


    車停在路邊,孫寧的工作能力極強,又有在許氏的光輝履曆,在s市待了三年時間就購置了一輛名牌車。


    “以後不要做這種體力活。”她發動汽車,皺著眉說,“讓那個年輕人幫你。”


    “不過是搬個箱子而已,不重,我做得了。”


    “不重?”前麵的車磨磨蹭蹭不動,孫寧煩躁的按喇叭,“勞損都是一點點累積的,你本來身體就不好,自己不多保養,老了怎麽辦?”


    我頓了頓,輕聲說:“下回注意。”


    她側頭看我一眼,有點懊惱似的抿了抿淡紅嘴唇,語氣柔和下來:“周六還去那邊嗎?我送你。”


    “不用,我坐地鐵。”我笑了笑,“你偶爾也休息下,別太拚命,天天熬夜工作,黑眼圈都深了。少皺眉,不好看。”


    “地鐵擠,坐著不舒服。吳醫生給你開的藥快吃完了,我下周去拿新藥回來。”孫寧揉了揉眉心,拿起手機看了眼,“後天約了複查,如果我忘了記得提醒下。”


    我歎了口氣,捶了錘左腿:“沒必要查,上次那個專家不是說了麽,不可逆轉,永遠不會恢複的。”


    “那個人懂什麽?你這麽年輕,怎麽不能好轉?”她嗤了一聲,“你平常鍛煉別鬆懈,知道嗎?”


    我點頭,車內氣氛一度沉默,孫寧換了個話題:“芮芮一直吵顏姐,說要答應了她的俊彥哥哥一起逛遊樂園,你什麽時候去陪她玩?”


    吳顏芮是吳冕的女兒,現年七歲,剛升小學二年級,是個眼睛又大又圓的可愛小姑娘。


    吳冕常年在b市工作,吳顏芮休息日和媽媽待在一起,其他時間住在爺爺奶奶家,往往寒暑假才能見到爸爸。


    剛來這個城市時我和孫寧借住吳冕的房子,和他前妻的住處在同一小區的不同樓棟。某次孫寧出門時遇到叉腰站在門口的吳顏芮,小姑娘以為我們占據了她爸爸的屋子,大哭大鬧了一場。


    得到了吳冕在電話裏的極力保證和解釋後,她勉勉強強接受了我們倆的存在,順理成章的成為了我們的小小客人。


    當時我為了抑製病情需要服用大量藥物,往往言語遲鈍,表達含糊。吳顏芮自覺吐字清晰可以做我的老師,從此熱情的黏上了我。


    吳冕的前妻顏女士是企業高管,模樣溫柔,通情達理,了解過情況後便允許女兒常來看望身為病人的我。


    盡管半年後我和孫寧搬離那裏,吳顏芮仍然每周都要找我聊天。她認為對我有教導責任,生怕我回到說話都會流口水的地步,我也樂得哄她。


    “她是自己想玩,扯上我做借口。”我有些好笑的在手機上翻看時間表,畢竟記憶力大不如前,日常瑣事必須一一記下,否則容易遺忘,“幫我轉告吳顏芮小朋友,這周日調休,我可以去。”


    “好。”


    孫寧轉了個彎,開上和回家不同的路,我疑惑的扭頭看她:“這是要去哪?”


    “定了個餐廳。”她不看我,臉上表情有點緊張的僵硬,“紀念一個重要的日期。”


    我愣了愣,不自覺重新掃了遍日曆,確認今天不是什麽節日。見她不打算主動提起,忍不住問道:“是什麽?”


    她沉默良久,低聲開口:“……我的生日。”


    第180章


    等待上餐的時候我看向窗外,s市繁華程度不輸京城,從窗邊俯視燈火通明的夜景,令我恍惚生出幾分回到從前的錯覺。


    孫寧單手托腮,表情放鬆而愉悅,不知在想什麽。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她的臉和葉佳婕非常相似,隻是少了一份精致,多了一份生動。


    說到葉佳婕,前幾年我們見麵時她還是希望攀上楊沉關係的末流三線,如今已經火遍大江南北。隨便打開一個電視節目都能看到她新綜藝的廣告,商場外的大幅海報上那張白膚紅唇的年輕麵孔掛著自信嫵媚的微笑。


    我卸下眼鏡,疲憊的揉了揉鼻梁。


    離開之後我刻意避免了所有能得知b市消息的渠道,吳冕和孫寧都識趣的不再主動提起關於許家和那三個人的任何情況,讓我能繼續合格的扮演著一個與過去毫無牽掛的死人。


    其實不必這樣小心謹慎,安德烈和宋城都不是會大張旗鼓出現在公眾麵前的人物,而伴隨著楊家的那次決策失誤,唯一有可能曝光在新聞下的楊沉也沉寂下去。


    三年,足夠讓心浮氣躁的年輕人懂得成熟,並且重新審視自己的過往。


    我想他們會發現曾經的舉措簡直是胡鬧,接著將全部身心投入到前途事業中,娶妻生子,掌握權勢,過上這個世界絕大部分人欽羨的生活,讓躺在地底的“許俊彥”成為回憶裏一個輕描淡寫的符號。


    怨恨嗎?


    他們暢快的過著原本的生活,延續高高在上的軌跡,留給我的卻是殘破的身體、不能恢複的瘸腿和畏畏縮縮的躲藏生活。


    麵前的杯子裏不是餐前酒,而是孫寧特意要求侍應生換的熱水,冰冷指腹觸到杯壁的溫熱觸感。


    我想,沒有什麽怨或不怨,到底是逃不過因果循環罷了。


    由於樹下的匆匆一瞥,我對楊沉執念數年,又因為一念之差,不經考慮的答應了他提出的上床要求。如果楊沉真的同樣在意了我許久,而我那個傍晚沒有表現得過分輕率,可能後麵的所有事都不會發生。


    我羨慕安德烈輕而易舉表現出的優秀,嫉妒他的美貌和耀眼光芒,恨他是媽媽的掌上明珠,於是懷著複雜的心情順勢引誘了他。如果沒有這個罪惡的開端,或許他會對我十分冷漠,或許我們能成為一對普通兄弟,總不會像現在這樣,背負著一段窒息畸形的扭曲關係。


    至於宋城——如果我沒有對他說出那個蹩腳謊言,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因果。


    錯誤的緣因結出眼前的果實,我別無選擇,唯有品嚐它的苦澀,將其視為人生課程的昂貴代價。


    人要向前走,緊緊抓著過去毫無意義。三年時間沒有教我學會放下,起碼教了我如何遺忘。


    在我發呆的空檔,前菜已經被送至麵前。鋼琴曲在空間裏緩慢流淌,孫寧早習慣了我的長久發呆,見我回神,無奈的說:“吃點東西,你不餓我都餓了。”


    想到今天還是她的生日,我卻沒有禮貌的冷落對方,心裏頓時充滿歉意,連忙補救道:“忘記和你說生日快樂,待會兒給你買個大蛋糕,禮物隻好過幾天補給你。”


    她毫不在意的擺擺手:“又不是小女生,我以前不過生日,無所謂那些形式。聽同事說這家口味不錯,恰巧趕上日期,帶你來改善下夥食。”


    “以前是以前,那時候我不知道,腦子也不清楚,沒法給你過。”我搖頭,“人一輩子能有幾個紀念日?怎麽著都該認真對待,我記下了,明年給你好好過。”


    孫寧笑了笑,眼睛眯起來像隻狡黠的貓,流露出幾分罕見的天真:“口氣還挺大,行,我等著。”


    見她微笑,我忍不住也揚起嘴角。


    因果。


    在許氏時孫寧對我數次刁難,即使我得知她是作為許育衷的關係戶進的公司,也沒想過利用身份打壓或報複回去。在電梯裏算是交心的一番談話後,她曾邀請我一起看電影、跳舞,在宋城的事上替我跑過腿。


    也正因這份不經意留下的善意,驅使她突發奇想般的開車到市郊,救了我一命。


    我不是榆木腦袋,這三年孫寧不辭辛苦、費心費力的照顧我這個行動不便的病人,應對我不能控製的失憶和隨時會被找到的壓力,同時要上班工作掙錢,比我的那些“親人”更盡職盡責。


    她明明可以甩手不管,卻始終沒有放棄。這份堅持不知是出於同病相憐,還是出於異性間的好感。


    是前者的話,我本就佩服孫寧的自強和上進,發自真心將她視作朋友。雖然沒什麽本事,但平常可以做家務煮飯,回報她對我的幫助。


    對於後者——完全屬於胡思亂想,自作多情。


    一個身體殘疾、精神衰弱,甚至沒有正常身份的男人,別說是事業有成外貌優異的她,哪怕是普通人也看不上。


    更重要的是,如吳冕所說,我已經……無法和人建立更深一點的聯係。


    如果把人的感情比喻成一個無窮無盡的積木盒,可以隨意從中取出方塊,那麽搭建城堡的過程相當於構建關係。天生性格和童年經曆使我比其他人的方塊少了許多,手裏的建築卻比他們的更牢固、難以更改。


    以前吳冕致力於讓我放下心防,改變這份病態的執拗,維持健康的感情狀態。發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事卻將我搭好的房子徹底推倒,毀掉了盒子裏的所有積木。


    孫寧鼓勵我,感受是隨著人的心態改變的,總有一天會恢複正常。但檢查單上寫得很清楚,因為過量藥物和精神損傷,我腦子裏的某個地方被弄壞了,而情緒正建立在這脆弱的激素分泌水平上。


    盡管心底認為缺乏內啡肽之類的東西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行為舉止卻仍然不可避免的受到影響。


    我變得異常平和,曾充溢全身的感情如今仿佛和我隔著一層玻璃。最後一次清晰的感知到它們的存在,大概是兩年前一場歇斯底裏的瘋狂發作。


    從那以後,這些東西仿佛耗盡了,消失在我的生命裏,並且永遠不會回來。


    拿到報告的時候吳冕麵色沉重,我對他開玩笑:雖然大部分項目結果比正常水平低許多,可現在的我不會輕易傷春悲秋,不容易生氣,對身體有益。


    他輕聲說:俊彥,你也不會再感到所謂的“愛”。


    好事。我堅持道,這是好事。


    晚餐味道不錯,氛圍也很溫馨。我和孫寧吃完後正要離開,身後忽然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小哥哥?”


    我對這個時下流行的稱呼十分遲鈍,根本沒意識到對方叫的是我,還是孫寧戳了戳我肩膀提醒我轉身:“有人喊你。”


    我回頭,一個女孩三兩步跑到我麵前。她剪著齊耳短發,姣好的臉龐有些稚嫩,眼裏帶著一絲驚喜:“真的是你!好巧啊!你也在這裏吃飯嗎?我是實驗中學的學生,經常去那家便利店買零食的,上次你還幫我拿過水。”


    我努力回想,奈何如今記憶力大不如前,加上在便利店買東西的學生數不勝數,他們青春洋溢的麵孔在我眼裏全部長得差不多。


    孫寧在一旁看著,餐廳裏有幾個人向這邊投來視線,女孩的臉頰微微漲紅:“你、你教過我德語的呀,真的不記得了?”


    這是上周發生的事,所以我還有點印象。


    當時坐在吧台邊的有三四個學生,大概是要在接下裏的模擬聯合國裏參與活動,聚精會神的討論了半天某個觀點引自何處。我上大學時受人所托,翻譯過那句話所在的原版劇本,因此順口告訴了他們。


    如果這能稱作“教學”的話,全世界的老師都要氣死了。


    “是你。”我不想令她尷尬,於是笑了下,“確實很巧。”


    她瞥了眼孫寧,抿了抿唇,小聲問:“你是和女朋友一起來的嗎?”


    “我是他朋友。”孫寧眼神戲謔,咬著重音說,“普通朋友。”


    “哦哦……那小哥哥,我能加你的微信嗎?”女生眼睛一亮,滿臉期待的拿出手機,“你懂的好多,以後有相關問題我想向你請教,可不可以?”


    我一頭問號,心想現在的學生對學習真上心,稀裏糊塗的和她加了好友。等她被她爸爸叫走,我坐進孫寧的車裏,才靈光一現發覺自己被搭訕了。


    還是被一個正在讀高中的小女孩!


    這種遲鈍簡直讓我感到羞恥,怪不得孫寧全程抱著胳膊看好戲的表情。見我終於反應過來,她噗嗤一笑:“是金子在哪都會桃花朵朵開。”


    “這太奇怪了。我一個便利店打工的,她為什麽……”


    “這有什麽?你長相氣質又沒丟。再說青春期的小女生就喜歡你這種年齡大一些,性格又好的男人,會照顧人,有安全感。”


    那女孩接連發來可愛表情,問我周末上不上班,有兩張音樂劇的票想請我一起看。我沒處理過學生時代這種鮮明直白、不帶一絲雜念的感情,連連搖頭:“搞不懂。”


    “時代不同了,有的家庭環境開明,孩子早戀都可以明目張膽,當著自己家人的麵要聯係方式。”她看了一眼我手機屏幕,“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去一次,正好借機說清楚,省得麻煩。”


    “不了。”我委婉拒絕那女孩,對孫寧說,“畢竟周末已經約了一位美女。”


    她疑惑的歪頭:“誰?”


    “吳顏芮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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