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濤閣。


    女子扶著男子進了屋,侍女便識趣地將門帶上。木門關起的刹那,似有衣衫曳地,侍女猶如被燙著了似的慌忙關緊了門。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雲鬢花容的女子才蓮步輕移推開了門。


    侍女低垂下眼,不敢往屋裏看,隻屈膝行禮。眉目中似乎含著媚意的女子輕聲開口:“去吩咐廚房為將軍煮一碗醒酒湯,你便下去吧,這裏自有將軍的隨從伺候。”又拿了個裝著銀裸子的荷包塞過去:“今日的事,不許對旁人說起。”


    侍女連連點頭,沒有覺得奇怪。


    老爺最是疼愛姑娘,特意把將軍遣到了這處隔開,可姑娘也是個有主意的……這件事,應該是要瞞著老爺的。


    待人走後,程柔嘉的眼神便恢複了清明。


    薛靖謙離開餘杭的事情不可能一直瞞得住,但能多瞞一時,他在外的危險便少了一分。


    *


    “將軍說要將容娘贈予我?”


    項瑋散著中衣盤坐在床榻上,一旁的錦被淩亂地半掩著伏在榻上微微喘氣麵色紅潤的樂伎容氏的曼妙曲線。


    屋裏彌漫著幽香氣味,來傳話的小廝低著頭不敢亂看,隻點頭應是:“知府大人已從教坊買了容姑娘的身契,就在這匣中,將軍說,指揮使大人若還覺得容姑娘伺候得合意,不妨帶回府中,不消是什麽身份,便是做一名小小的使女,也是她的造化了。”


    項瑋微微眯著眼。


    他和薛靖謙可沒什麽好交情,這樣巴巴地將人送上門來,莫非……是留在他身邊監視他?


    小廝聽他不答,為難地上前低語:“……將軍也是沒辦法了,屋裏頭的人正鬧著,非要將容姑娘打發走……您便當是行行好……”


    原是穿堂裏那位美嬌娘醋了。


    沒想到啊,薛靖謙竟也會拜倒在一個商戶女的裙裾之下。


    容氏鉚足了勁才換得這春風一度,自也不肯放下這天大的好機會,抱住他的手臂低低的啜泣:“……大人……奴家不求什麽名分,隻想從此當個清白人,隻做您的女人……便是要奴家為奴為婢,奴家也心甘情願……”


    但凡什麽要緊的事,染上了女人爭風吃醋的戲碼便變得不值一提。項瑋憶起方才的酣暢淋漓,也覺得眼前的樂伎是個難得的妙人,心下微轉,便做了決定。


    “既如此,項某便謝過將軍割愛了。”


    溫氏進來驕橫得有些過頭了,處處拘著他,抬了容氏進府,也算是給她個告誡。再者,有薛靖謙這麵大旗,倒不必聽許多女人家的埋怨了。


    容氏高興得眼睛彎起來,待小廝一退下,薄薄的錦被便又從細膩的身子上落下,湊上去吻他,謝了又謝。


    小廝關上門,便聽得裏麵一陣布帛撕裂的聲音。


    應是幔帳被扯了下來。


    他微微斂眉,向著二門上而去。


    照將軍的吩咐,眼下就要去透個風給項指揮使的夫人了。


    也不知這夫人是如何得罪了將軍……


    第57章 名分 [vip]


    “將軍叫你有什麽事?可是前頭出了什麽事?”


    程柔嘉一回到內院, 葉氏便悄悄地問她。


    她走了一個多時辰,在薛靖謙屋裏用了些糕點打發時間,這空檔紀氏二人早擺了膳用完了, 廳裏卻獨獨不見溫氏。


    “將軍喝醉了, 我吩咐人煮了碗醒酒湯, 眼下剛歇下。”她麵容平靜地微微笑著,“怎麽不見項夫人?”


    “原以為你知道呢。”葉氏微怔, “也不知怎麽回事,席吃了一半就變了臉, 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帶著丫鬟走了。”


    又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罷了,不必理她, 人家自恃是京裏高門大戶出來的貴女,許是看不上咱們。”


    程柔嘉心間微微一動,忖度著大抵是與那位風情萬種的胡姬相關。


    瞧二人在廊上那模樣,旁邊又有程家的小廝陪侍著,怎麽想都定然是要有一晌貪歡的情分的,但那是發生程家外院的事, 溫氏再有手段, 倒也不至於能在她家中耳聽八方吧?


    也是暗暗稱奇。


    說話間,葉氏的婢女從外麵回來, 葉氏便招了她到身邊說話。


    附耳輕語幾句,她的眼睛便亮了起來,掩嘴而笑。


    “剛剛還在誇耀他們夫婦恩愛呢……”她搖了搖頭,輕晃著扇子, 眉眼很是鬆快。


    見她這情態, 程柔嘉和紀氏都被勾起了幾分好奇心, 忙去問她, 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是項指揮使瞧上了一位獻藝的舞姬,要將人帶回府裏去,溫氏不知怎麽聽到了消息,急急地趕過去,正撞上他抱著那舞姬上馬車,氣得在程家大門口就鬧了起來。


    項指揮使是要麵子的人,原本沒打算給出身賤籍的舞姬什麽名分,見溫氏在大街上又哭又鬧,也動了肝火,話趕話的一說,索性允諾了要給那舞姬一個妾室的名分。


    這話一出,可就收不回來了。


    “像容氏這樣的身份,哪怕被抬進官員後宅裏,都得生出一個公子才能肖想姨娘的名分,比自小在府裏當差的奴婢都不如。有的爺心裏有顧忌,也不許她們傳宗接代。沒想到溫氏這一鬧,倒是讓她撿了大便宜,滿教坊裏也尋不到第二個這樣一步登天的人物。”葉氏感慨地歎道。


    溫氏方才在戲樓裏那般跋扈作態,在場的三人對她都沒什麽好印象。聽到這風流軼事,反倒是有幾分快意。


    “對了,暖兒說,二人吵架時,聽到項指揮使說,這容氏是將軍點了名贈予他的。”


    程柔嘉愣了愣,心裏五味雜陳。


    這人明明急著立刻出發,卻還記著她隨意說的一句話,非要替她出了這口氣……這樣的細致入微,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外麵也是一樣……要平平安安回來才好。


    回過神來又覺得羞愧。


    從前心心念念要回餘杭,可眼下在阿娘身側,腦子裏卻全然隻有那人的影子。當真是不孝。


    葉氏覷著她的神色,也猜出薛將軍應是知道了方才的事,故意在給程氏出氣。


    心間不免又豔羨又高興,豔羨的是老爺待她敬重,卻也鮮少有這般體貼細心的時候,高興的則是她的一番示好果真沒有押錯,程氏當真是將軍心尖上的人。


    *


    賓客散去,程家又恢複了尋常的平靜。


    紀氏昨日憐惜程柔嘉趕路疲累,今兒好容易有了空,便不肯再讓她走,攜著她的手到了內室,說起私房話來。


    “瞧著今日的事,將軍似是待你還不錯?”


    程柔嘉笑著點了點頭,低頭輕語:“……府中……隻有我一人伺候將軍……他性子外冷內熱,在一些小事上,也很是體貼……”


    紀氏眼中閃過欣慰之色,拍了拍她的手。


    她的嘉嘉素來是最知進退的,又生得這般貌美,照她想,無論是什麽樣的日子,她總能過得風生水起。但作為母親,總還是免不了擔憂。


    想起溫氏方才鬧的那一場,紀氏的眉尖又蹙了起來,捏著她的手低聲問:“那……將軍可允諾了什麽時候給你個正經的身份?”


    寵愛隻是一時的,身份地位才是長久之道。縱然此時顏色好,一顰一笑都能得垂憐,若有新人在側,或是容顏老去,皆能成為危局。


    且沒有身份,在正室麵前也會被隨意拿捏,像砧板上的魚肉,為人刀俎。若薛靖謙將來的正室也是個如溫氏這般容不得人的,她簡直不敢想象嘉嘉將來會過什麽樣的日子……


    程柔嘉自是明白阿娘的顧慮,輕歎了口氣,喚了阿舟來:“去前院請一下老爺,就說我有事情要告訴他。”


    薛靖謙既然已經向她允諾,她便可以和二老提前透個風了。再者,他此刻已經不在程家,要想瞞住外人的眼睛,不告訴程家內外的主事人,顯然是不可能辦到的。


    片刻後程縉匆匆趕來,外袍上還沾著些酒氣。


    她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地開口:“爹,娘,女兒知道你們眼下最大的顧忌是什麽。昨日,將軍已經和我透了口風,待此次回京,他便會設法娶我為妻。”


    “當真?”紀氏騰地一下站起身子,滿眼都是欣喜。


    若是能為人正室,哪裏會有人願意女兒做妾的?


    她點點頭:“將軍從來不說假話的。”


    “那,那可真是太好了!”紀氏笑得眉眼柔和,拊掌稱歎。


    程縉卻沒有作聲,皺眉垂目想著什麽。


    “爹?”


    “嘉嘉。”他似是才回過神,擠出了一絲笑:“你可曾想過,我們兩家門第相差有多懸殊?”


    她微微一默,才道:“女兒自然明白。不過薛家如今勢大,本來就不宜再娶高門大戶的貴女進門,以免讓聖上生疑……咱們家中雖是商賈,可昱之哥不是剛中了舉嗎?您一早就將他收了義子,這回會試,想來也是十拿九穩的。算起來,家中也是有人走仕途的。”


    “昱之嗎……”程縉似是釋然一笑,沉吟道:“嘉嘉說的很有道理,為父倒把昱之這個出息的義子給忘了。”


    想了想,他又道:“可若是最終不能成行,你做不了將軍的夫人,你又當如何?”


    紀氏在一邊聽得直皺眉,拉了拉程縉的衣袖,後者卻直直地看著程柔嘉,等著她的答話。


    等了半晌,才聽她歎息道:“若是如此,便是我二人無緣。等正室夫人入了侯府,我會自請離去,左右一個通房而已,侯夫人應該會放人。若真有那一日,爹可別不許我進門!”


    “小丫頭,有誌氣。”程縉卻暗暗鬆了口氣,讚歎一聲,笑著伸出手撫了撫女兒的頭:“你是阿爹的掌上明珠,無論嫁沒嫁人,都是如此。這個家,永遠都是你的家。”


    從小到大,爹娘待她比待弟弟還要好,從前為她準備的陪嫁,也幾乎占到了家產的一半。林家從前待她那般殷勤,多多少少也與那筆豐厚的嫁妝有關。


    阿爹阿娘待她的疼愛,她從未生疑。


    又將薛靖謙已經離府的事告知了二老,後者雖然吃了一驚,卻也很快接受了。


    到底是忙得腳不沾地的大人物,之前說是遊山玩水到了餘杭,反倒讓他們覺得奇怪。這樣一來,倒是都說得通了。


    “好,爹明白了。”程縉平靜地應下,擺了擺手:“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屋休息吧。其他的事,有爹在呢。”


    程柔嘉知道二人應該還有事商議,阿爹又喝了幾杯,少不得要醒醒酒,便也依言笑著退下了。


    珠簾被人卷起又放下,程縉平淡無波的臉上頓時多了幾分愁容。


    紀氏為他奉了茶,打發了下人出去,很是不解地在其身邊坐下:“老爺今日是怎麽了?明明是好事,怎麽不見你有半點喜色?”


    程縉歎息著搖了搖頭:“我倒覺得不見得是好事。”


    “此話怎講?”


    “你忘了?”他閉上眼沉沉歎息:“嘉嘉可不是尋常商賈家的女兒……”


    聽他突然提起這個,紀氏嚇了一跳,慌忙出去看看有沒有人在聽牆角,才又折返回來:“……怎麽好端端的說起這個?這都過去十餘年了……”


    但到底埋怨的語氣裏帶著些不確定。


    程縉知道妻子不太明白這些,細細地將與她聽:“……若是尋常的官家子弟也就罷了,陪些豐厚的嫁妝,又有昱之在朝廷上撐著,左不過是被說一句高攀了人家。可薛家……那是出了當今皇後的地方,多少人盯著,嘉嘉要當世子妃,那是多讓人眼熱的位置,隻怕要被人查個底掉,到時候……”


    紀氏聞言臉色發白,攥緊了程縉的衣袖:“那、那怎麽辦?”


    “昨日就瞧出將軍有這個念頭,想著今日與他好好聊聊的。倒不曾想,人這會兒久已經離開了……”程縉搖了搖頭,覷著妻子的神色,到底寬慰了一句:“待他回來,再同他細說吧。承平侯府神通廣大,沒準能想辦法將事情壓下來。”


    “是是是,老爺說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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