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要死了。”他無力地靠著牆,感受到體溫隨著血液的流失一點點冷下來,粗布衫黏糊糊粘在身上,雙.腿血肉綻開,一點知覺也沒有了。


    汙水浸透小孩的繈褓,剛才特意從衣料店買的錦緞被染得髒兮兮的,桃花早就掉沒了,花枝光禿禿插在衣襟中,顯得很滑稽。


    君朝露肩膀顫抖,捂著臉,低聲呢喃:“你怎麽比我的命還壞,沒有長大就要死了。別哭……沒有人會心疼我們。”


    江念抬起手,手掌從少年臉上穿過。


    她輕聲歎了口氣:“師父心疼你們啊。”


    江念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君朝露,大徒弟總是沉穩靠譜,說起輪回之事時,也輕描淡寫,神色平淡。


    而這時的少年靠在汙水巷中,抱著小孩,神情淒苦而絕望。


    他輕聲說:“陸鳴,以後,做個惡人吧,別讓人欺負你。”


    忽然,昏暗的視線中,出現一點閃爍的燈火。


    君朝露抬起眼,前方窗戶隱隱的燭火亮起,裏麵傳來輕快的笛聲。他好像重新握住了一絲希望,撐起身體,慢慢在汙水裏爬動,爬到那戶人家前,把陸鳴放在台階上。


    他將身上所有的錢,女人留下的遺物,以及陸鳴的生辰八字寫下,塞進繈褓中。做完這一切後,他躲在暗處,撿起幾塊石頭,一下一下敲響那扇薄薄的木門。


    一個女人打開了門,看見石階上的小孩時,驚訝片刻,四處看了看,把小孩抱回了家中。


    君朝露爬到窗下,聽到裏麵傳來溫柔哄弄的聲音,總算鬆了氣。


    他在冷雨中淋了半晌,身上發起高燒,慘白的臉上浮現一絲紅,嘴唇卻沒有血色。渾身上下,隻有一雙鳳眼還幽幽亮著,顯出些許活人氣。


    少年低低笑了幾聲,為了不給這戶人家帶來麻煩,強拖病體,手肘撐著地,一點一點爬離這裏,最後倒在街頭。


    他雙.腿被廢,軟踏踏拖在身後,在地上磨出一條長長的血痕。爬到一半,他終於力竭倒地,躺在冰涼的地上,笑了出來。


    這時天上的雨已經停了,夜空變得很澄澈,像一塊黑色的玉石。


    星河閃爍,銀漢迢迢。


    恍惚中,他好像看見了破廟中的那尊神像,神明高高在上,麵無表情地俯視著他。


    少年抬起頭,輕聲問:“我做錯什麽了嗎?”


    “相信所謂的忠義,不該嗎?相信人間的親情,是錯的嗎?”


    ……


    他滿臉是淚,輕聲呢喃:“就算我不夠聰明,就算我識人不清,這麽多世的輪回,還不夠嗎?”


    他還從來沒有活過十七歲。


    他隻是想看到十八歲那天的朝霞。


    少年眼睛裏蓄滿淚水,星海像是倒映入他的雙眼中。他攥緊鮮血淋漓的掌心,不知痛一般,執拗地問:“都說,做壞事才會遭報應,我做錯什麽了嗎?”


    他低聲懇求:“能不能放過我。”


    哽咽聲斷斷續續的,“神仙、老天爺,什麽都好,能不能放過我?我不想轉世了,讓我死了吧,好不好?”


    江念怔怔望著他,一時之間,心中沉沉,喘不過氣來。她的眼眶濕熱,鼻頭一酸,別開臉去。


    一直以來,她都以為自己這個徒弟最是惜命。


    沒有想到,許多年前,瀕臨絕境的少年,求的卻是一場徹底的解脫。


    也許相遇後,他表現出的惜命,並非是畏懼死亡。


    江念攥了攥掌心,看著髒水裏的少年,想,世上哪裏會有神佛,誰會來救他?


    她俯下身,“朝露,快醒來,師父帶你回去呀。”


    少年眼睛裏空空蕩蕩的,噙著淚,像一塊明亮的鏡子。


    鏡子中,多了道青色的影子。


    江念身子一晃,慢慢回過頭,青衣仙人玉立雲端,與她兩兩相望。


    青衣烏發,雪膚華貌。他有世上最絕色的容顏,和最慈悲的眼睛。


    ……


    君朝露好像做了一場很久的夢。


    夢中,他又回到那個無望而冰冷的雨夜,低聲祈求上天。他已經放棄所有希望,卻有青衣仙人從天而降,出手將他拉出輪回的泥淖。


    他仰著頭,眼前青衣仙人一如記憶中溫柔慈悲,像最精雕細琢的白玉雕像活轉過來,慢慢朝他伸出手,然後狠狠扇了他的腦袋一巴掌。


    君朝露耳畔嗡嗡響,被扇得有點懵,眼前星星亂飛。


    青衣仙人又抬起手,用力一巴掌扇在他腦袋上。


    江念抄起袖子,反複橫拍,“醒了嗎?醒了嗎?醒了嗎?”


    君朝露聽到她的聲音,眨了眨眼,耳畔出現泠泠的琵琶聲,所有的痛苦與絕望伴隨著幻象飛快撤去。青衣仙人變成一個藍衣少女的模樣,生動鮮活,眼裏閃亮。


    君朝露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仰頭朝江念微笑:“我無事,讓師尊擔心了。”


    江念湊過來,仔仔細細打量他,看了會,一個巴掌拍他後腦勺,麵無表情地說:“沒事就好。”


    他們已經來到最頂上一層。這一層隻有一尊金塑的佛像,佛像站在高台,手中捧著一個錦盒,錦盒上不斷冒出金色符文,是被封印的中心。


    君朝露臉色蒼白,捂住胸口,勉力站起來。


    心悸之感更重,心髒被什麽東西緊緊壓住,喘不過氣。他大口喘氣,冷汗落下,目光緊緊盯著錦盒。


    江念拿出峰主交給她的八方尺,心知要用這把尺子再次封印。


    然而封印隻有一時有用,把怨恨攢在這裏,一味封堵,終有一日,這道封印會徹底失效。


    煞氣從錦盒中瀉出,籠罩整座佛堂,琵琶聲驅散煞氣,青色的靈光圍繞在兩人周圍。


    江念攥住八方尺,轉身問君朝露:“可以嗎?”


    君朝露攥緊胸口,鮮血從指縫流出,他慘白著臉,勉力點了點頭。


    江念拿起八方尺,忽然麵前出現一個水鏡。


    水鏡裏冒出開陽的臉:“霸地!快把它封印起來!”


    煞氣翻滾,少女站在霧氣中,仰頭看著水鏡中的峰主。許久,她笑了一下,“好呀。”


    江念跳上台子,直接一腳把佛像從寶座上踹下來,掄起八方尺朝錦盒砸去。


    開陽倒吸一口涼氣,“霸地,八方尺不是這麽用的,那是法器,是尺子,不是棒槌啊!!!”


    江念不管,掄起八方尺砸上錦盒的刹那,深黑煞氣翻滾,霎時撲向水鏡,水鏡化作螢光點點散開,消失在佛堂之中。


    水鏡猛地爆開,開陽倒抽一口涼氣,頓覺:“霸地好徒的路子也太野了吧!我們是不是沒有和她說八方尺的使用說明?”


    玉衡蹙眉,“若是砸開封印,這些弟子,怕是一個都不能回來。”


    她想到什麽,“啊”了一聲,表情古怪:“內門弟子也是能回來的。”


    搖光臉色如冰:“有我一道劍氣。”


    她閉上眼睛,似有所感,道:“劍氣用了。”感應到劍氣用處時,她的臉色更差,向來不苟言笑的搖光峰主惆悵地望著天空,頓了半晌,才說:“她把我的劍氣,放在八方尺上,拚成了一把手鋸,把封印給鋸開了。”


    被辛苦煉成,用來斬妖除魔的高貴劍氣,現在強行插在八方尺上,用來鋸木頭。


    劍氣在憤怒,劍氣在呐喊。


    搖光突然後悔送出那道劍氣了,她落寞地轉身離開,決定練劍緩一緩。


    ……


    錦盒很堅實,比九華山那棟豆腐渣工程牢靠許多。


    江念又鋸又砸,隻聽轟隆一聲,巨大的氣浪在塔裏轟然炸開,錦盒終於不堪重負,裂成兩半。


    一個黑色的東西從中摔出,掉在地上。


    君朝露半跪在地上,慢慢將它捧在胸口,低頭看著,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捧在掌心的,是他第一世時的心髒,枯萎發黑,不再跳動。這麽多轉世的怨恨,全都積壓在這顆枯萎發黑的心髒中,他把心髒放在胸.前,閉上眼睛,感受到從前的痛苦與絕望。


    那時確實曾經放棄自我,想要毀滅一切。


    卻那麽幸運,在最絕望之際,遇到了兩個人。


    他虔誠地看著台上江念,少女與記憶裏的仙人身形慢慢重疊,宛若台上神像活轉,從天空走下,將他拉離泥淖。


    江念問:“在看什麽?”


    君朝露微微笑著說:“在看神。”


    江念雙手抱臂,也笑了笑,“以後別求神了,還不如求我啊。”


    她從台上跳下來,感受到青年身上的氣息依舊紊亂的癲狂,忍不住皺眉。這幾世的怨氣需要君朝露自己去煉化,煉化成功後,他說不定能原地突破。


    這裏是他的死劫,也是他的機緣。


    江念拍拍君朝露的肩膀,“走了,回家就去閉關,好好煉化你的心。”


    君朝露身形一頓,喊住江念:“師尊,你看見了嗎?”


    江念腳步頓住,麵無表情地轉過身,“看見什麽?你把陸鳴腦子扇壞了?”


    君朝露低頭,靦腆笑了下,像是幻境裏清瘦的少年。他慢慢說:“第一世中禦花園有樹開得很漂亮的海棠花,我從小就很喜歡看這些風景,每次路過,總是駐足,心中驚歎它的美麗,想著,要永遠看下去就好了。”


    “後來,遇見師尊、師伯、師妹、陸鳴、還有真……小師弟,”他眼中浮現異樣的光彩,嘴角翹起,“我也總在想,要是七殺宗能這樣,永遠好下去,就好了。”


    待在七殺宗時,他心中湧現比看到世上美景更加甜蜜的情緒,像是泡在蜜罐之中。所以忍不住駐足,想要永遠停留在這一世。


    所以,並非惜命,也不是怕死,隻是太過珍惜這一世的遇見。


    人生若寄,憔悴有時,而遇見他們,實在是他輾轉輪回中,從來不敢設想的美夢。


    第97章 不怕雷劈


    走到佛塔, 江念站在台階上,腳步停住。


    謝清歡一身雪袍,倚靠著牆壁, 懷中抱著她的琵琶。


    他的臉色很白, 近乎透明, 氣息極為虛弱,但他神色平靜而隱忍, 似乎習慣忍受疼痛。


    江念想起在君朝露記憶看到的青衣仙人,眼神微暗, 謝清歡察覺到她的視線,飛快抬起臉, 靜靜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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