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時臣嗯了一聲,“怎麽了?”


    嚴驚蟄燥得渾身不自在,下巴搭在窗簷上,支支吾吾道:“等會布莊到了,三表哥可否讓店裏的店主娘子出來找我一趟?”


    “這是為何?”裴時臣好奇心上頭,忽而一個想法冒出來:“表妹可是覺得我不會挑女子的衣裳?嫌棄我……”


    “不不不。”嚴驚蟄連忙搖頭,輕聲解釋:“不過是我有旁的東西要買,表哥是男子……咳,總之,等會拜托表哥幫我傳喚店家娘子一聲便是。”


    說完,嚴驚蟄腦袋一縮,車簾拉的嚴嚴實實。


    覷著緊閉的車窗,裴時臣若有所思的摸摸下巴,忽而嘴唇輕翹。


    -


    路文籲停馬車,繞到另外一側:“世子爺,是小的進去買還是您去?”


    跑腿的事本該路文去做,但給表小姐買貼身衣物的事,路文覺得他有必要問一遍。


    “你在這看著馬車。”裴時臣收起扇子,大步往布莊裏走。


    嚴驚蟄聽到說話聲,悄悄的撩起簾角往外探。


    布莊門口,店家熱情的將三表哥迎了進去,可等三表哥抱著包裹出來的時候,也沒見店家娘子跟著過來,嚴驚蟄頓時嘔起氣來。


    沒有月事帶,她拿什麽墊啊?


    “給。”


    車簾從外邊被打開,伸進來一雙男子的手,手上勾著一個包裹,赫然是買給嚴驚蟄的衣物。


    不知從哪冒出一團火氣,嚴驚蟄起了小性子,幹晾著裴時臣,背過身子悶哼賭氣:“叫表哥幫我喊下店家娘子,表哥怎麽轉眼就拋之腦後了?”


    裴時臣手舉著有些酸,隻好鑽進車轎,抬眸見女子紅撲撲的秀臉上滿是憤懣,當下忍俊不禁的將包裹塞進嚴驚蟄懷中。


    “你要的東西都在這。”裴時臣雙手捏住嚴驚蟄的肩膀,讓兩人目光對視。


    裴時臣含笑的揉揉嚴驚蟄的腦袋,“拆開看看吧,若沒你想要的東西,你再罵我不遲。”


    嚴驚蟄不自然的解開包裹,待看到裏麵的小物時,頃刻訕笑不安。


    “女子之物,表哥怎好……” 扭扭捏捏半晌嘴裏才蹦出這句話。


    裴時臣很淡定:“我娘身子不好,前些年我幫著買過一兩回,故而這東西之於我而言並不罕見。”


    “可……”嚴驚蟄捂著臉,重重的呼出口氣,急聲道:“可讀書人不是最忌諱女子小日子用的東西嗎,況且表哥今年八月有鄉試,眼下碰了這東西,不是自找晦氣?”


    裴時臣沒說話。


    室內一片寂靜,靜默的一會,裴時臣方才認真道:“這些汙穢之說並無確切的證據,表妹隻管放寬心,再有,若女子之物真的會妨礙我的前程,早在我給我娘買這些東西時就該遭黴運了。”


    嚴驚蟄呼出一口氣想反駁,卻見裴時臣眉眼溫厚,靜靜的端詳著她,開玩笑的自嘲道:“說起來也是玄乎,這幾年我的運氣十足的好,科考順利是一回事,還破天荒的成了裴家的嫡子,一舉承接世子之位,此等吉人吉相,表妹就別再擔心我的福運了。”


    說完,起身下了馬車。


    車轎內,嚴驚蟄捧著包裹心頭一熱。


    上輩子她和三表哥不熟,在國公府借住的那一個月,總聽人說三表哥是個不成器的草包世子,不過唯有一點,那就是運氣不錯。


    童生到秀才,都是考上一回就過了,據說名次還不錯,舅母萬氏身邊的丫鬟說三表哥是承了裴家的風光才在官家那邊掛了名,因此科舉沒有落榜。


    思及此,嚴驚蟄鼻子哼了一聲,舅母打量她沒讀過書呢,朝廷對科舉一貫嚴謹不阿,便是親王的兒子下場,也沒得借光高中的道理。


    何況三表哥才學斐然,區區秀才壓根就難不倒他。


    -


    三月晚春,雍州下了幾場雨後,山腳花兒競相綻放,顧忌嚴驚蟄身上有小日子,裴時臣沒有強求爬山賞景,而是沿著山腳羊腸小道走了一圈,不知不覺,兩人行至荒山鎮的山尾。


    入目一片荒蕪,幾座矮破的屋子傾倒在地,放眼望去渺無人煙,幾步之遙的破爛屋頂上冒出星點的綠草,可見這裏已經好長時間沒人住了。


    “趙芙蓉在那!”跟過來的路文手往前一指。


    兩人側目看去。


    半山腰的空地上,趙芙蓉趴跪在地,雙手合十嘴裏不停地叨念著祈求碎話。


    惹人矚目的是趙芙蓉頭頂的奠台,上麵香燭粗.壯,煙火繚繞,案幾上還有碩大的牛羊豬頭。


    “她這是在祭奠誰啊?”路文伸長脖子眺望,嘖嘖道:“好大的手筆,沒想到此女對枉死的爹娘挺孝順的啊。”


    裴時臣眯眼看著石碑上的字,眉頭一皺。


    誰家祭祀爹娘不刻姓氏的?趙氏的爹娘雖是枉死,可又不是什麽大罪之人,何故不刻字立名?


    裴時臣覺得蹊蹺,回神對嚴驚蟄道,“來時祖母囑托過我,讓我務必不能輕饒了此女,表妹若覺得墳地醃臢,不如就在山腳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嚴驚蟄沒想過裴時臣要近前找趙芙蓉,怔了怔後,訕訕道:“我也去吧,左右我在這閑的慌。”


    裴時臣輕笑,半邊身子斜傾,貼著嚴驚蟄的耳朵,小聲調侃:“表妹這會子又不擔心女子的小日子衝撞了神靈?”


    邊說邊示意嚴驚蟄看山腰處,那邊可是墳區。


    嚴驚蟄哈了一聲,暗忖那道無名碑是趙芙蓉為了贖罪替她擺的,她本人就在這,有什麽神靈可言?


    裴時臣見嚴驚蟄一臉吃癟,以為自己說中了小姑娘的窘迫心思,便在前邊領路,邊道:“這種邪乎的事,也就那些不知世事的迂腐之人才會緊抓著不放,表妹聽多了就信了,其實不然,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神靈,更別談衝撞了。”


    頓了頓,裴時臣止住腳步,轉身往後伸手。


    嚴驚蟄撩了撩耳邊的碎發,遲疑了幾息後將手放置到裴時臣的手中,裴時臣一拉,嚴驚蟄輕鬆的跳過小溪溝,來到對麵山腳。


    “表哥這話說的屬實新奇。”嚴驚蟄折了根狗尾巴草在手中搖晃,失笑道:“便是我爹,他老人家都說女子身上不爽時不宜走動,唯恐衝撞了時運,到時候遭災。”


    “行軍打戰之人都期盼著打勝戰,自然顧忌這些鬼神。”


    裴時臣似是想起什麽,聲音柔和許多:“隻不過我還是信我娘的話,這世道便是有鬼神,也不會因為柔弱女子而更改事情的走向,所以以後表妹可以活的隨行些,別自己往自己身上套一把枷鎖。”


    嚴驚蟄心弦微動,謹慎的問道:“這話不太像是舅母所言,莫非……”


    “是我親娘。”


    裴時臣斂起笑容,淡淡道,“我娘性子柔,雖出身低微,但懂得的道理比之旁人不知要高深多少,很多書中沒有的東西,都是她教會我的……若我娘生養在平常人家,想必不會香消玉隕那般快……”


    嚴驚蟄有些不明白後半句的意思,見裴時臣沒打算說邱柔的身世,便歇了話,兩人齊步往山腰處走。


    “三哥?”


    趙芙蓉捶打著跪酸的膝蓋,一轉頭就看了裴時臣,定眼一瞧裴時臣身後的嚴驚蟄後,大熱天的,趙芙蓉額頭冷不丁沁出豆大的汗珠。


    “你…怎麽來了?”趙芙蓉腳一軟,身子跪回石碑前,咬著嘴唇打顫:“我已經夠按你的吩——”


    以防趙芙蓉說出深山的事,嚴驚蟄快人一步,嗬斥道:“你這人忒不長記性,你和表哥非親非故,一口一個三哥喊著像什麽話,外邊想攀國公府親戚的人數不勝數,可我也沒見過像你這樣胡攪蠻纏的。”


    說著她抬起頭,衝身側的裴時臣一笑,討好道:“表哥,咱們上來可不是來找妹妹的,此處既沒什麽不妥,不若咱們去別處看看吧,我記得山那邊有桃林,要不,咱們拐彎去那看桃花?”


    她跟著爬山腰是擔心趙芙蓉對三表哥說些有的沒的,除此以外,她也想親眼看看趙芙蓉祭拜“她”的香火有沒有按照她所要求的去辦。


    視線往下瞥,墓碑前祭放的東西誠如她所要求的一模一樣,看來趙芙蓉很聽話嘛,隻不過每日這般供奉,不知到時候趙芙蓉從何處得來這一大筆銀錢。


    之前鎮口王家酒樓的王六鬧掀了趙芙蓉的螺絲肉攤,這條賺銀子的出路已然堵住了。這祭祀贖罪用的銀子,將會是趙芙蓉後半輩子的劫難,她倒要看看,趙芙蓉能撐到何時。


    “表妹有雅興,我自當奉陪。”


    裴時臣故意忽略趙芙蓉在看到嚴驚蟄後的驚恐表情,神色悠然的扶著嚴驚蟄往山另一頭走,徒留趙芙蓉呆愣在地,想喊三哥又不敢張嘴。


    路文性子活絡,像個皮猴一樣伴在二人身邊,憶起趙芙蓉設立的無名碑,唧唧歪歪道:“世子爺,您說那墓碑底下葬的是誰啊?芙蓉小姐……不是,趙芙蓉在國公府行徑素來小氣巴巴,這會子怎麽這麽大方起來了?聽旁人說,趙芙蓉爹娘死於火海,莫非雍州死於非命的人石碑上都有不刻字的風俗?”


    一口氣拋出好幾個問題,裴時臣一心都放在嚴驚蟄身上,此時並不想搭理聒噪的路文。


    路文百無聊賴的扯了根樹葉叼在嘴上,沒人搭理他也不惱。


    嚴驚蟄有些膩歪裴時臣一路上的細小關切,便紅著臉小退了一步,對路文道:“無字碑文在雍州並不是什麽稀罕的物什,像趙家這樣慘死的都可以列無字碑,主要是沒了身骨,立排位怕壓不住鬼魂,因而家裏人便去棺材鋪要了無字碑,好鎮一鎮邪氣,等過了三年後,再重新刻碑下葬。”


    “這麽麻煩?”


    嚴驚蟄斜睨著路文,道:“這算什麽麻煩,家中有病死的亡人,棺材還要立在林裏擱置三載呢,到了日子後重新斂骨做棺挑風水寶地下葬都是有的。”


    就好比她娘。


    路文恍惚的歎口氣,“要這麽說,夫人若是生在雍州,屆時還有機會斂骨重新安葬……”


    話說一半,路文驟然不敢繼續說了,嚴驚蟄神色不頓,目光往前一看,隻見昔日和煦溫柔的三表哥眼神陰沉,似換了一個人。


    裴時臣瞪了一眼路文後便收回了視線,自顧的走到桃林下的一個攤前。


    攤主是位手藝卓越的雕刻工匠,裴時臣說明來意,點了一株桃花樣子,給了五兩銀子要求雕一枚桃木簪。


    嚴驚腿腳正好有些累,趁著裴時臣和攤主說話的空隙,她將路文拉扯到樹蔭下。


    “適才你說的夫人,是三表哥的親娘?”


    路文點頭,瞥了一眼世子爺,小聲低語道:“正是呢,柔夫人病癆而死,國公府嫌晦氣,並沒有將柔夫人的牌位放到祠堂。”


    嚴驚蟄吸了口氣:“柔舅母好歹是良妾,何況還是府中世子爺的親生母親,國公府怎好做出這種寒心的事?”


    路文冷嗤了一聲:“表小姐有所不知,世子爺真正生氣的可不是祠堂的事。”


    “難道外祖家對三表哥還做出了比這更難堪的事?”嚴驚蟄驚訝的捂住小嘴。


    路文冷笑:“不是小的說壞話,裴家簡直就不是個東西!偌大的國公府比吃人的猛獸還要歹毒,當年柔夫人在京郊別莊病重,世子爺頭一回上府求藥,您猜國公夫人說了什麽話?”


    嚴驚蟄能猜到她那位喜歡說話帶刺的舅母會說什麽。


    路文憤懣握拳,鏗聲道:“世子爺求了一天一夜,愣是沒能見到國公爺,後來世子爺雨中頭都磕破了,府中才甩出幾根小的可憐的人參須!世子爺忙讓小人燉了湯藥給柔夫人灌下,柔夫人的癆症是富貴病,喝了人參須湯是好了一些,可世子爺因為淋雨,病了好一陣呢!險些錯過了院試。”


    嚴驚蟄心裏一揪,望著半蹲在桃木攤前和攤主談笑的裴時臣,莫名悸動。


    寒氣纏身還能高中秀才,可想三表哥若是正常的去參加科舉,怕是京城的解元都能摘下。


    “外祖母呢?”嚴驚蟄問,“外祖母最是好麵子,不可能任由三表哥跪在府門的。” ’cx tèám゛


    “老夫人……”


    路文喃了喃,“那幾根人參須就是老夫人給的,若不是門口一堆人指指點點,老夫人未必會大方出手,不過也就給了那麽一回,後來世子爺索性也不去國公府要藥了,瞞著柔夫人夜間抄書,大冬天的手起了凍瘡都不停歇,可柔夫人終究還是沒熬過那年冬天,死了後,國公府以柔夫人是休棄的妾室為由,不允許柔夫人的牌名進裴家祠堂,世子爺沒轍,隻好在城郊立了一座墳。”


    嚴驚蟄唏噓的垂眸。


    …


    “給。”


    頭頂響起一道清潤的聲音,映入眼簾的手掌上放著一枚雕花桃木簪。


    嚴驚蟄木木的抬眸,遲疑的問:“送我的?”


    裴時臣彎腰,嘴角浮出一點笑意:“桃木能驅邪,你剛從墳堆那邊走了一圈,我擔心你晚上被髒東西盯上。”


    “三表哥不是不信鬼神之說的嗎?”嚴驚蟄接過桃木簪,莞爾一笑,道,“這會子怎麽偏偏又信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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