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還能維持和睦的鄰裏關係,全靠我骨子裏的善良。”


    “哦shit,你的箱子又戳到我尊貴的屁股了!”


    “這箱子到底什麽時候搬啊,裏麵全是些亂七八糟的,還有這個盒子,裏麵都是機票——”


    “你看看你的行程有多離譜行嗎?”


    “去年十二月,那麽冷,你當天去當天回,不懂。”


    “哦還有這兩張,六月七號回國,九號回來,你去幹嘛,去國內打了個盹?”


    “上個月也是,還沒待夠一天就回來了,你是很喜歡坐飛機嗎?那你幹嘛不學空乘,學什麽醫啊,學醫救不了中國人!”


    “還有這個,畫個牙齒在上麵幹什麽,看得我牙髓疼!”


    ……


    這人孜孜不倦地說了大半天,哪怕沒得到任何回複。


    陳賜無言地扯下一邊耳機。


    “說完了?”


    “呃……”那人抓了一把染得五顏六色的頭發,“我……”


    “閉嘴。”


    “行唄。”


    房間終於又恢複了難得的安靜。


    陳賜戴上耳機,將音量調大。


    耳機裏,少女剛開播,正在進行一段和聽眾的互動,偶爾遇到一些提問,會很耐心地回複,順便提醒一下明天的天氣,再開啟正式的話題。


    她的音色和記憶裏相差無幾,有了一點點成長,但好像又沒有變過。


    今天北城降溫了,也不知道她換被子沒有。


    陳賜靠向床沿。


    他想起自己剛住過來的時候,還沒有室友,整間屋子空空蕩蕩,到了晚上就更加安靜,閉上眼,是根本睡不著的。


    整夜整夜地失眠,思緒時常混亂,睡不了幾個小時就會醒,再睜著眼睛看天亮。


    天晴的時候會想,她這麽貪涼,冷飲喝太多,來例假會不會很痛。


    下雨的時候在想,萬一沒帶傘,她要淋多少雨才能到家。


    下雪也會想,堆雪人的時候,她還記不記得要戴手套,手指凍紅了,也沒人幫她捂了。


    想起自己忘記告訴她,書包裏別總是裝太多東西,那麽重,又背不動。


    空調別打得太低,總是對著頭吹,會感冒。


    我不在,要好好照顧自己。


    但臨別時,留給她的,竟然隻有一個“好”字。


    少年緩緩閉上眼睛,仿佛回到那一年。


    剛見到她的那一年。


    那年的陳家,上下都縈繞著一股低落的氛圍,仿佛烏雲縈繞,久久不散。


    直到某個雨夜,他走下樓梯,聽到大伯對他介紹。


    “以後這就是你的妹妹了。”


    那時他不以為意,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他一開始是不喜歡她的。


    怎麽可能喜歡得起來呢,母親和妹妹剛辭世沒多久,很快就要加入一個新成員,取代他原本的妹妹,轉移掉家中的寵愛。


    對那年的他來說,她是一個入侵者。


    在這之前,年幼的陳賜,也稱得上天之驕子。


    父親陳建元,儀表堂堂,事業野心極強,家中產業不過幾年就做得風生水起,購置的房產多了一套又一套。


    母親宋書雲,知書達理,小提琴演奏家,書香門第,溫柔又婉約,連講話都是柔聲慢氣,仿佛沒有一絲脾氣,是個完美的妻子。


    夫妻關係融洽,生下他之後,不久又誕下宋佳佳。


    但沒人料想到會有這樣的變故——


    生性使然,母親一直有些輕微的抑鬱症,隻是無人知曉,而生下宋佳佳後,情緒狀態便每況愈下。


    彼時的父親忙於公司,並未發覺,就在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的時間點裏,宋書雲留下一封遺書,選擇自殺。


    她一並帶走的,還有年幼的宋佳佳。


    這場變故對陳家而言,無疑是巨大的。


    它變相地摧毀了陳建元,也擊潰了年幼的他。


    他看到父親整日整日地流淚,抱著相片吃不進飯,問已經變成黑白照片的母親如何能夠這麽狠心,問她為什麽要獨自承受這麽多,為什麽一句話也不肯同最親近的人說。


    可同時,又憎恨於自己的遲鈍和疏忽。


    這樣的雙重折磨下,陳建元的精神越來越差,甚至到了要靠藥物才能維持穩定的地步。


    他也依稀明白,他在人世間最親近的兩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少年從那天起開始變得寡言,不願與外界溝通,也無法與外界溝通。


    再後來,他們說,父親撿到一個同妹妹很像的小孩——


    其實根本不像,宋佳佳從小在富庶的環境中長大,圓潤健康,衣櫃裏擺著各式的衣裳。


    而那年的小姑娘瘦而伶仃,不合身的衣衫空蕩蕩地套在身上,低著頭,一身的怯懦與恐慌。


    可是陳家得留下她,因為這是讓陳建元活下去的唯一辦法。


    有了她,父親的情緒好像找到一個支點,終於漸漸穩定下來,可以脫離藥物進行治療。


    但就算如此,他看她的角度,也不過是從入侵者,變成一個無所謂的甲乙丙丁罷了——


    她像是同個屋簷下的路人。


    他並不在乎她是誰、要做什麽,隻要她不會傷害這個家。


    直到那天,他看到親戚給她的所有禮物和紅包,都被小姑娘踮著腳,全部塞回櫃子最上方。


    她知道什麽屬於自己,而什麽不屬於,不屬於她的,她會通通還回去。


    很懂事。


    懂事得讓人心疼。


    從那天起,他開始轉變了一些態度。


    雖然兩個人還是從不說話,但他偶爾會關注她。


    看她乖巧地聽父親的話,看她有超出同齡人的敏感纖細,看她不小心打翻了水杯,隻是潑出來一點水,就低著頭連連後退。


    可是沒人會責怪她。


    家裏終於開始有了一絲絲煙火氣,他想,其實他們的身上都很冷,接受她,也算是多了一個能夠互相取暖的人吧。


    十二月底,凜冬已至,父親被接到更遠的地方靜養,那天隻有他們兩個人在家。


    年幼的小少年不慎推開母親的房門,看到了一本日記。


    壓抑的文字,千百遍的掙紮與絕望,母親從不在外人麵前展露悲傷,原來竟都是選擇自己去扛。


    那時候他突然在想,妹妹走了,他活著,而他接受了一個新的妹妹,那這樣,算不算是背叛。


    日記本旁邊是一瓶安眠藥,母親就是這樣離開的。


    艾司唑侖,十顆是致死量。


    他麻木地擰開蓋子,攤開手心,一顆顆往外倒。


    一顆、兩顆、三顆……


    他聽見有人在背後叫他:“哥哥。”


    那是小姑娘第一次叫他,第一次同他說話,怯生生的語調,又帶著一股莫大的勇敢。


    他回過頭,聽到她說,“我有點餓了。”


    內心掙紮許久,他最終放下那瓶藥,想,再等一會兒吧。


    再等一會兒就能見到媽媽了。


    他走出房門,給她煮了一碗麵,正要離開,又看到她大口大口地吃完,然後說,“哥哥,我還是餓。”


    於是一碗接一碗,一盤接一盤,直到她因為再不能吃下而趴在洗手台旁邊幹嘔,那一刻他才明白,她在救他。


    她救了他。


    那年的小姑娘笨拙而內向,找不到什麽更聰明的辦法,隻想能拖住他,盡全力地拉住他。


    那晚,她嘔吐到高燒不退,開著暖氣、蓋著厚重的被子,仍忍不住輕輕發抖,可手指還是牢牢地抓著他。


    她手背上還掛著吊瓶,家裏也已經來了大人,可她仍舊抓著他,連在睡夢中也攥緊手指,瘦到能清楚地看到肌膚下的血管。


    他無法不動容。


    也是在這一刻,他意識到,他不能走,她需要他。


    他守了她一晚,靜坐許久,也想了很多。


    最終,他起身,丟掉了抽屜裏所有的安眠藥。


    看著她手臂處還沒褪去的紅痕和傷疤,他想,他是哥哥,他得保護她,得陪著她長大。


    得看著她的人生,從荊棘裏開出花。


    *


    夜漸深,他不知什麽時候睡著,又從回憶中醒來。


    麵前一片黑暗,電台也早已停止了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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